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姑姑素净的面孔渐次沉了下来,自下而上盯着妯妍的眼神全然没了先前尚有的几分柔和,变得愈发冷然。
这个时候只听到屋外楼中传来“嘭”一声巨响,接连不断的脚步声从梯子间纷至沓来。
签押室包括那领路丫婢在内的四个人将视线一致地转至门口,冯妈妈暂且顾不上妯妍两人,起身迈开大步便往外赶去。
从冯妈妈略显苍白惊慌的脸上,那声巨响似是不祥的预兆。
妯妍和小叶跟在冯妈妈身后出来签押室绕了弯来至大厅,刚才还和和美美的一派欢乐景象此刻被一具横亘在大厅暗纹花岗理石地板上的女尸生生地驱散掉了。
楼上楼下的曲廊甚至是楼梯周围都布满闻声出来的妓子和客人,由不得好奇地上这个女子怎敢如此自绝于夜晚时分众多客人面前。
雪毓苑的妓子戏子加起来不下三百个,有些是心甘情愿卖身进来,有些是迫不得已寻个藏身之所,也有些是莫名其妙失了身,但无论怎样,雪毓苑虽是个烟花之地,其福利待遇实属上层,多数女子渐渐地都能接受这等境遇。
像今夜这般当众自绝性命的史无前例。
冯姑姑以及管事妈妈允妈妈见着地上血滩一地死状甚惨的女尸,面色白如纸。
她俩同时抬头往尸体来处的三楼某处探去,整个楼都站满了围观的人,唯独那间厢房的栏杆处,空无一人。
妯妍也看到了那块在人满为患的游廊下显得甚为奇异的空地,不觉微微敛眉,身旁小叶挽了她的胳膊,在耳边轻声道:“那房里有人。”
一个颀长的身影落照在灯光影绰的纱窗门帘上,那背手而立的姿态即便只是一抹隐隐约约的影子,也能感觉到此人的丰神俊秀的气质。
允妈妈叫来几个奴仆,将女尸抬离出去,在经过妯妍身边那些苑楼丫婢时,她听到有人说了一句:“她不是冷子君身边的安安吗?”
另一人搭腔:“对啊,安素公子把自己最宠的丫头给了她,肯定又是她把安素公子给惹了,结果连累了安安替她送命,真是红颜祸水,赶紧死了干净。”
安素公子?
妯妍和小叶对视一眼,再次抬头望向三楼那间独立而卧的厢房,门不知何时已启开,一个身着紫纱金边深青螺纹袍的男子踱步出来,站在曲栏边俯首而视,视线扫过妯妍瞬间微一停顿,便转到允妈妈身上,对她颔首示意,允妈妈带着几个丫头上楼去了。
妯妍倒是愣了半晌,这个面相柔和终日不以厉色对人的男人,她认识,虽然未曾深交过,但在过去两年为打造“浣淑坊阁”独具一帜风格特色跑业务时,和这位曾一度成为“浣淑”高等锦绫衣料供应商的沈氏嫡次子沈路霖有过几面之缘。
沈氏也算是甄城几大富豪之一,除了衣料以外,尚且经营着更具盈利价值的盐业和矿业,近一年,沈氏更是将名下的大型衣料作坊卖给了别家,一心一意经营起独具断垄特色的盐矿业。
然而沈路霖作为一代商子,对经商却无甚天赋,因着有他上面的嫡长子沈路峰,沈老爷子也就沈路霖自己高兴,没有对他有太多的苛刻要求,主要把继业重心放在沈路峰身上。
据妯妍所知,这位不喜经商却酷爱读书的沈嫡次子沈路霖早在五年前,也就是十二岁时就已经考过朝廷三年一次的会试,只因着年龄限制必须年满十八方可参与殿试名列榜首的资格,他才一拖五年,直到明年春,参加朝廷统一安排的殿试。
到时他一夺魁首状元之名,封官拜侯势必所趋。
妯妍惊讶的是,沈路霖一再被传为正人君子,竟也会出现在这等风流旖旎的花月场所。
死者为婢子,本无人怜惜,加之又是在毫无人情的雪毓苑,待现场清理干净,人也渐渐散去,回到各屋,各司其职,厅中也剩下妯妍小叶和一些苑楼仆婢。
叹声甫落,笑音才起,猛然又响起三楼那间独卧厢房清脆如雷劈的巴掌声,瞬间止住了楼里渐起的谈笑。
“允妈妈,今儿我话就摆在这里,以后你若再让他进来,我就砸了你这儿的招牌!”
