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装红如烈火,细密的针脚绣着展翅的金凤,看上去甚是华丽。
所有人都说霓虹穿红色很好看,本来就白皙的皮肤在红色映衬下愈发如同皓雪一般。不过霓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形容惨淡的意思。
按理说要成亲的人,怎么都不该是这幅苦楚的样子吧。
锦华坐在一边的书桌边,手里还是和往常一样拿了一本经书,不过这次他的目光倒不在书页上。从他的位置刚好能看见铜镜里霓虹那张精致年轻的脸,愁云惨淡得快要下起雨来。自从半年前清波贺上白赭当众宣布了霓虹和靳阳的婚事,她就一副五雷轰顶的样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那样的性子居然没有立刻表示反对,还真是咄咄怪事。
其实锦华也不是刻意想要看笑话,不管怎么说霓虹也是他的徒弟,况且这徒弟还算是颇为乖巧。可是霓虹这幅样子实在算不上忧愁,而是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坐立不安,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叫人担心不起来。锦华原本想要安慰她几句,但是想了想又咽了回去——他原本不怎么会安慰人,何况,她看起来也不是多么绝望的样子。
锦华这方面的想法是:靳阳也是个极出色的年轻人——至少在他这一辈的王公贵族里堪称佼佼者。客观来看,他和霓虹也算是门当户对。相信白赭也是这样觉得,所以才想要帮霓虹这个尚不成熟的储君找一个稳固的靠山。另一方面,这样一来,左相是霓虹的公公,右相是霓虹的师父,这两个不算多么合拍的人也能融洽融洽关系,稳固国家根基,不失为一个两全的好办法。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客观来说。
如果霓虹在这之前没有遇见凤鸣歧,说不定她也就接受这个现实了。可是现在她又不能和白赭说此生非凤鸣歧不嫁。因为这一时半会儿的,他俩的事儿也成不了。
自己要是不当这个储君了会怎样呢?反正朱雀国多得是人才,也不差她这么个女娃娃。只是换别人继承帝位,血统上又说不过去,除了多少年前神泽那一回,哪有皇族主动让位的呢?
霓虹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办法,只得回头找锦华求救:“师父啊,你说皇族难道就剩我一个继承人了吗?那个神泽帝君的后裔应该还有别的旁系吧。”
刚喝了一口茶的锦华闻言,被呛得突兀地咳了几声,平复神色之后才缓缓开口:
“你不是神泽那个血系的皇族。半神族的皇族有两条血脉,一条是神泽,一条是西梧,当年也是他们二人一同开拓的朱雀大陆,只是因为神泽比较年长,所以做了帝君而已。”那语气里似乎有几分怀旧的意味。
霓虹还是第一次正式地听说自己的家族史,便感兴趣的凑上前去问个究竟:“那是不是神泽离开之后西梧就代替他即位了?就是说,我是西梧那个血系的皇族咯?”
神泽瞥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我的祖先——就是西梧帝君,当年就只有一个孩子吗?”霓虹顿时感觉到了希望,目光灼灼地盯着锦华问道。
锦华被看得颇不自在,垂眸又去端茶杯:“倒也不是,只是非储君的皇族不能在皇城内居住,当年就不知道流放到哪里去了,现在生死尚不清楚。”
霓虹一听,希望顿时减灭了一半——朱雀国也是个不小的国家,要找几个隐姓埋名的皇族本就不是是什么易事,况且还不知道是不是尚在人世……可是——霓虹的脑袋转了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
“可是神泽帝君不是成仙了吗?他总是确定在人世的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锦华的脸色——虽然一般来说什么也观察不到。她一直觉得师父和那位传说中的神泽帝君有某种联系,只是师父既然隐瞒着,就应该有他的难处。要不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她也不愿意提这个事情。
锦华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似乎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可是最终还是轻叹了一口气,淡淡应道:
“这也只是谣传,神泽帝君有没有成仙也尚未可知。位列仙班的话,说不定已经不在朱雀国了。”
霓虹摇摇头,目光里有几分失落:“师父也不知道的话,那大概就没有别人知道了。”她想着当时在昆仑仙岛的时候也没有在王母的寿宴上听说过神泽这个名字,四海仙家都去贺寿,神泽要是真成了仙,居然有这样大的架子不去吗?
