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石桌,简单的轻衣覆体,已经入睡很久的姜楚呼吸有声,一旁的慕酒疯也在闭目而眠,依靠着竹制的栏杆,腰杆很挺,但脸上的神光不在,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迟暮老人,神与形似。
这里很少有人来,尤其是在接下来的七天内,应该没人会来。
但是,平静并不属于这里……
潺潺的流水,黄雾蒸腾,黏答答的脚步声时不时的响起,姜楚在这片看不清的朦胧世界走走停停,没有方向,也没有神觉,好似小时候还没有接触到道的那种时候,没有多余的能力,有的只是自己的手脚和往前行走的动力,这种感觉很轻松,他并不排斥。
他没有目的,只知道往前走着,任由脚下黄浊的浅水浸染了他鞋裤,也不觉得冷。
头顶的天空也很奇怪,明暗不分,你觉得它是亮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当你认为它是暗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好像被看在眼里一般,令人混沌。
姜楚只看了几眼便不再关注,随着流水往前方走去,那里,好像是归宿……
竹亭内的慕酒疯醒了,天色已经暗沉,望了沉睡的姜楚一眼,然后才从干枯的老手中如变戏法般翻出了一盏昏黑的琉灯,如果姜楚醒着的话应该会感到意外,因为只有含道的东西才能藏于体内,而这盏看似即将枯竭的古旧油灯竟也是一件道器。
昏黄的豆火轻轻的跳跃着,在天光不显的夜晚是那么的渺小,小到只够照亮姜楚身前的方寸,但是慕酒疯却满意的点头了。
然后,他走了,放任着微风可灭的昏灯,不过,这里,是没有风的……
姜楚依旧在行走着,不知何时,混沌的天空亮起了斑斑的星点,像极了夜晚的群星,但与之不同的是,这里没有月亮,也没有能指引方向的极星。
天上的星点却是同样在闪,闪得那么可爱,也闪得那么熟悉,不知不觉间身旁也出现了同样的星点,不,应该说是星团,无尽的蔓延向前方,平铺了整个世界。
在近距离之下能够发现它们的区别,有大有小,形状各异,它们没有实质,轻轻的从姜楚身体穿过,一起往前挪去,如同一体。
他跟着去了,越是往前就越感轻松,仿佛身体里的灵魂都变得飘然起来。他开始笑了,轻松的表情上,那灵动的黑眸正慢慢失却光彩,可他毫无自知,步伐渐渐的与光团同步,随着光团的加快而加快,慢慢融入了当中。
天上的星光渐亮,下面无数的光团却在无声的变幻着形状,左扭右突,竟慢慢的显化出一张张大同小异的面孔出来,漂浮在漫天各处,一眼望去,诡谲而可怕。
而此时的姜楚好似魔怔了,对周围的变化熟视无睹,眼孔中的双眸已经褪去纯粹的漆黑,演变成了一种枯败的灰白,像是瞎子的眼睛,更像是死人的……
也许是一瞬,也可能是很久,姜楚的脚步停了下来,可他还在前进着,像是被某种力量推动着,在滚滚黄雾中无阻飘行,而他的脸,似乎完全融入周身的一份,没有任何的特点,平平无奇。而前方,终于出现了除星光与人脸以外的事物,那便是一根如梁柱般粗的黑白独木,长长的一根,伸入了看不清的浓雾当中,看不到尽头。
姜楚停止在这根独木前,漫天的面孔也停了下来,它们露出疑惑的表情,很快,它们继续动了,却全部都是往回飘去,速度竟比来时快上不少。
然而,不管这些面孔如何逃离它们总是在拉近与独木之间的距离,它们开始扭曲,恐惧,最终只能无声的尖叫着,好似最可怖的事情将要降临在它们身上,最终一个都没有逃掉,无数的面孔再次化为星团光点,被拉扯在独木的方向,在天空中形成一个无比庞大的璀璨旋涡,遮天盖地。
待到一切作罢,唯有无尽的高空星光依旧,世界再次显得暗沉,前方黄雾漫天,汹涌翻滚间能看到独木是倾斜的,斜斜的指向地下。
无神的姜楚在一次动了,来到独木的近前,如同既定的一般,没有意识的踏了上去。
哗!
