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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齐涵也想再次去现场看看,带龚月去,或许能了解一些昨天没有了解的东西。她告诉司机,去向阳乡牯牛岭村。这一去,让齐涵后悔不已。

林家岭乱成一锅粥。村人们都在忙着处理后事。临时用木板装钉的一副小棺材放在门前坦上,村委会主任书记、乡里联系村里的主任都在忙着,齐涵一眼望见了高成林,她喊声“高乡长!”高成林转过头来,大步走过来迎上她,看着龚月问:“这是?”齐涵说她是龚月,昨天的救火英雄。龚月听到“救火英雄”几个字,心里震了一下,羞赧地低下了头。她往前走几步,看到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林霞,现在却躺在这个小小的木盒子里,与自己相隔两个世界,心如刀绞。她仿佛看见林霞在里面艰难地欠欠身,轻声地呼喊“姐姐姐姐”,她不由得跪了下去,泪如滂沱。旁边有几个老奶奶见了,劝她:“妹呐,你就别再难过了,这不怪你啊!你本就为救他们烧伤了。死生由命啊。她自己没修到寿的,不能怪你。你起来你起来!”

高乡长告诉齐涵,他刚刚从龚平安家过来,乡里给每家送了2000元慰问金。经济损失倒不大,就是失去几个孩子的痛楚,不知两个老人是否能挺过去。这孩子的爸爸到现在还没回来,奶奶已经病倒了,从昨天到现在粒米未进,不说一句话,样子活像个死人。爷爷时而叹口气,也不吃饭。后事都是村里几个老党员在安排人做。我看现在的关键是安排人做做他们一家的思想工作,防止出现其他连带事件。

齐涵觉得高乡长说的极是。看来这老俩口彻底伤了元气,后半生很难再缓过来。不过他儿子媳妇还年轻,还能生孩子的。这样想着,她看看龚月,还跪在那里。便去正屋,想看看龚月的外公外婆和舅妈。外婆躺在床上,外公在卧室门边的椅子上坐着抽烟,舅妈用毛巾围着额头,仍是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四下坐着几个人,看情形是舅妈和外婆娘家的亲戚。大家脸若苦瓜。出了这样凄惨的事情,几句安慰的话是很苍白的,谁都是默然无语。有人主动去厨房烧了开水,拿出自己带来的牛奶或者麦乳精,用饭碗冲了,用汤匙搅拌几下,端给龚月外婆外公和舅妈。外公默默接了,叹口气便又放到旁边的小桌子上,亲戚劝他:“舅老爷,你就喝几口吧。人是铁饭是钢。从昨天到现在,你还没吃一口饭呢。”外婆躺着,对别人的问候根本不理不睬,眼睛木木的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没有一丝活气。早晨把林霞装进木箱时,秋芬又哭昏过去,被人们掐住人中,折腾了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这时正被她娘家妹妹搀扶着,半歪半躺在床边,时不时还咄出一口长气,就像从丹田深处用风箱拉出来的一样。看那样子,齐涵担心,要不是有人拽着她,她真会跳到门前的水塘里去。齐涵正要转身出门,身后突然爆发出凄厉的嚎叫:“老不死的,阎王怎么不把你们收去啊!你们一年到头有吃有喝,连个小孩都看不住。老天真是不长眼啊!该死的不收去,不该走的却走了。儿啊——我也活不下去了!”龚月舅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吼一声脚一踮,头往前一撞。她妹妹在后面使劲拽着,才不至于摔下地。

齐涵很怕龚月的外公外婆听到了。其实这么大的声音,他们怎么会听不见呢?老人心情本就难受,面对儿媳妇的责怪,他们还能辩解什么。活了六十年,一生一世囚缩在屋前山后,几乎不出远门,偶尔一出门,怎么就偏偏失去了孙女,还失去了外孙,一下子就走了三个?这样的痛苦又能同谁诉说,又能向谁发泄呢?久不在家的儿媳妇怎么能体会得了?

