田青云是在铜壶滴漏正显示酉时,走进天福苑的。此时,田老夫人正抱着李米乐坐在梨花椅上,拿着银勺,喂着刚从厨房送过来的麋肉雪蛤粥,原来厨房的奴仆早就做好了,考虑到天气还有点热,就用井水镇了一会儿,才送过来。
李米乐大口大口地吃着粥,只觉得这粥味道鲜美,软腻顺滑,真乃佳肴美馔。
田青云走入正厅,看到抱着孩子,正在喂食的田老夫人,诧异,不可置信,“娘,你找我来,为哪般?”
田老夫人停下喂食,娥眉挑起,眸子中隐隐有火光在升起,臭小子,一年不来一回,一来就质问你老娘,不带这么为人子女的,抬头,看着眼前眸子布满血丝,双颊微微塌陷,皮肤泛起皮屑,腮帮子长出青青的胡须莊的儿子,倏尔神色大变,“青青,你怎么这副模样了?”语气中满是心疼。
田青云听到“青青”的小名,泪在眼珠子里打转,连日来失去妻子的痛楚,为亡妻前前后后操持丧礼的辛劳,忙着应付家族生意的无奈,还有嫡女克母的恶名传播的抑制等等一系列糟心遭肝的事,让他几乎崩溃,听到老母的唤声,只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慰藉的人了,满腔委屈有人诉说。
“没什么,这两天忙着焕焕的事情呢。娘,我饿了。”
田老夫人看着儿子氤氲的眼,听着略带撒娇的嘶哑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调皮捣蛋,她恼怒欲责备时,他就一个劲地喊饿,嚷道她肠子都软了,不等开口,他就上了桌,开始大快朵颐,惹得她又气又恼。
此刻回忆与现实交织,她百感交集,欣慰颔首,“好,好,这就让他们上菜,娘啊,一直在等你过来一起用膳呢,就这丫头,饿了一天,你看,那么一大蛊四喜龙凤汤,还有这大半碗麋肉雪蛤粥,可不都进了她的肚子,哎。”
李米乐别过脸,小手在包被里,竖了个中指,关于您老的厚颜无耻,古今绝版不足以形容,用银河系旷世稀品差强人意,勉为其难地将就定义吧。
田青云错愕,满脸惊异地盯着包被里的婴儿,双眼炯炯,似乎想看看这小肚子究竟是怎么长的,居然能吃这么多,倏尔,脸色平静,双手握了握,“娘,焕焕刚下葬呢。”眼睛瞥向那婉糜肉雪蛤粥。
田老夫人避开他凝视的双眸,眼底泛起心虚,玉指拢了拢包被,低垂着头,语气充满无奈,“哎,我何尝不知,可这小丫头,你看,现在又没奶吃,来时,遍体鳞伤的——哎,不说了,吃完,咱娘俩再细细聊聊。”
田青云缄默颔首,田老夫人抬头,给一直站在帘子旁的开嬷嬷使了个眼色,开嬷嬷对帘子外的齐冰儿招招手手,立马,一帮端着托盘的丫鬟鱼贯而入,端上一盘盘菜肴。
田青云看着桌上的素鸡,素牛肚,五彩豆腐,玉沁白菜,香滇牡丹羹……近二十个素菜,再看看那碗糜肉雪蛤粥,眼神复杂,“娘,以后就少做些菜,就咱娘俩,吃不完就浪费了。”
田老夫人,疑惑,浪费,这个词儿,会从儿子嘴里说出,真不简单,那可是比自己还能花银子的主儿,莫非——
“青青,最近生意怎么样?”
田青云执象牙筷,埋头吃菜,菜刚入口,头也不抬,含糊,“如常。”
田老夫人拍拍胸,舒了口气,“那就好,这生意的事啊,你还得多费点心。”
语止,执起银筷,慢条斯理,极优雅地慢嚼细咽。错过了儿子眼中的矛盾。
半晌膳后,田青云接过丫鬟手中的老君针香茗,坐在梨花椅上,一口一口呷着,眸中点点暖意,看着田老夫人,满脸舒坦放松,竟有了点点困意。
田老夫人,向开嬷嬷挥了挥手,开嬷嬷退出,随后,一众丫鬟也陆续退出。整个正厅只剩下田氏祖孙三代。
田老夫人拍拍田青云放在扶柄上的手,“这人都去了,就放宽心吧,过好眼下的日子才是正经儿。我有几个事儿,得问问你,你得如实讲给我听。”
田青云睁了睁睡意朦胧的双眼,点点头,浮现一抹好笑,“娘,别这么严肃,搞得像是衙门里审犯人,话说,您老想过把县太爷的瘾?”
田老夫人脸一沉,“别嬉皮笑脸,问正经事呢。”
田青云象征性地弹了弹紫色锦袍上的灰尘,抬起头,笑意退却,正襟危坐。
田老夫人稍显满意,扒开包被,露出光溜溜的婴儿,李米乐刚睡得迷糊,身子一轻,对上田青云打量的目光,看到自己光光的小身板,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小脸别到一边,红红的。田老夫人一脸玩味,田青云血红的眸子中意味不明。
“你自个翻着看吧。”老夫人把婴儿递到他手中。
田青云颤抖地接过孩子,有点无措,“娘,看啥啊?”
田老夫人娥眉一挑,恨得咬牙切齿,“兔崽子,你跟老娘装,你再装一个试试?”