独木消失了,连同眼前的世界,如琉璃般无声的破碎,黄雾再次汹涌而来,淹没了这里。
而姜楚,他的眸光连同面孔在黄雾中一点点的恢复起来,有神有质。而身边,渐渐浮现了一些人形光影,没有容貌,只有简单的轮廓显现,它们,依旧在前行。
随着前行,它们血肉渐丰,最后一个个鲜衣飘发,足短臂长。
遥望远方,不同层面,不同地方都有着相似的场景,他们布衣白发,或有金戈铁马,于临世独立又有似幕成群。
空中无月,星落满天,他们也化作光雨,散了,最终都消逝了,如同从未存在般印入不了任何人的脑海中,甚至连面容都未曾被姜楚看到。
前方黄泉渐深,没有道路,注定不是归途。
姜楚转身了,脚下的浅水已经没有来时的黄浊,滚滚的黄雾也淡去了许多,原本隐匿在当中的虚淡面孔就浮现了出来,正随着脚步,迎面而来。
这些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姜楚没有管他们,只有走着截然相反的方向。
不知许久,天日有光,似朝阳,似晨曦,映入了姜楚的双眼,他似乎看到了他所熟悉的那片天地,还有他所熟悉的那些人,尽管他们的服饰完全陌生与古老……
他们一衣带血在千军万马中纵横,咆哮间千万敌手血洒长空,青天染血,染的不止是敌人的血,更多的是他们自己的血。
最终,含恨长天,他们落幕了,极夜的降临,可怕的黑暗笼罩了天地,黑暗中有着声嘶力竭的呐喊,也有着怆天呼地的哀嚎,无尽的惨剧一幕接一幕的上演……
他们不屈,顽强,拼尽一切抗争着,用血肉开辟生的希望。
黑夜,漫长,无尽的等待与期盼,终于,在无数血骨铺就的道路上,有人逆势前行,闪耀出希望的微光,他们反击着,高歌着,踏着数不胜数的希望之骨逐渐变得耀眼。
终于,极日当空,黑暗再也容不下丝毫,驱逐殆尽,他们终于完全夺回了生养他们的这片大地,遍地是欢颜。
看到这,姜楚才舒缓了沉重的面容,他见过类似的画面,记载在上古先民的遗壁上,那时候他看不懂,现在他同样不是很懂,所以他又抬起了脚步,迎着众多人影而去,前方的不远,似是尽头。
然而,他的脚步很快又停了下来,前方迎来了一道特殊的面孔,特殊到令他无法平静。
那是一张刚毅的脸庞,它有着和姜楚相似的五官,但是比姜楚要更成熟,年纪更长,可它没有看见姜楚,在姜楚身旁擦过,朝着它们的宿命归去。
姜楚惊骇的转身想要追上这道人影,可是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向它迈出任何脚步,如同被隔绝在了那里。
他只有怔怔的望着,在他的眼中,人影一点点的实质起来,它身躯颀长,长衣飘飘。
那人走得并不快,但是每走一步便似有天地大道聚集,身形拔高,脚底生虹,平步踏空,一点点的往高空走去,直至星光之上。
众星齐耀,但那人却是唯一。
他是谁?
姜楚心中疑惑着,不停的眺望着那已是显得渺小的背影,想再一睹容颜而不能,极目之下,只知道他在静立着,微抬着头,背后那轻柔的黑发随风而动。
许久,他动了,单掌往后一挥,身后顿时盛起无尽的星光,随后在一瞬间破灭,如同绚烂的烟花,被波及到的天空湮灭着,漆黑的裂缝迅速延伸至无尽的远处,在黄泉的尽头斩成跨越不过的万里渊壑,恐怖绝伦。
姜楚发愣,这是何等的威势与道行。可是,他好像把自己隔绝在深渊的对岸,没有退路……
天空再起异动,一只近乎遮天的大手虚空浮现,朝着那人倾轧而去,万道尽显,皆于其侧。
无尽的星空顿时暗淡下来,以那人为中心,混沌爆发,以破冰之势淹没了整个天空,似长河洗净,姜楚再也看不到任何画面,也隔绝所有的大道之息。
此时,身后艳霞有光,似乎裂出一道光明迸现的口子,姜楚没有发觉,他依旧抬头望着无尽的苍穹,似乎忘记迈动转身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