没有人去劝,也没有人答应她的话。舅妈的妹妹只是陪着流泪。

噼噼啪啪——不知是谁在门前的坦上放了挂鞭炮。烟雾中弹起七零八落的尘屑。炮竹还未落音,齐涵瞥见龚月的外婆踉跄着走了出来,她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径自穿过人丛,往烟雾中走去,一边走一边唤着:“星星,又是你在戏炮吧?星星,别又调皮了。过来,过来,跟家婆回家,回家吃饭。”

齐涵听见她喊“星星”,先是愣了半晌,很快便明白过来,赶快跑过去,拉住了她,轻声劝着:“大婶,我们回家,喝点水吧。随星星玩去,没关系。”她说着,自己的泪水涌了出来。奶奶掉转头看着她,很熟悉似的:“先生,我家星星,其实从不惹祸的。”齐涵连连点头,搂着奶奶的胳膊往屋里捒。龚月外公出来了,把烟筒棒插进腰带上,径自去了龚月身边,拉起龚月:“孬伢,你这样跪到来生,也跪不回他们。起来,回家上学去,别在这里发孬。”龚月顺从地起来,望望外公,泪又流了下来。外公对齐涵说:“妹,还麻烦你把她送回她家去。”齐涵点点头:“你放心,大伯。我们马上就走,下午还要赶回医院呢。”

正说着,一个花白胡子老头从前面的田埂上走来,嘴里拖声曳气地朗诵着什么。他身穿灰色长衫,斜背褡裢,脚穿白底黑布鞋,手捏一把黑色雨伞,与乡人平时的穿着相去甚远,活脱脱就是古代戏剧中的道士。人们全都噤了声,一齐看向他。齐涵侧耳细听,终于听清楚了他唱诵的几句话——

鸡公石崩鸡精出,长喙尖尖长者哭。

千年期满灾祸到,祸过才到太平湖。

齐涵不明所以,惊诧失声,四顾之时,却见大家都瞪大眼睛,看天外来客似的望着那人渐渐走近。忽然,龚月外婆径直朝老头走去,嘻嘻笑着:“你死哪去了?死哪去了?骗吃骗喝去了吧?等你许长时间了。你把我儿带走了。带走就都带走吧,一个都不要留,我也要走,都走了,都清静。”一系话语无伦次。人们都糊涂了,看看老头,看看龚月外婆,没有人插嘴,没有人挪动脚步。只有龚月外公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头的一举一动,心中那个悔哟,就差揪住自己的头发,当初怎么就不想法子找到他化解一下呢。

人们先是静听。老头重复着,一遍,两遍,三遍。没有人打断他。等到人们都听懂了,老头已到了林霞棺材前,敲敲小巧的棺材板,朗声说:“生死天注定。早走早托生。前生作孽,来生遭殃。祖辈作孽,后辈受过。好好上路,好好上路。”一脸平静,然后作个揖,转身就往回走,快要走过塘坝时,龚月突然大叫一声:“哇——”没命地奔跑着,朝老头追去。老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头也不回,继续唱诵着,像高空中飞过的秋雁,渐渐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

齐涵回过神来,立即同高乡长打了招呼,赶紧跑着去追龚月,司机见了,发动车子,追在齐涵后面。齐涵把龚月拉上车,关了车门,车子扬尘而去,把惊奇不已的人们丢在深秋的天幕下发呆。

出了林家岭路口,正要拐向龚月家那条路时,龚月突然大喊一声:“停车!”齐涵惊诧:“怎么啦?”“我不去。”“为什么?”龚月不说话,只是惊恐地望着家的方向。齐涵想了想问:“那我们去哪儿?”龚月摇摇头。“回医院吗?”龚月又摇摇头。齐涵莫名其妙,吩咐司机先停车。车子稳稳地停在路边,齐涵看着龚月忧郁而惊恐的眼神,又问:“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龚月连连点头。齐涵叹口气,沉思地看着龚月。

龚月把脸贴紧车玻璃,就像一只软体动物,透过车窗玻璃,远远望着自己的家。一片灰蒙蒙的天幕下,几棵枝桠茂密的枫树,炊烟正在缓缓升起,树林是宁静的,阳光也是宁静的,看不出,那样祥和宁静的村庄里,有一户普通居民,正在经历着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唯有天空中,盘旋着一群黑色的鸟,落下又飞升,飞升又落下,不知是八哥还是乌鸦。可惜自己不懂鸟语,这样大片而凌乱的黑色,一定不是什么吉祥的含义。龚月的耳边猛然响起近些年流行的歌曲:“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歌声缥缥缈缈,隐隐约约,犹如电视剧里的画外音,漂游在苍茫而渺远的视线外。这个深秋,这个有着灰雾的阳光苍白的午后,十三岁的龚月,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遥望着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山村,瞬间领悟了“千年风霜”的语言和现实色彩。她忽然觉得,人恐怕是地球上最可怜的动物了。个体的人总是被感情左右,这点上,比起那些乱飞的鸟雀,差远了。鸟类在天空上,站得高看得远,能将人类中的隐秘和纠葛看透。那一大片鸦雀,在这片土地上盘桓不去,或许就是以它们独特的方式,向人类的悲剧表示它们的心意。