顿足之间如闻仙乐,楼里客人纷纷回头向那紧闭的厢房张望去,欣喜的眼里现出无尽的贪婪之色,妯妍猜测,这便是楼外长队的由来——冷娘子君。
嗓音煞是好听,冷媚中带着孤傲。
过得片刻,允妈妈带着半张脸的掌印踏出门来,立足廊道,向妯妍两人叫道:“你们上来,公子有请。”
妯妍这才清楚地看清,刚才隔了纱窗门帘长身玉立的男子竟是这般神俊的容貌,他穿着一身上等湘绫天青浮印云染长袍,明晰深邃的五官宛如精细的雕刻,再配上眉宇清淡不羁的神色,仿似轻描淡写一副人物水墨肖像若有若无浮现眼前。
妯妍细看着清清淡淡立于面前同样打量自己的安素公子,总觉得此人的面容酷似她所熟悉的一个人,尤其那双深不见底如琥珀玉一般清澈的明眸,真的像极了。
可是她没有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什么安素公子。
而站在安素公子身后的沈路霖面带隐隐若现的笑意,向冷子君介绍道:“子君姑娘,这位便是闻名瑕迩的熹宅大丫鬟,‘浣淑坊阁’坊主妯妍姑娘。”
冷子君这类是青楼中的孤梅,清高冷傲,全无一点摆媚妖冶之气,正是这样清冷的气质才能让她在靡乱腌脏中更显脱尘的气息。
冷子君朝沈路霖瞥去冷眼,“那又如何?”
“你该识她一识,与你未必没有好处。”沈路霖依旧面露淡淡笑意道。
冷子君步至安素公子身侧,倨傲问道:“公子此举又是何意?”
一旁的妯妍也是听得不明所以,同样用询问式的眼神望住周身如笼烟雾似幻似真的安素公子。
安素公子眸波始终无所起伏,淡淡道:“想必今日妯妍姑娘前来,定不是来卖身的吧?”
方才沈路霖在一楼看见妯妍,便问了允妈妈,允妈妈告知那两女子是来投身签契的,安素公子便知另有实情,于是唤来妯妍,很想知道这个熹宅受宠备至的丫头为何会来这烟花之地。
“实不瞒公子,”妯妍看一眼允妈妈,得知她是熹宅的妯妍姑娘,竟对她露出忌惮谄媚的神情,“奴婢是来请贵楼首席唱班‘凤索钗’于明日到敝府演出,不知如何便被允妈妈误会了。”
允妈妈闻言立即躬身赔礼:“实在对不住姑娘,是老奴老眼昏花没能认出姑娘来,请姑娘千万恕罪。”
妯妍笑一笑,其实这事儿也全怪不得允妈妈,也是她自个儿默自认了,才叫这些楼里的妈妈姑姑误会。
“允妈妈不知者不怪,烦请允妈妈安排好唱班,明日一早需得到敝府彩排,大约正午时分就会开始。”
允妈妈面露难色,看一眼一旁仍玉立如风的安素公子,说道:“妍姑娘,恕老奴直言,‘凤索钗’的主唱花旦已在半月前赎身隐退,如今‘凤索钗’尚未寻到合适旦角。”
雪毓苑“凤索钗”戏班在甄城的知名度一如熹宅“浣淑坊阁”在甄城的知名度,若以时间来论,“凤索钗”更是比“浣淑坊阁”深入甄城民众的心。
“凤索钗”的当家名旦每五年更换一次,年龄都在十五到二十之间,允妈妈口中已赎身隐退的那位花旦才任不过一年之久,不过二八韶华,据闻是自二十年前以“华清”旦名红遍一时以来最为出色的一介旦角,却堪堪一年便已消匿。
妯妍秀眉微敛,“凤索钗”若无主唱花旦还能称之为唱戏班子么?
“允妈妈,”忽然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从门口,妯妍站立的身后响起来,“我觉得子君姑娘可接任下一届‘凤索钗’花旦。”
妯妍转身看去,那人已然迈入房门,一身简单的白衣长袍却能衬托出此人高雅的温润气质,凝视冷子君眸中柔和的眼神,宛如融化冰雪的春日轻轻的温暖。
他似乎全然没有留意房里多出来的两个女子。
却见安素公子终于没了先前雕塑般的冷静,勾起一抹冷蔑笑意,“要成为‘凤索钗’花旦,一貌二才三音四情,风乐师倒是说说,冷子君何以能当此花旦?”
未闻身旁风乐师有所言,那冷子君反问:“安素公子以为小女子一无貌二无才三无音四无情,既然一无是处,为何千方百计弄来小女子囚禁于此?”
此时又听小叶又耳边低声道:“咱们好像看到不该看的事了。”
妯妍报之一笑,插言道:“对不起各位公子,妯妍今日来只是想请‘凤索钗’到敝府演出一日,谁是花旦不重要,我家老爷说了,只要贵楼的‘凤索钗’,既然这位乐师师傅认为子君可以担当,那就有劳允妈妈且让她担当一回,等明儿演完了这场戏,你们再怎样做计较都可以。允妈妈,妯妍知道您这楼接生意有接生意的规矩,您若接了咱们熹宅这趟生意,往后有什么事儿都彼此能有个帮衬,这位冷姑娘在妯妍看来,倒也不是无貌无才的女子,否则哪能被允妈妈看上呢,你说是吗,允妈妈?”
妯妍才不管他们这几个人唱的那一出,她只要完成老爷交待下来的任务,把“凤索钗”请进宅就可以。
以熹宅的名声和资历,要一个区区的青楼“雪毓苑”上门定然不是问题。
眼见着允妈妈还是有犹豫,妯妍又补充了一句:“明儿一天演出费,我给允妈妈五千两,允妈妈对这个价格可还满意?”
允妈妈笑着摇摇头,“姑娘误会了,不是价格的问题……”
“八千两。”
“姑娘……”
妯妍压根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伸出一根食指,用不容拒绝的语气道:“一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