师父还是不愿意说。霓虹也知道再问下去也是白搭,索性不再说这个事情。
不过她转念一想,倒觉得有些讽刺——当年在瑶池的时候她就坐在凤鸣歧身边,听着西王母给他和瑶璧指婚。现在轮到自己被指婚了,他却不在。要不是做了那个糟糕得叫她分不清真假的梦,她说不定浑浑噩噩地也就能渐渐接受再也没有凤鸣歧的生活了,可是现在她就是无比地想要见到他一问究竟。梦里的话也不知道几分真几分假,若是真的,她倒是颇有几分报复心地很想看看凤鸣歧亲耳听到她要被嫁给靳阳的消息时,是什么表情。
可是她又不愿意看到他不高兴的样子,他不高兴,自己也得跟着不高兴。这样挺不划算。换个角度来想,如果事实上那个梦不是真的,她难道要死守着关于凤鸣歧的那个虚无缥缈不知真假的梦孤独终老吗?这样也很不划算。关系到终身大事,总是要慎之又慎才对。
她兀自思考了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有些离谱的想法。可是要是要实施这个计划,首先得找到其他的皇族来帮她挑这个江山社稷的担子。这又是个难办的事情。
霓虹想到这里不禁觉得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混乱成了一团浆糊,一脸沮丧地坐回镜子前看着自己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一筹莫展。
锦华默默起身走了出去,霓虹的感觉他自然懂得。想和某个人厮守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暂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帮忙。
所有的事情,最后总会有个结局,是好是坏,走一步看一步吧。
按照朱雀国的嫁娶礼仪,准女婿得先上岳父家里拜望,顺便探看未过门的新娘子。霓虹一时还没有搬进宫里去,所以靳阳只能来丞相府。白赭自然也就摆驾丞相府来主持这些仪式。霓虹穿戴完毕就在漪澜舫里来回踱步,看得翠儿有些眼晕,小心地提议道:
“储君,靳阳大人一会就要过来了,您还是……稍微安静些坐下吧。”
“我躲他还来不及呢。”霓虹烦躁地抬手摆弄了一下发髻间的步摇,脑海中浮现起绫绮发间的双珠点翠,眉头不禁微微蹙了起来。正说话间,突然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两声,声音圆润温和,略带了几分笑意:
“储君要躲谁呢?”
霓虹吓了一跳,一转头就发现靳阳站在敞开的门外,一身淡蓝长衫,衬得气质愈发挺拔清俊。他的眼角微微弯起来,脸上的表情温和得堪比三春暖阳。他总是这样,从来不会生气。
这样的佳公子,也不知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呢,偏偏叫自己碰上了,真是有些浪费。霓虹不禁在心里为他感到惋惜。
可是靳阳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礼数周到地问了句能不能进门,得到允许后就一脚跨了进去:“我方才已经去拜会过国主了。国主正和右相大人在明斯堂说话。”他这样坦白交代着,突然目光一转,落在霓虹脸上。霓虹不禁有些不自在,他平常没有这样盯着自己看过。只见他唇角微微挑起,轻轻说了一句:“你穿这喜服很合适。”
霓虹听着他的语气和往日不大一样。以往听他说话都是过于客气谦和,显得有些不真实。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很坦诚,分明是在表扬她。
翠儿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此时房里只剩下他二人,气氛难免有些尴尬。霓虹转过脸咳嗽几声,答道:“大人谬赞。”
“不论储君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现在还是安心先把这婚事应付过去。至于储君忧心的事情,我也会帮忙打听。”靳阳唇角的弧度弱了一些,目光却仍然停留在霓虹身上。霓虹闻言一惊,心道他怎么知道我的打算,这事儿我连师父都没有说啊。
她狐疑地盯着靳阳目光温和的眼睛,想要看出点什么。不过事实证明这是徒劳的,最后还是靳阳自己开口给她解惑:“储君在玄武国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你心里的那个人,是现在昆仑山白玉轩的那位青冥帝君吧?”