齐涵心里揣摩着,这龚月为什么到了自家的附近,却不愿回去看看,反倒要在此远望着,又不肯离去。可怜的孩子!她肯定是很想回去看看龚云和龚星,又怕看到爸妈的悲痛和绝望,还担心受到责备甚至打骂。这是人之常情。心系亲人,而又心存愧疚,所以只好遥望,只好默念。眼前这小小的心灵,该承受着多么大的苦楚!齐涵无法理解小小年纪的龚月,这两天里所经历的心灵历练和领悟,是她六七年的学生生涯所从来没有学过,也从来没有领悟过的东西。

齐涵说:“龚月,你想你弟弟,就回去看看吧。也许明天,明天……”齐涵说得有些艰难,她想说明天就看不到了,龚云龚星就会像地老鼠一样,永远钻进土里,不再以人的形象来到人世间,和你这个姐姐一起沐浴阳光和春风。他们会与你,永远隔着泥土,隔着木头,隔着两重世界,隔着冰火两重天。齐涵这样想着,心里也很凄凉。龚月或许听懂了齐涵省略号后面的意思,她把脸从玻璃上移下来,望着齐涵想了想,点点头,心里觉得,即使被爸妈打死也要去看看弟妹,何况她觉得打死也是该的,自己的罪孽比天还大,是不可饶恕的。

已是正午时分,但初冬的太阳十分惨白。被烧焦的柴房废墟上,黑糊糊的乱七八糟,地上到处是断桓残瓦、水渍草灰。

齐涵没想到,在龚月家里,又碰到常翠萍老师,还有许多乡村的干部和老师。

翠萍能不来吗?她不仅与腊香是同学,龚月还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是儿子晓峰的同学,更让她揪心的是,晓峰也是当事人,无论怎样都脱不了干系。还有那个算命佬以及那晚的法事。她内心深处觉得,是算命佬和自己联合做了害人的勾当,把本该自己承担的灾难转嫁到腊香和她娘家人头上。她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既想安慰一下腊香,也想给龚星龚云烧个香,表表心意,求得心安。翠萍带来了不少礼品,也从乡街上买来了鞭炮、黄表纸和香烛,还特意买了书笔,她把这些一同在龚星的棺材前烧了,心里念叨着:“龚星龚云,求你们在天之灵原谅我,原谅晓峰吧!”翠萍的泪流了下来,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这个龚星,刚刚成为自己的弟弟,就忽然消失了。

是老天怕他承受不了未来的痛苦,就提前召回他么?翠萍望望龚平安,她觉得现在只有这个男人不会痛苦。他看不顺眼的孽种终于被老天收回了,而且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

这是对谁的惩罚呢?

想到惩罚,翠萍心里认为,一定是对偷情男女对腐败分子的惩罚,让他们内心承受长久的追悔、无边的痛苦,直至肉体走进坟墓。这个念头一闪,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腊香本在屋里的椅子上坐着,呆呆的,仿佛是个木头人,瞥见龚月进来,她忽然敏捷得像只猴子,抓起自己屁股下的椅子,三两下蹦到龚月面前,将椅子朝龚月砸来。龚月心中本就愧疚,原就是带着伏罪的心态回家,对妈妈的举动根本不曾防备和反抗,她直挺挺地站着,没有躲闪。幸好旁边的齐涵吓得一激灵,抬手猛地一推,龚月往边上一窜,椅子落在龚月的左腿上,疼得她就地一跪。腊香就势揪住她的头发,骂骂咧咧往室外拖。翠萍和近旁的几个人赶紧上前,一齐拉住腊香,掰开她的手,把龚月从她的手中解救出来。

齐涵迅速地拉着龚月,逃也似的跑出门去。龚月哭着要去开棺材板,刘婶对围观的人说:“就让她看看吧。不看心里不好受啊。”刘婶吩咐两个年纪稍轻些的大伯,抬起了棺材盖。龚月扑到棺材沿上,哽咽着,伸手去摸龚星的脸……

围观的人们一片唏嘘。苍白的太阳也隐进了云层,天阴了下来。

齐涵拽着龚月上了车,在拐弯的地方,齐涵见一个敦实的老头,捧着个茶杯,一脸落寞地朝龚月家张望。龚月透过泪眼,朦胧认出他是晓峰的外公,龚月没有招呼。车子颠颠着,摇摇晃晃驶出了村道,终于到了乡道上,梗了一下,司机在调档,而后加快了速度,平稳地驶向县城。

