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的白玉轩最近颇不安宁,据说那位青冥帝君身体欠安,每天都有数不清的仙家道友前来探视,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按理说青冥帝君这早已脱了凡骨的仙身是不会有什么病痛的,可是据前去探视的人说,他确实脸色十分不好,像是伤了仙体。这普天之下能伤到前妖尊的人应该还没出世吧,所以关于青冥帝君身体抱恙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
自从前几日青龙国****的事情发生,为了避嫌,凤鸣歧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待在白玉轩中,终日也只是和老苍帝君对弈清谈,怎么无端地就病了呢?
沁儿对此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帝君和老苍帝君一直闷在房间里,谁也不让进去,哪知几天后老苍帝君突然开门说帝君身体抱恙,让她好好照顾然后就拂袖而去,表情似乎有点不愉快。沁儿慌忙去照看时,就看见凤鸣歧半倚在榻上,虽然面上十分平静,但是脸色苍白如纸,仍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沁儿轻声唤了几声“帝君”,他也没回过神来。
这一日打发走了前来探视的神仙们,凤鸣歧突然叫住要走开的沁儿,神色自若地问道:
“你最近没有去瑶池吗?”
沁儿闻言一愣,不明所以地问道:“上君为什么这样问?”
“瑶璧也没来找你吗?”凤鸣歧不慌不忙地揭开瓷杯的杯盖,一股沁人的茶香飘进鼻腔。味道倒是很熟悉,只是终究不得神髓。
沁儿沉默地垂下头,半晌才轻声开口:“我只是看瑶璧姑娘……对上君一片真情,有些可怜。”
凤鸣歧抿了抿嘴唇,放下瓷杯,面上带了些凉薄的笑意:“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到回应。她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
沁儿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是每个人的心意都能得到回应,是啊。这么多年,她怎么会不懂呢?
“是。”她复又垂下眼睛,慢慢往后退出房间。
谁也不会关心一株杏树的心是什么样子。
树哪有心呢?树干里分明只有一圈圈的年轮而已。它们安静地被时光雕刻,好像原本就该这样,好像它们原本就该扎根在那个地方,岁岁枯荣,朝生暮死。这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可是他,只有他在树下微笑着抬起手掠过古拙的枝条,微笑着轻声说道:
“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少年了呢?应该很寂寞吧。”
那个时侯他还是紫宸仙君,脸上的表情清浅落寞,狂傲轻蔑的神色还没有染上他的眉梢。沁儿感觉到自己那颗埋藏在年轮中沉寂已久的心渐渐开始勃动。他是那么美的一个人,眉目清朗,眸光澄澈。
她突然明白自己之所以孤单地在这里抽枝发芽是有原因的。
都是为了遇见他。这么多的杏树,偏偏只有她在这里遇见了他。
沁儿感到一阵雀跃,春风拂过,满树繁花盛开。她看见他笑了,虽然很淡,但是那确确实实是一个笑容。他眼底淡粉色的杏花花影摇曳,美得像是水中的幻影。沁儿的思绪弥散在他温和的眼眸中,再也无法抽离。
后来凤鸣歧也来过几次,只是每次都像是信步路过,倒不是因为记得这株为他开花的杏树而特意造访。但是沁儿从来不抱怨,她是一棵树,只能以等待的姿态翘首盼望着他的到来。他总是不经意地抬起头,偶尔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又是一年了。”
没有人告诉沁儿他是谁,他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没有来过。
沁儿的等待变得越来越漫长,没有尽头。他去哪了?他为什么不来了?为什么自己是一棵树呢?哪怕是小猫小狗也好啊,至少可以四处去找他。沁儿第一次对自己是一棵树的事实感到懊恼和沮丧。她觉得自己比没有遇见凤鸣歧时的那株杏树还要孤单。
日升日落,草木荣枯,她的脚下生长出许多新的小树苗。渐渐地,总有人驻足欣赏她挺拔的姿态,称赞她满树的繁花。可是她再也不会因此感到快乐了。
她等的那个人,没有来啊。
这么久了,他还是没有来啊。
身边原本荒芜的草场渐渐长成一片茂密的森林,沁儿愈发焦躁起来——这样,如果他来了,就不能一眼看见自己了。她经常问远方飞来的候鸟,有没有见过一个眼神温和的俊朗青年,可是一年一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他的消息。
“他如果是个人类,现在大概已经死了。”
“他要是个仙人,无尽的生命里你只是株不起眼的小杏树罢了,他肯定已经忘记了。”
“就是,如果他还记得你,怎么再也不来了呢?”