霓虹眨眨眼,心里想,原来这些八卦消息能跑得这么远,连远在天边的朱雀国都知道了。唉,看来自己在五湖四海必然也出了一回名。
“我心里是有他。”霓虹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你都知道还要帮我吗?”
靳阳轻轻低头一笑:“储君心里有别人,自然也不会与我举案齐眉。与其两厢对着消磨时光,不如帮你一把,我也好脱身。”
“噢,原来你打的是这个算盘。”霓虹了然地点点头,觉得他说的也很有道理。可是这种事情,靳阳又能帮上什么忙呢?难道他知道其他皇族的下落?她询问地看着靳阳,说出了自己的疑惑。靳阳听后,摇了摇头:
“其他皇族的下落在朱雀国向来是个秘密,因为朱雀国是不允许储君以外的皇族存于国境内的,如果被知道了下落,就只有死路一条。”
霓虹不禁心下骇然,皇族居然有这样严酷的规矩,真是太不像话了。
“那你怎么帮我?”
“方才在前厅国主与我商量婚宴摆在哪里的问题。朱雀国储君的婚宴理应邀请四海八荒的各族人士前来,可是因为岛外的保护结界需要常年开启,所以非我族人没办法进入朱雀国。我和国主说能不能与玄武国国主商议,将婚宴安排在那里——毕竟是储君生长了十数年的地方,在那里举行再合适不过。”靳阳这番话说得颇有道理,霓虹都能想象到白赭点头赞同的样子。
哎?等等,邀请各族人士?
也就是说,包括昆仑山那一帮神仙吗?
霓虹的心里扑通扑通地打起鼓来,她方才还在想着要气一气凤鸣歧的,不想这时候就应验了。他要是知道了,是会暴跳如雷还是一笑置之呢?
暴跳如雷,嗯,实在想象不到他暴跳如雷是什么样子。
又或许,他根本没兴趣参加这样的婚宴。
昆仑山那场西王母钦点的帝君和白孔雀的婚事无疾而终,一直没传出有喜事的消息,霓虹不由地在心里揣度着凤鸣歧到底是什么个意思。要是不愿意,当日在宴会上便拒绝不就好了?偏偏是那样半推半就的态度,最叫人生气,不然她也不会一气之下不管不顾地跑回朱雀国,落得现在这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她着实是不想结婚。
可是他和她之间,又总是横亘着各种阻碍。
霓虹心里是觉得,靳阳的提议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要是凤鸣歧在婚宴当日来闹场,她就可以知道,至少他心上还是有她的一块地方,这样她也好下定主意快些找到离开朱雀国的办法,解决掉身后事。要是他没有一点反应,她就老老实实结婚,以后再老老实实即位,再也不存什么念想。
于是简单地考虑了一番之后,霓虹点了点头,可是心里却还始终有些疙瘩解不开:“你的说法虽然合理,但是我总要先找到能够替代我继承大统的人,一走了之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她口头上这么说着,心里其实是舍不得白赭,什么责任负担于她而言都是浮云一般的东西。虽说从小就没有被爹娘疼爱的记忆,亲情观念有些模糊,可是父亲毕竟是父亲,骨肉亲情还是最叫人放不下。好不容易得以团聚,她要是真的放弃储君之位一走了之,便再也不得踏足国境,父亲一定也会很舍不得吧。
白赭目送她远去的样子,想想就叫她觉得揪心。
这世间的事情,为什么永远没个称心如意的时候呢?