齐涵从龚月的眼神里看出了灰土的颜色,那是这个年龄的孩子绝对不该有的色彩:迷蒙的、如远方的雾气,却又没有雾气那般灵动,它是静止的,就像蹩脚的画家随手在淡褐色的布上涂抹的一点灰颜料,毫无生气。齐涵的心也被她揪紧了。她不敢离开,生怕龚月会出什么事。她也不敢深入采访,怕触动那根濒临崩溃的稚嫩的神经。龚月家里的父母亲戚们都沉浸在各自的悲痛里无法自拔,没有谁再来关注这个13岁的孩子。齐涵想了想,打电话向总编请了假,要求陪伴龚月。这是她多年记者生涯里出现的首例,因为采访,居然与当事人和她的故事都结成了不解之缘。

齐涵打电话给自己的同事,请他们帮忙带床棉被和一本《安徒生童话》来,自己晚上得在医院里陪护。病房里有电视机,吊在进门的屋角。病室里新进的那个摔断腿的小男孩和陪护的妈妈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连续剧,龚月的脸不舒服,眼睛不太好使,瞟了几眼就开始迷糊。这个季节的外科还不是太繁忙,一到晚上就比较安静了。值班医生只坐在医生办公室里,没有特殊情况他们是不会主动来看的。室内灯光也不是太亮,一盏25瓦的白炙灯吊在头顶。齐涵服侍龚月吃饭洗漱后,叫她偎在被笼里,自己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轻声地读着童话故事。小男孩也被吸引过来,可能因为还很陌生,只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龚月似乎有些勉强,听着听着,眼皮终于耷拉下来,响起了轻微的鼾声。这两天来,这孩子委实疲劳过度,又惊又吓又悲伤,就是大人都挺不住的。

齐涵默默注视着她涂满药膏的小脸,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妹,心中鼓满痛惜和悲悯。她的眼前依次出现了那个自杀的小男孩、向阳初中的殴打致死案、龚星、龚云和林霞,还有许多留守在家的寂寞而孤独的孩子。据报刊披露,这样的孩子全国超过2000万。这个庞大的群体,他们的教育、他们的身心健康,关系到我们国家的未来。齐涵跑了许多学校,还有公安机关,偷盗、群殴、网瘾,以及由此而滋生出的其他恶性犯罪,困扰着教育工作者和公安干警。县关工委也作过类似的统计,关工委赵主任是个老革命老领导,看问题总是很深刻,他甚至在人大会上呼吁:“留守儿童的教育和管理问题,不仅仅是个体的问题,家庭的难题,更是个重大的社会矛盾。因为这个队伍太庞大了。它不仅牵涉到社会的稳定,还关系到我国的未来!”

齐涵赞成这种说法。齐涵的爸爸也是老领导,爷爷奶奶外婆外公却都是农民,老家的亲戚里,有许多外出务工者,他们孩子小的时候丢给老人,后来要上小学了,就带出去,等到要上初中了,常常托齐涵爸爸找人,转进县城的实验中学或者城关中学。家庭条件好的,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让老人来照看孩子的饮食。家庭条件一般的,干脆让孩子住校。家长们总以为现在的条件好,孩子们与自己小时候比起来,过着天堂的日子,不愁吃穿,隔三差五来个电话,遥控着孩子的学习和生活情况。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在孩子心中,爸爸妈妈隔得遥天远地,累了的时候脆弱的时候,孩子需要的是在父母怀里的撒娇,哪怕只是一种无言的偎依,或是静静地与父母呆在同一个空间里的踏实感。这样的感觉是任何电话都无法替代的。县城的几所学校,教育质量和设施自然是乡下中小学无法比的,单就教师的学历水平来说,农村中小学仍然存在代课教师,他们的学历一般是高中,又没有经过正规的教育学心理学培训。而这十几年来,城里的教师都是从乡下调入,教学水平和学历相对突出的才有可能调来,有些大专学历的只能到小学。农村的学校,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是远远满足不了孩子们的需求的。这个问题日益严重。

这个晚上,齐涵忽然萌发了办学的念头,应该开办一所专门面向外出务工子女的学校,全寄宿制,全封闭式,人性化管理,科学的素质教育。这样不但可以解决务工人员的后顾之忧,最重要的是,要以优质的管理和硬件条件,给学生提供安全、踏实、快乐的空间,为他们的成长和成材提供优质服务。

