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总是下得猝不及防，就像婴儿的哭声，在下落时没有一个从哽咽、抽泣、再到泪水夺眶而出这样一种循序渐进的节奏或者预兆，它像子弹般往下坠，从阴霾中撒开千丝万线，配合着猖狂的风和不时紫色的闪电。
大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只剩几盏路灯还奉献着些许光芒，雨水拍击地面的声音显得那么清晰，寂寞。
原本即便到了深夜，这个地区也会是繁闹非常，人们会在夜里狂欢、在灯光绚烂中放肆，店面里顾客摩肩接踵，恍如白日。然而这一天，像是被下达了强制命令一般，或是收到了什么恐怖的消息，这一片所有的店面街道，不管是舞会还是餐馆都早早地关上了门歇业，甚至没有人敢点灯，所有的人们好似早早地就撤离了这一区域，漆黑，安静得可怕，像是突然被世界抛弃了。
然而在黑暗中，在雨棚下的阴影里，甚至是低矮的房顶，倘若你仔细听，你就可以发现那被雨声盖过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什么爬行动物在地上挪动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影潜行在黑夜各处，他们放缓脚步，四肢触底，朝同一个方向慢慢移动。
祁秋锐暴露在雨中，头发湿透得粘附在额头，衣服也被打湿耷拉着，硕大的雨滴打在他脸上，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祁秋锐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和狼狈的他相比，旁边那个人就安然得多了。里维斯自顾自走着，身后一个男子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小心翼翼地为他打着伞，黑伞笼罩着里维斯的全身隔避开暴雨，他的手里甚至还自如得掐着一支铝管雪茄。
祁秋锐下意识地向里维斯身后瞟了一眼，除了撑伞的男人之外，里维斯身后还跟着十几个人，年纪二十岁到五六十岁不等，或是穿着Borrelli的订制西装，或是穿着黑色的皮夹克露出精壮的身材，他们的眼中大多带着戏虐的色彩，如同对此刻要去做的事情提不起丝毫兴趣，有的锋芒毕露、锐气张扬，有的沉稳内敛、低调阴森，或许是因为长期身处上位，他们看向祁秋锐的眼神不自觉带着轻视和威严。
祁秋锐知道，这些都是夏佐家族的精英头目，陪同在里维斯身后，他们之中随意的一个人都占据着纽约甚至美国不可小觑的地盘。
他们正徒步靠近纽瓦克港口，这个距离已经能隐约听见海潮的声音。
就在离海岸不到两百米的地方，里维斯停住了脚步，他像是终于发现了有趣的东西，扬起下巴看向海口。
岸边停靠着数百只大型货轮，铁锈的船身随着波涛上下起伏，桅杆被放了下来，看不见一个码头工人的身影，只有浅海处灯塔橘色的灯光旋转着照耀着周围。
两个人影突然从街巷之中窜了出来，黑色的大衣裹着身子，爵士帽挡住了他们的脸，两人谨慎地检查着周围的情况，慌张到能把棕色的皮箱撞到墙角上，他们急匆匆地小跑到海边，在货船的遮挡之下，那边不起眼地停靠着一只运输快艇。
祁秋锐很容易看出来那两个人就是之前里维斯给他的照片上的那两个人，害死阿杰的凶手。此刻站在不远处的街道中，夜晚的阴暗给了祁秋锐他们最好的藏身之处，再加上雨幕的倾泻，显然那两个人并没有发现此时正有人目睹着他们的一切行为。
然而里维斯却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根本没有上去抓住他们两个人的意图，祁秋锐沉不住气了，他看着那两人就要坐上快艇逃离纽约，着急得脚步一下子就往前探了出去。
胳膊被一把拉住，里维斯阻止了祁秋锐的动作，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手中的雪茄，摆出一个优雅至极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和兴奋，将手中的铝管用力甩向空中，烟头带着细小的火光在空中旋转着，在祁秋锐还没有反应过来得时候，周围的寂静瞬间被打破了，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周围的躁动如同一只咆哮的怪物苏醒了。