田青云头疼,这府里要说谁能让他下不了台,除了这富贵闲人的老娘,还真没第二个,但她要是挑起事儿,那绝对是个不小的灾难。低头看着手中的婴儿,对了,还有这个,一出生就闹这么大的动静,你还真让你爹我下不了台啊。
白净修长的手,抚上婴儿细嫩的肌肤,眸子仔细全身扫量。半晌后,“娘,受了点轻伤,不碍事,待会给上点药。”话说得底气不足。
“轻伤?你再看看那伤痕,还有,你再扒开丫头的腿仔细瞧瞧。”田老夫人一脸恨铁不成钢,小兔崽子,想轻描淡写,门都没有,看来是想维护那些个作践的贱人。
田青云眸子中满是祈求,府外已经是乱成一团,府里蠢蠢欲动,不**分,您老往死理揪,那还不是天下大乱。
“好,你不看,我说给你听,你把耳朵拣起来,听仔细啰。”田老夫人刻意忽视他的眼神,火大地一把夺过孩子,扒开双腿。
“自个儿的嫡女出生才四天,没了娘,撇在苑里整整四天,每天喝点馊奶,屎尿糊满包被,这小屁股长满湿疹,这小腿上满是手指甲的印子,还都接近**,幸亏叫雅琴的丫鬟发现得早,要不,就被那黑心肝的贱人把这贞洁也给破了。”田老夫人语气从未有过的狠戾,浑身散发出浓浓的恨意。
田青云凑近,盯着婴儿的大腿根处,脸色遽变,“娘,这丫头,是谁送过来的?”
“谁,就是那之前,听说被你一脚踹得倒床四天的,你媳妇儿的陪嫁丫鬟之一,那叫雅琴的,今儿午时,一瘸一拐地抱着臭烘烘的孩子过来。当时,真应该请你这亲爹过来看看,啧啧啧,那景象,活生生逃荒的难民。白白糟蹋了偌大田府嫡小姐的名号。”田老夫嗤笑,阴阳怪气。
田青云有点晃荡地起身,脚步虚浮,走路飘飘,“娘,叫上雅琴到我书房来吧。”头也不回。
田老夫人,冷哼一声,还书房,兔崽子越来越摆谱了哈。
一直察言观色的伪婴儿李米乐,眼中满是期待,这田老夫人,关键时候还真能是个人样,这手段,敢情您大智若愚?好吧,好戏上演了,这一炸,不知道能炸死多少鱼,有大鱼么,好吧,炸不死你,炸个奄奄一息也不错。
李米乐满心期待田老夫人能带自己去书房,做个光明正大地听墙角。可惜,这田老夫人自她亲爹离开后,像换了个人似的,直接把她扔给了开嬷嬷,**都不**一下。自己则对镜打扮起来,退去金黄云烟衫,换上烟灰色襦裙,除去凤头钗,解开青丝,素手挽起发,一晃眼,精致典雅的半翻髻成,看得李米乐目瞪口呆,您老爷不是一无是处,就这梳头的技术就是半个专家,话说,大门大户夫人,自己梳头,梳得这么好的,您估计是第一人。暗暗定下向她学艺的决心。多门手艺,总能混口饭吃。
打扮妥当后,老夫人对着镜子又扭捏了半晌,一炷香后,才身姿袅娜,摇曳曼妙地踏上了软轿。
李米乐又做回乖宝宝,福娃娃,满脸笑意地陪着开嬷嬷,开嬷嬷脸色愈发宠溺,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件葛缎兜兜,给她换上,还抱着平整了兜兜的褶子,左看右看,满心欢喜,“哟,咱孙小姐真是个美人胚子,瞧,这一身真真是菩萨坐下的莲花童子。”
李米乐吐着唾液泡泡,嘴咧得老大,露出无齿的牙龈,看上去乐呵呵。开嬷嬷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李米乐却是满心期盼田老夫人早点回来,带回第一手消息。
月落乌啼时,老夫人才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进内室,见到还在逗婴儿的开嬷嬷,眸子流光溢彩,灼灼生辉,透露出几得意,“素儿啊,从明儿起,就让苑里的人改口叫我老夫人,还有这是后宅的钥匙和账本,你吩咐下去,让田七帮忙着找几个合适的人看看,万一不行,就找我陪嫁铺子里的管事和账房吧。”瞟了一眼床上挥手的婴儿,语气亲切,“你去制办一下小丫头的用什,找三个强壮奶多的奶妈。这丫头啊,以后,就跟咱一起过了,还有,今儿,她亲爹,给她取了个名儿,你猜是啥?”
开嬷嬷似笑非笑,只要不是小姐您取名,啥名都叫得过。再说,这孩子出生四天就取名了,可见这老爷还是挺重视孙小姐的,这名儿,肯定不差。
老夫人望着沉吟的开嬷嬷,眼神更肆意,还琢磨上了呢,你就死命地琢磨吧。你这脑瓜子想出个洞,也猜不到这个名儿,有点性急,“田小禾,大小的小,禾苗的禾,呵呵。”
开嬷嬷闻听,一脸黑线,这名儿,咋这么俗呢,这哪是大家嫡小姐的名儿,分明是大字不识农家的取名,“小名儿?”
老夫人满意看到开嬷嬷的吃惊,心中畅快,“大名儿。”
“哦,挺好。”开嬷嬷淡淡回应,转头接着逗孩子,“孙小姐啊,你有名儿呢,叫田小禾,你得像禾苗一样,长得好,长得壮实。”
啊——就这反应?田老夫人觉得自己一拳打在墙上,自己难受,墙浑然不觉,真憋屈……
这厢天福苑还在上演逗趣的戏码,那厢整个田府正酝酿着一场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