身边的树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沁儿不相信,她怀抱着希望始终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有一天,树叶化为三千青丝,枝条变成皓白柔荑。一千年,她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不记得也没关系,她只要找到他,随侍身边也好。
恰好那一年,凤鸣歧在妖界战名远扬,成了妖尊梼杌。他隐约想起郊外的那株杏树,不知道它还在不在那里,也不知道它今年有没有开花。也许是心血来潮,他在朦胧的月光下循着那条依稀记得的小径往沁儿扎根的地方走。他身边,瑶璧抱琴陪伴在侧。
月下的少女一身炎色长裙,几欲泫然的样子熟悉得让凤鸣歧有些迷惑。那株杏树已经不见了。
凤鸣歧这才仔细地看了看满眼水光的少女——噢,两百年了。她也能化为人形了呢。可是他已然不是那个在树下拈花微笑的青年,那张好看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狂肆与傲慢取而代之。
沁儿看着一袭鸦青长袍,戾气逼人的凤鸣歧,还有他身边面容精致,表情淡漠的素衣女子,有一瞬间的恍惚,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自己朝思暮念的那个人。
可是这一点恍惚很快被他伸出的手驱散得一干二净。
“和我走吧。”凤鸣歧如是说。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好像一切本就该是这样,“你已经不能在这里独树一帜了。”沁儿回过头看了看绿树成荫的树林,默默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凤鸣歧的心里,觉得她就和当年被困在仙界举步维艰的困境一样,因为是一棵树,所以哪里也去不了。看见她就想起过去的自己,心中隐约有些烦躁。她本可以纵横五湖四海去看最好的风光,他可以带着她。不过他这么做倒也并非是为了做什么善人,只算是报答沁儿那一次花开烂漫的微薄恩情罢了——那是他见过开得最好的杏花。
沁儿脸上笑容似一夜花开,她两百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即便得不到回应也好,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好,能看见他笑就好,她不奢求,也就不在乎他身边有什么人。
可是事实从来不像沁儿预想的那样,她和瑶璧跟着他走遍碧海青天,大漠孤烟,却不曾见过他脸上有一丝一毫的笑意。后来他身上又莫名地被施了诅咒,移居紫檀宫之后性格更加狠戾。
把酒不言欢,孤影向青天。醉生梦死的日子像是污浊的泥沼,让人沉溺其中。
沁儿与瑶璧因为个性不同,加之瑶璧也不好与旁人说话,所以二人虽随侍在凤鸣歧左右,关系却并不算融洽。既便如此,在互相看不惯之余,沁儿倒也能了解瑶璧的心意。她那样清高的人,在情字面前竟也可以有那般卑微谦和的姿态。她看着上君的目光诚挚而温顺,彻彻底底地暴露出了内心的浓情。
可惜,她们都不是能叫他高兴起来的人。
紫檀宫前妖娆的桃花开了一季又一季,十里落英,十里荣枯。可是却终不能见桃之夭夭。他身边总是缺一个驱散阴霾落寞的人。
所以霓虹来的时候沁儿心里感到十分欢喜,却又十分担忧。她总是害怕霓虹这短暂的一生能给上君带来的欢乐却要用漫长的时间来遗忘。却不曾想,霓虹离开得比她预想中还要快许多。
“沁儿。”正思绪翩翩地退到门槛边的沁儿突然听见凤鸣歧唤了她一声,慌忙停住脚步低头等他吩咐。可是他却许久没有说话,沁儿不禁疑惑地抬起头来。
凤鸣歧目光清浅,脸上的微笑也清清淡淡。
沁儿的心跳瞬间又开始加速。他对着自己笑了,他终于,又对自己笑了。
“谢谢。”他说,语气温和。有那么一瞬间,沁儿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还是一棵树的时候,树下的白衣青年抬起头笑容清浅地说:
“又是一年了。”
沁儿含泪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是我要谢谢你。我追逐了一生的笑容,温润了我枯乏生命的笑容,谢谢你又让我看到了。我最喜欢的那个你,终于回来了。
“你本来不必和我牵绊在一起。我这些天其实想过,如果我当初没有带你走,你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情景。”凤鸣歧缓缓开口,语气里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叫人听不出他现在的心情究竟是怎样。
可是我没有后悔啊。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追随你远走天涯。沁儿的眼前被泪水氤氲得模模糊糊,玉石地板的砖缝在迷朦中裂成了好几条。她努力地把泪水咽下去,低头答道: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她的语气无比肯定。自知永远无法与他相配,可是即便只是远远地看着也会笑起来。她的心情,上君自然不会懂吧,“您休息吧,沁儿先退下了。”
凤鸣歧看着那慢慢退出去的纤巧身影,眉头微微动了动。
这姑娘,平日里一直温顺得有点过分,不想有的时候也是出奇的固执呀。
人间自是有情痴,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罢了。
凤鸣歧合上眼睛,抬手摸了摸鼻梁。袖中依稀还有绵长的沉香气味幽幽地飘出来。眼前又浮现出霓虹那双盈泪的眸子,她拉着自己衣袖不放行的样子像只可怜的小猫,挠得他心里突兀地疼。
“不好。你不在,我一点也不好。”
凤鸣歧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一物降一物,霓虹就是他的软肋,连个原因都没有。他这么多年叱咤三界,倒是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不过是生死,于他而言都是无所谓的。可是只要她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让他心疼得死去活来。这种感觉,着实叫人觉得不舒服。
凤鸣歧摇了摇头,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玉佩,穿插的玉环晶莹剔透,青蓝色的魂魄随着环佩的晃动在玉石中四处流散。他当时把这玉佩带回来,是因为不确定这个东西对霓虹会不会有危险。这玉佩上有绫绮身上的气味,自然要多提防着。可是这玉石中禁锢的魂魄到底是谁的呢?绫绮为什么要把这玉石带给霓虹呢?