齐涵想到了翠萍。她这个代课教师,有着十几年的教学经验,教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性格也比较泼辣,但工资待遇很低,按现在的形势,大学毕业生都难以找到工作,她不久将面临被辞退。如果办学,她肯定愿意出来干。这几年积压了不少没有安排工作的师范毕业生,教师和生源应该不是主要问题,关键是投资。齐涵想到了招商引资这条渠道,还想到了股份制。只要想干,办法总是有的。

齐涵这样想着时,忽然就接到翠萍的电话,齐涵笑:“真是还念不得,我刚想到你,你的电话就来了。”翠萍说:“我天天都有课,去城里一趟不容易。有件事还得请你帮忙。你是大记者,办起来也顺手。”翠萍说学校里给学生都入了保险,抢救住院都可以报销的,死亡也有赔偿。他们家大人既摸不清,也没心思在这上面,孩子都没了,还要钱干什么。但活着的人还得生活下去。这些手续如果让他们家大人去跑,东上找找西上找找,跑起来很复杂。但大记者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办起来肯定不难。

翠萍在电话里讲了足足十来分钟,齐涵有些为难,觉得自己很忙,这些赔偿的事,她家大人完全可以去办。翠萍便一再讲到龚月父母和外婆的精神状况,说了许多好话,说就算帮了她的忙了。齐涵想了想,最后还是答应了。她觉得,先同住院医生说好就行,保险那一块,正好自己有个同学在里面,把材料委托给他。齐涵说:“常老师,过两天我还要去找你。我也有事要你帮忙呢。”

三天后,齐涵办了龚月的出院手续,叫了辆车,亲自把龚月送回家。她家大门锁着,隔壁的刘婶说她爸妈去外婆家了,说她外婆情况很不好,不吃不喝也不睡觉,整天在外游逛,边走边念叨着霞儿星星。刘婶没有注意到龚月的心情,她热心地报告着这两天的情况,她的娘家离林家岭只隔一坎小山坡,她亲眼看到了龚月外婆蓬头垢面的样子,她站住打招呼,龚月外婆没答理,径自念叨自己的,目不斜视,从刘婶身旁走过。末了,刘婶还压低声音,悄悄对齐涵说:“她怕是疯了”。

最后的这句话龚月肯定是听见了,她就站在齐涵边上,刘婶即使压低声音,也只是觉得这个信息不好听,并不是要回避龚月。在她眼里,龚月还是小孩子,这些话没必要对她躲躲闪闪的。龚月的反应有些木讷,就像没听见似的。齐涵问有钥匙吗?龚月出事那天本就是锁着门走的,钥匙揣在裤子口袋里,一直带在身上,走路都能感觉得到。听见齐涵的问话,龚月回过神,赶紧掏出来。齐涵接过钥匙开了门,放下几件简单的东西。齐涵这两天耽搁了不少事情,只想把龚月送到家,同她爸妈说几句话就走。她环顾屋内,不放心地交代了龚月几句,又托刘婶照应一下,还是离开了。

齐涵走后,刘婶见龚月能走能动,手也能倒水喝,站着唠嗑了几句。龚月心里很忐忑,对她也未怎么答理。刘婶甚觉乏味,就说快到晌午了,要去菜园地里采猪菜,回来要烧饭,叫龚月中午就到她家去吃,反正她也是一个人在家,在一起吃热闹。刘婶边说边用围裙擦擦眼角,回家了。

龚月进了卧室,坐在床沿,小桌上堆满龚星的书,林霞和晓峰来玩的头天晚上,龚月要求龚星把作业全部完成,明天就可以静心玩耍。龚星很听姐姐的话,写作业写得比平时晚,眼皮子都要盖住眼睛了,书本就懒得收拾,任其在桌上摊开着。一边上床还一边咕哝:“姐姐,我要困死了。你帮我收一下。”

龚星的声音仿佛就回旋在四周,龚月闭上眼睛,感受着弟弟对姐姐那种无限信赖与依赖的亲密和温情。如果父母在家,这样的亲密就不可能有的,那是一种对母亲才有的依赖感。而现在,亲爱的弟弟却不见了。巨大的反差令龚月痛苦得紧紧咬住牙关,她忽然感到全身发冷。她颤抖起来,就势躺在床上。