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率先发出了一声喊叫，一直潜伏着摸索前行的人们此刻卸下了黑暗的伪装，他们挺起身子一边嚎叫着一边快速冲向港口的那两个人，之前寂静无声的街区瞬间被混乱的声音充斥着，阴影中出现了将近百人。
祁秋锐没有想到也丝毫没有察觉原来在自己的附近竟然隐藏着这么多悄无声息靠近的人，但是这远远还没有完。
狞亮的尾灯像是血红色的蜂群，雅马哈暴龙、道奇战斧、HP4......数十辆改装过的重型摩托车带着嘶吼的引擎声从过道里飞驰出来，车身上贴满了红色的火焰拉花和蓝色雷电，这是一群暴走车队，车上的青年大喊大叫着，手里挥舞着不锈钢棍和长刀，有人将车头拉起仅有后轮前进着，排气管喷出刺激的火花，他们用武器敲击着地面和墙壁，一边接近海岸。
身后突如其来的躁乱和骤然出现的阵势将暗暗逃窜的巴特莱两人吓出冷汗，他们没有想到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早已经包围着自己，顾不及思考，两人加快速度跑向快艇，慌张的如同败犬一般。
“这就是我和你说的，能够掌握一切的.....权力。”里维斯淡淡地看着面前的情况，他的神情像极了拉着一群狼犬的猎人此刻放松了缰绳，期待地看着自己的兽群击溃自己的猎物。
他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得只有祁秋锐能听见。而祁秋锐看着眼前震惊的画面，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明明是简单地追捕两个人却要摆出如此大的阵仗，那动静足以把一般人吓得屁滚尿流，对方似乎是故意炫耀，或者更准确地说，对方有意无意地在诱惑自己。
巴特莱两人像是使出了浑身的劲，背后的惊人的动静让他们只要稍有停顿就会被毫不留情的碾碎，本来就差不多已经达到港口，两人瞬间连滚带爬地到达了快艇的位置，只要发动引擎，离开海岸边，他们就能成功逃出去了。
“韩城。”里维斯向后轻喊了一声。一个俊秀的年轻人走上前来，修身的西装里面却是中空的，可以很清晰地看见，男子从脖颈到胸膛的位置，存在着一个獠牙尖锐的恶鬼刺青。
男人恭敬地走到里维斯身边，将一把MP7递给了里维斯。
里维斯稍稍把弄了一下枪支便将它扔给了祁秋锐，“MP7配用4.6×30mm枪弹，具有很强的穿透能力。在100m射程上，弹头可以穿透靶板及靶后150mm厚的军用明胶块。在200m处也至少可以穿透CRISAT靶板。”里维斯目视前方，熟练地报出了一连串数据，而所有的资料都表明，这支枪拥有者绝对的杀伤力和穿透力。
“对准那个胖子，开枪，他就是杀了你朋友的人。”里维斯像是下达命令般说道。
“什么？”祁秋锐一个抖索，差点没拿稳MP7，他没弄明白里维斯的意思。
“按照现在这个速度，那两个人会在我的手下赶上去之前就发动快艇离开这里，你希望他逃走吗？”里维斯侧过头看着祁秋锐。
“我......我不行。”祁秋锐摇晃脑袋，“我不会杀人，而且这么远我打不中的。”此刻他们距离港口位置一两百米，确实是超出了MP7的有效射击范围。祁秋锐确实是想替阿杰报仇的，当时知道杀人的凶手就是阿杰的大哥，他愤怒得想捏碎对方，但是当真得握住手中的枪时，他却想放弃，他来这里本来就是想靠着里维斯的力量报仇，他不敢开枪，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无能为力。
“我不会看错人的，我看见过你在混乱的人群中毫不费力地射中我的手下，你有这个能力。”里维斯像是鼓舞一般，他抓住祁秋锐颤抖的手将枪头对着快艇方向，祁秋锐却又害怕着缩回了手。
巴特莱两人已经跳上了运输快艇，有些破旧的船头交缠着些许金属线，看样子这是款式较老的船型。
暴雨依旧没有停下来，海面上响着密集的雨滴声，暴走车队慢慢赶了上来，巴特莱慌张地发动快艇，雨水打湿了裸露在外面的金属线，第一次尝试发动机发出一声沉闷沙哑的响声又马上停止。
“你死去的两个朋友里面，有一个是单亲家庭吧。”里维斯突然说出了这句话，祁秋锐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母亲一个人把儿子抚养长大一定很艰难吧，期间受到冷嘲热讽欺辱打压，但终于是熬过去了，”里维斯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那个孩子是她唯一的寄托，但是这份寄托却被人毫不留情的摧毁了，有人没有任何理由得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把她儿子杀了，你能想象那个母亲看见自己儿子尸体的那种绝望吗？”