他就这么一个人独自思索着,全然不搭理推门走进来的老苍帝君。直到老苍帝君十分不悦地坐下来咳嗽几声,他才微微抬眼,淡淡说道:“噢,你来了。”
“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有,好快点叫我那外孙早点绝了对你的念想,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嫁了。”老苍帝君的脸色十分不愉快。可是凤鸣歧却像是完全没听到一样,坦然地一伸手把玉佩递过去:
“上次你走得太急,我没来得及把这个东西给你看看。”
走得太急……老苍帝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一脸云淡风轻的家伙,不管什么时候,凤鸣歧果然还是那个凤鸣歧,死性不改。
“上次要不是我把你的魂魄拉回来,你现在大概元神就不能归位了。”想起那天的事情,老苍帝君就觉得不可思议——凤鸣歧都这么大岁数了,妖尊神尊都当过了,居然不知道“适可而止”这个道理。刚开始只是说要学入梦的法术,后来干脆就元神出位抛掉真身神游朱雀国去了。要知道,元神出位总是不能保持太久。即便凤鸣歧神阶再高,修为再怎么了得,只要魂魄与身体分离太久,就很难引渡回来,到时候后果便不堪设想。
他要不是为了那个可怜的甥孙考虑,怕她还没嫁出去就守寡,还真不想管这事儿了。
“话没说完就回来未免有失礼节。”凤鸣歧回答得坦坦荡荡,却是一点都没有后悔的意思。
老苍帝君干脆不再说话,闷闷地接过玉佩,端详了一番,好奇地问道:
“这里面魂魄是谁的?”
凤鸣歧斜斜地看了他一眼,抬起手支了支额头:“我要是知道,就不问你了。”
“三魂七魄这里只有一魄。这玉佩大概是个容器,有人在用它收集魂魄吧。”老苍帝君没有搭理他的奚落,自言自语说道,“聚集魂魄在仙界也不算什么高深的法术,不过看这物件,却不是仙界的东西,也没有妖气。你从霓虹那里带回来的?”
凤鸣歧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苍帝君沉默了一会,才不确定地开口:“半神族有个始祖名叫神泽的,也会这个法术。已经遁世很多年了,我记得他夫人莲卿因为一场浩劫魂魄尽散,这样看,这魂魄应该是莲卿的。”
凤鸣歧闻言,顿了一顿,问道:“如果旁人手上有这块玉佩,会怎样?”
“这玉佩里的魂魄会慢慢寄生到那人身上吧,最后与宿主的魂魄融为一体。”老苍帝君说到这里,猛然顿住,“这玉佩……原本在霓虹那里?”
凤鸣歧的右手慢慢握紧,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看样子神泽应该是要聚集莲卿的魂魄好引渡她转生。如果自己没有把这玉佩带出来,神泽大概最后会把霓虹的魂魄取出来重铸莲卿的生魂吧。
“是谁把这东西给霓虹的?”老苍帝君站起来,深深地凝视着手中晶莹的玉佩,语气染上了薄怒。他当初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外甥女,现在至少要保全她唯一的女儿。
“是我疏忽了。白修提醒过我要注意绫绮。”凤鸣歧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是他当时觉得有朱雀国的结界在,绫绮大约也没机会对霓虹不利。谁知竟在霓虹的梦里知道南海的结界被破坏了,可他又被困在昆仑山不能随意走动,便抽出元神立刻追了过去,果然碰上这样的事情。也算幸运,被他碰上了。
若不是因为结界的漏洞要及时修补上,凤鸣歧大概也不会这么快回来。
他只想和霓虹在一起,待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可是梦总是要醒。
“是穷奇?”老苍帝君不满地扬了扬眉,“原来又是你惹的风流债。我劝你早点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红线给斩断了,免得日后麻烦。”
凤鸣歧低头嗤笑一声:“我能决定人的生死,却不能控制人的心啊。”
别人的是,自己的,也是。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带着这些莺莺燕燕和霓虹在一起吧?”老苍帝君疑惑地问道。这样对霓虹实在是不太有利。
凤鸣歧微微仰头,沉默了半晌没说话,老苍帝君不禁有些着急:“你真的这样打算?那我还是快些劝白赭把霓虹嫁给靳阳吧。”
凤鸣歧闻言目光迅速地扫回来,虽然语气听起来还是很平淡,目光里却透着阵阵寒意:“你说什么?”
老苍帝君见状,知趣地坐回座位上佯装喝茶。他原本也只是想要借此让凤鸣歧着一着急而已,说得太多就不知道这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来了。现在可不能以正常的思维来揣测青冥帝君了。恋爱中的男人总是有些反常,即便他是凤鸣歧,也是一样。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