弟弟和龚云都已经没有了。小表妹也没有了。外婆发疯,舅妈叱骂,白胡子老头奇怪的举止,外婆对白胡子老头的话……龚月都一清二楚,她的木讷,是对一切都失去兴趣的冷漠,是心如死灰的绝望。人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活在没有弟妹的孤独里,活在永远的追悔中,一生都会受到父母和舅妈的责怪,目睹亲爱的外婆疯癫邋遢的样子……这,会叫13岁的初懂世事的龚月生不如死。外婆的那句话响在耳畔,“带走就都带走吧,一个都不要留。”不要留不要留不要留!龚月捂住耳朵,这句话还是顽强地钻进耳鼓:不要留不要留。

龚月感到大脑膨胀得快要爆炸了。

外婆是什么意思啊?林霞走了,龚云和龚星都走了。外婆连唯一的一个孩子也不要了吗?自己当时很绝望,连忙追着白胡子老爷爷,想真的跟着他去。可他却越走越快,竟至不见了。龚月觉得死也没什么,死了,就可以跟龚星龚云在一起,隔壁刘婶家的小林哥哥也在那个世界里,不会寂寞的。小林哥哥对自己也不错,还送过自己小花伞送过龚星玩具枪。我们还会是邻居吧。龚月这么想着,心情渐渐兴奋起来。对!正好趁爸妈不在家时。她一骨碌爬起来,去爸妈的房间里,她记得家里有农药的,农药有毒,这谁都知道。只要喝半瓶,人就会没了。所以,爸爸总是把农药藏在自己的床底下靠着里墙,怕孩子们不小心拿出来玩了。平时那个房间的门总是锁着,今天大概是根本没来得及锁吧。

龚月顺利地找着了农药,是大半瓶,上面有商标,龚月仔细看了看,叫“乐果”,适用于防治多种作物上的刺吸式口器害虫,如蚜虫、叶蝉、粉虱、潜叶性害虫及某些蚧类,有良好的防治效果,对螨也有一定的防效。

龚月很高兴,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解脱了。她去厕所解了小便,然后去小桌上找到圆珠笔,从龚星的本子上撕了一页横条格的纸。她坐下来,她要认真地给爸妈写一封遗书。她觉得如果不写封遗书,是最不礼貌的,得把自己的想法在遗书里写清楚,否则,爸爸妈妈又会责怪自己。龚月面对着窗子坐下来,用刚刚开始结痂的右手握住笔杆,她想了想,写道:

爸爸妈妈:

我有罪,我对不起你们,你们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供我和弟妹在家里念书。可是,我没有带好弟弟,我该死。还有林霞,都是我的责任,我罪该万死!我死了,你们还可以生个儿子,为你们养老。请求你们原谅我!一定要原谅我!还要请求你们转告家公家婆,舅舅舅妈,都要原谅我。我给你们下跪磕头,算是我的赔罪。

好了,我会在天堂祝福你们!

不孝的女儿

龚月一气写好以上的话,念一念,在落款处补充了几个字“龚月”,再加上年月日。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带回来的一个方便袋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蝴蝶发夹,小心地放在遗书上,另用一张纸写了几个字:“这是给妈妈买的发夹。”

昨天,她趁齐涵回办公室有急事,赶紧跑出病房,到了医院对面的一家小店,用齐涵给她买早点的三块钱,给妈妈选了这个发夹。龚月总觉得,妈妈太老土了,周年到头总是剪着齐耳的头发,不像常老师会打扮。她俩是同学,差别却那么大。龚月心底里总想自己的妈妈漂亮些,盖过常老师。

做完这一切,龚月把药瓶旋开,仰起脖子,正准备一气咕下去。突然她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是刘婶。“腊香,我说你们怎么这么快?还没吃饭就回来了?”

龚月吓得手一抖,药瓶差点掉在地上。她慌忙把瓶盖紧,藏进床底下,把遗书收起来,想想,又塞进床絮下面。刚藏好,腊香就跨进了家门。

龚月喊了一声:“妈——”眼泪又下来了。

腊香没理睬她,垮着脸,径直到厨房倒开水喝。龚月见爸爸没有回来,心中纳闷,又不敢问,只得继续坐回自己的床上。半小时后,爸爸回来了,脸上冷落冰霜。一只母鸡正站在门槛上,伸头缩颈朝屋里张望,想必是要进窝下蛋吧。爸爸闷声不响,咚的一脚,把它踢飞得老远。母鸡惊叫着,在八仙桌沿狠狠撞了一下,落到地上,然后惊惊慌慌一瘸一拐地逃到门口的树荫下去了。

龚月知道这是爸爸借鸡发火,本想喊声爸爸,又怕挨骂,便缩回了话头。她听见妈妈从厨房跑出来,破口大骂:“你也要死吗?鸡抵你么事?差点被你踢死。”

“踢死活该!人都死了,还养鸡!”