“那种半夜被噩梦惊醒，满身是汗，发现诺大的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孤独和悲伤你能感觉到吗？她或许还会不由自主地做两个人的饭，看着空荡荡的碗哭泣，或许会清早起床下意识地去叫醒自己的儿子却发现房间里早就没人了，或许她忘记带钥匙了进不了家门但是再也没有人在家等着她下班回家替她开门了。”里维斯看着祁秋锐慢慢咬紧牙，愤恨地睁大了眼睛。
“而这个时候，杀她儿子的那个人呢，他逍遥法外，他喝着红酒抱着美妞，他绝对不会因为某个小人物的死而有所愧疚，如果他逃走了，凭借他的手段他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他可以再轻松地牺牲那些把他当做大哥的人，只要那些人的牺牲能给他带来他想要的，他耻笑着那些人的愚蠢，假情假意欺骗他们，在必要的时候送他们去死，这绝对不是结束，祁秋锐，”里维斯摁住祁秋锐的脸让他看向自己的眼睛，“还会有更多的像你朋友那样的悲剧发生，而一切的罪魁祸首，可能就是你放走了他。”
“在你朋友死的时候，你废物得什么都做不了，但是现在不同了，我给了你能改变现实的权力，只要你拿着枪打爆那个人的脑袋，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极富感染力的话像是渗透了祁秋锐的内心，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枪，就像皇帝望着他的百万大军，似乎只要他下达命令，百万大军就会冲出去踏平一切。
脑子一片模糊，手臂下意识地便抬高，骨骼移动就位，祁秋锐握住枪稳稳地对着前方，痛......脑神经痛得像是被烙铁烧红了，风雨肆虐着阻止着视线的对准。
“呵呵......”一个冷笑声从身后传来，祁秋锐回头看见里维斯身后的头目中一个已经秃顶了的大叔站在轻蔑地看着自己，那种笑声祁秋锐很熟悉，因为它陪伴了祁秋锐之前几乎所有的岁月，不管自己做什么事情总会有人围绕着自己发出这样的笑声，他们说“你做不到的”“你死心吧”，以前祁秋锐总会低着头听着这种嘲笑逃开，但这个时候真得好不甘心啊，心里像是有火焰燃烧起来了，他突然不想再躲避了。
“轰。”发动机发出剧烈的吼声，巴特莱终于启动了引擎，接下去谁都挡不住他了，那些正冲上来的人连他的身子都触不到。
“吵死了。”祁秋锐吐出这几个字，猛然扣动扳机，子弹旋转着致命的弧度伴随着枪口喷出的火焰飞射而出，顺着既定轨道。
巴特莱驾驶着快艇劈开海浪行驶离开海岸，然而那正轰鸣着的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轻，动力越来越弱，刚刚启动的快艇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停息下来。巴特莱低头看见，金属引擎向内，一个深深的子弹孔镶嵌在上面，骇人的穿透力击破了整个引擎，让它直接报废了。
里维斯有些惊讶地看着祁秋锐，转眼又恢复平静，他仰头大笑，像是什么判断选择被证实了。
快艇漂浮在离海岸不远的地方，巴特莱像是疯了一般举起手枪朝着四周的海面开枪，炸起一朵朵浪花，他看向背后黑压压的欢舞着的人群，恼怒地嘶吼了一声，将最后一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头部射出，血从空气中溅射开，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楚，思维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冷雨夜，他疯狗一样的朝着一个大鳄砍去，身上遍体鳞伤......巴特莱失去意识的身体坠入海中，永远地沉入......
“我等你的答案。”里维斯慢慢消失在了街道上，摩托车的嘶吼，不可一世的暴走族渐渐消退，整个地区又恢复到了之间那样的安静，只剩下祁秋锐一个人在雨中，他依旧穿着那件不合身的餐厅工作服，头发无力的粘在头上，可是当他抬起头，一种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感觉从他身上迸发出来，虽然微乎其微，虽然一闪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