霓虹颓丧地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只听靳阳似乎叹息一声:“世间安得双全法。要得到些什么,就必须舍弃些什么。”
靳阳的语气似乎颇有深意,霓虹突然想起什么,睁开眼问道:“昭颜最近好不好?她现在也不怎么来丞相府找我了。”
“舍妹做了那些糊涂的事情,自觉无颜来见储君。”靳阳又恢复到那恭敬谦和的态度,“我帮储君也是因为想赎舍妹的罪,希望你看在她为情所痴的份上,不要再计较她的过失了。我日后定然会好好教导她。”
霓虹点点头,不过心里却有几分清楚——靳阳这样的人,谁也看不透他。但是他绝不是多么顾念手足情深的人。算了,既然目的是一致的,也不用管缘由了。霓虹这么一想,也不打算真的深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我希望左相能够和我师父同心同德,一同辅佐朝政才是。”
靳阳没有答话,对霓虹的话也没有表示讶异,只是微微笑了笑,好像他本就知道搪塞的理由站不住脚一样。
霓虹坐回镜前,把发间的凤钗卸了下来,一头柔滑的长发松松地流淌下来。靳阳在她身后站了一会,似乎有一瞬间的犹豫,突然开口问道:
“储君到现在也依旧只对青冥帝君一片丹心吗?”
霓虹闻言,回过头去看了看他,目光中满是不解:“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得靳阳此番开口时语气与平日不同,多少带上了探寻的意思,像是真心发问。不过霓虹觉得这个问题应该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他当真有心要娶自己吧?霓虹暗暗猜测,不禁打了个激灵——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靳阳被问得楞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复又摇摇头,似是自嘲地笑笑:“没什么。储君先考虑一下举办婚宴的地点吧。下臣先告辞了。”说罢,一转身走了出去。霓虹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还是一如平时的从容淡定。这个人真是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
说到可以办婚宴的地方,她心里还是有点眉目的。上次清泠大婚的那片滩涂就不错嘛,地方宽敞景色秀丽,而且还和倾觴的竹屋靠得近,闲着没事可以顺道去逛一逛喝喝茶。
不过,自己这么做岂不是落了刻意,显得有些幼稚吗?
上君那个刀枪不入的懒散性子,要是知道了自己的意图,说不定还要大大地嗤笑一番呢。错就错在偏偏看上了这么个人啊。霓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又犹豫起来。
“叹什么气?你夫君方才来见过我和你师父了。”霓虹闻言抬起头来,只见白赭笑着走进来。一身平常装束,颇能看出几分当年的英俊威武来。
霓虹一想到自己正密谋着离开朱雀国,心里就十分愧疚。看见白赭进来,愈发觉得心酸了,吸了几下鼻子,居然就这么哭了出来。白赭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走上前去把女儿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轻声安慰道:
“都要出嫁的姑娘了,怎么还哭鼻子。父君这么多年都没能好好照顾你,帮你找个好夫家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吧。”
听他这么一说,句句都是为了自己。霓虹哭得愈发凶了。白赭低头帮她擦眼泪,脸上满是无奈——自从霓虹离开朱雀国,他就没哄过孩子,霓虹这么一哭真是把他难住了。这么多年没有当父亲的经验,这一下子还真是不好适应。对这个女儿他真是又爱又怜,哪看得了她哭鼻子。
“父君,我要是嫁人了,就要住在夫家,不能常常去宣德殿看您了。”霓虹抽泣着说道,脸上的妆都化成了一片,乍看上去还有些吓人。白赭耐心地掏出手帕给她擦脸,笑着答道:
“只要我女儿过得好,在哪我都高兴。不用挂念我,我有你母妃,这些年我一直觉得她就在我左右。像你这么好的孩子,谁都会喜欢的。”
霓虹把头伏在父亲膝上,默默地点了点头。白赭微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唱起了歌谣: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他的声线原本很低沉,但是此时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情与慈爱。霓虹合上眼睛,静静听着,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