“还不是你个死卵!做了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欠一屁股债!你自己怎么不去死?你赔我的伢!”腊香仿佛失去了理智,把手里的碗朝男人头上砸去。

龚平安头一偏,大吼:“你疯啦?也想像你娘一样?”

碗撞到门上,随即落了,碎了一地。腊香跺着脚大哭起来,然后一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龚平安一屁股坐到矮凳上,勾着头,长吁短叹。

龚平安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结局。离婚,把龚星还给常刘保,找常刘保敲诈一大笔补偿费,或者从此死活折磨腊香也找个野女人生个儿子……所有的结果都想过,就是没有想到这样一种。就算自己打心里排斥龚星,就算自己极端憎恨常刘保,但也决不会残忍地希望龚星死掉。这个曾经惹得自己一度发狂的小男孩,居然一眨眼就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这是老天可怜自己,要收回这个孽种么?

龚平安在心里一百遍问自己,一千遍问自己。可是,这孩子有什么错呢?他才八岁,他的出生又不是自己能决定得了的。他言语不多,却那么懂事,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生活在腊香的羽翼下,在母爱的呵护下成长,就像山岭中的小松树,长得结实而质朴。说真的,自己也不是对他没有感情,只是当这孩子越长越矮矬,从他身上根本找不到自己和腊香的影子时,他才开始疑惑起来。村人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更让他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他开始留心了。这一留心,果真让他大吃一惊,龚星居然越长越像那头“猪”。腊香的供认,让他有了痛彻心肺的感觉。他不忍心抛弃糟糠之妻,但每时每刻都感觉别扭,夜夜堵心失眠,他有好长时间都不愿跟腊香过夫妻生活了……唉!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不该出去打工啊!可是,如果不出去,在家守着那点田地山场,又怎么能填饱肚皮?又怎么能供养孩子上学?又怎么能盖房子?还有缴给村里的罚款。

想起盖房子,他忽然想到岳父当初专程来打岔的事。难道真是鸡公精在作怪?真是这房子盖出了问题,犯了风水大忌,冲撞了神仙鬼怪?白胡子老头的谶语就是应的这惨剧么?

倘若是老天本就安排好的,悲痛有什么用呢?龚星本就是一个孽种,是罪恶行为的意外结果,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让许多人痛苦。龚云也是多余的,这个世界上女孩本就太多了,计划生育的政策使这些二胎三胎的女孩子不受父母欢迎。林霞的爸妈这些年管了多少孩子?他们各自寻欢作乐,争吵斗气,哪还有心事管孩子。生下她时根本就没打结婚证,过了两年才补了几桌酒席。岳父说,等生了孙子再打结婚证不迟,周围四转的人家都是这么做。不这样,又怎么应付计划生育呢?农村里,传宗接代养老送终,没个男伢哪行?

这么看来,这几个伢儿,都是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到这里走了一遭,捉弄捉弄几个凡人,令大家的心灵经受伤痛,都是命中注定的。期限一到,老天就把他们都召回了。他们上天了,日子过得一定比在人间快乐些。他们有三个作伴,也不寂寞孤独。

这么一想,龚平安的心情又稍稍宽了点。

腊香也想到了死。一下子,仅仅一下子,两个伢说没就没了!活辣辣的伢,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伢儿,每次抢着在电话里欢声喊着妈妈的伢,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而且一下子就两个!悔不该,悔不该,自己鬼使神差跟着平安出去。好好的,干吗要出去呢?抛下他们仨,自己烧饭洗衣,自己打理一切。十来岁的伢,要是在城里,上学放学玩耍,每天还有父母爷奶的接送陪伴,捧着娇着惯着。

唉,可怜我的儿!

自己还留在世上做什么呢?腊香泪流满面。

就这么想着,流着泪,又想着。后来还是觉得,自己怎么能对平安发火呢。他少小丧母丧父,十来岁就当学徒供养自己,成家后也是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钱,还不是为了自己和孩子么?他带老婆一起出去,还不是看到孩子渐渐大了,再不趁还算年轻多挣些钱,用什么还债,将来用什么供养孩子上大学?千错万错,还是自己的错啊!那年为什么就依了那个畜生呢。

龚月没有动,她坐着,任泪水像两条蚯蚓,缓慢地爬进了颈脖子,痒得怪怪的。她伸手挠了挠,爸爸妈妈以往是很少争吵的,过去爸爸一年回来两次,跟妈妈总是有说有笑,亲密得很。现在,爸妈差点要大打出手。往日的快乐不见了,往日的幸福没有了。龚月知道,妈妈和爸爸的心里太痛苦了。而这一切,都是自己惹的祸啊!

龚月迅疾地奔出去,一下子跪在父母面前:“爸——妈——,要打就打我吧!”

然后她痛苦地闭上眼睛。

“天不长眼啊!天不长眼啊!”龚月爸仰面长啸,“我们这么循规蹈矩的周朝百姓,怎么就得不到保佑呢!”他使劲擂打着自己的胸脯,嚎叫两声,谁也不看一眼,往门外走去。龚月妈愣了一下,爬起来追了出去。

龚月觉得天旋地转,世界在她心里彻底崩塌了。她踉跄着,奔进自己房里,掏出农药,扯开盖子,一口气咕了下去。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把瓶子丢下地,坐到床上,就势躺了下来。

几分钟后,她觉得自己头晕头痛起来,感觉出汗了,嘴里有了口涎,从嘴角流出来。她懒得管,她感觉恶心,想吐,她想决不能吐在床上,妈妈会难洗的。刚一侧转身,哇——的一下,喷了一大口到地上。随即她眼睛有些模糊,渐渐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刘婶烧好饭,便来喊龚月一家人去吃饭。老远就喊着,见门大开着,却没有应答声,她有些奇怪,走近来,径直进了龚月家门,探头朝房间里一望,见龚月斜歪在床沿,地上吐了一摊脏物,吓得大叫一声。跑去扳了扳,龚月没反应,看到地上的农药瓶,刘婶什么都明白了。她赶紧跑外面去喊人,正好是吃饭时分,近处几家人急忙跑来,有人说赶快打120,有人说来不及,先撬开她的嘴,灌肥皂水。大家立即行动。老七爷把龚月抱到门口的茅草上,刘婶用脸盆端来水,倒下一大捧肥皂粉,搅拌几下,龚小林的堂伯拿来了勺子和筷子,将龚月的牙关撬开,刘婶说“把勺子给我。”她舀起一勺子肥皂水,从龚月张开的口里送下去……

120再次把龚月接到了县医院。齐涵听到与自己相熟悉的医生打来的电话,一下子真软瘫了。她几乎没有力气走下楼。她叫了辆出租车,到了急救室外,看到一个护士,打听到情况不像自己想像的那么糟,心里才回过一口气。接诊的护士说:“那么远,喝了那么大的剂量,幸好当时发现的人们晓得洗胃,不然就真的没救了。”

翠萍和龚月的爸妈几乎是同时赶到医院的。龚月喝农药寻死,让翠萍深感震撼和不安。她喜欢这个学生,她太懂事了,懂事得让老师从来不敢对她说一句重话。班主任也来了,还有连夜赶到的晓峰。晓峰眼泪汪汪的,见到龚月在病床上,吊着点滴,脸色十分灰黄暗淡。龚月没有看他,一直闭着眼。晓峰心如刀绞,当着许多人的面,他无法说什么。如果龚月真的死了,自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腊香坐在床边,看着女儿布满褐色药水的脸,心里十分伤感,她哭丧着脸,一声接一声唉声叹气,不敢吭声,生怕会说错了什么,让龚月伤心。儿子没有了,二女儿没有了,她更怕失去龚月。虽然龚月没有照看好弟妹,但火既不是她放的,也不是她失手的。就因为四个孩子中她最大,因为她还活着,就全部迁怒于她,这太不公平了。一个才13岁的孩子,哪能承受得了这么巨大的心理重负!天灾人祸啊!谁能躲避得了?就剩下这一个孩子,再怎么着都不能出事了。腊香肿胀的眼看看翠萍:“我这个女儿,你是最了解的。最懂事的伢儿。”翠萍点点头,摸着龚月的手说:“龚月,你是老师心目中最好的学生,我们都在等着你回去上学哪。晓峰还说要为你补课呢。你伤好了就到我家住,跟晓峰一起上学放学写作业。你不能再做傻事了。你爸妈本就失去了两个孩子,你怎么忍心丢下爸妈呢?爸妈离乡背井,辛苦挣钱,还不是盼望儿女有出息吗?”龚月爸眼睛红红的,站在床边,默默地爱怜地望着女儿。

龚月突然哭了起来,许多天来的绝望和委屈像夏天的山洪,冲泻着她用沉默筑起的堤坝,她滚进腊香的怀里,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妈——”母女俩的泪水搅和在一起,令在场的几个人一齐抹起眼睛,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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