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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夜来风起独寂寞

他们的行程很快便定下了,海虎此时已是熟门熟路,携着卫所的文牒驿馆一路住下去,因要求不多,凡事自个动手,也无须找脚夫什么的,省却许多麻烦。

他们意在赶路,况且身上所带钱财一向都是不多的,沿途的大城大镇也只匆匆行过,并未多做停留。马不停蹄地进了京城,方在城中驿所歇了脚,洗去一路风尘,便有人来报说门外已有轿子在等着。

海虎便在心里嘀咕,宁王今次动作好快,咱们才刚进城,他便知道了。

见海笙看向自个,他犹豫一下,方道:“你去吧,我便不跟去了。”毕竟自家妹子才是宁王认的义妹,若没有阿爹吩咐,他也不愿当个跟屁虫的。老实说妹子和宁王这两个都是超出他所能理解范围的怪人……

这些年来往下来,宁王这个人还是可以信得过的,不至于对海笙不利。

海笙没有多想,哦一声便放下东西出门了。

轿子却只是接她的空轿子,轿边站的倒是熟人七宝。这个只比海笙小了一二岁的侍童如今已是个清秀少年了,因生的是娃娃脸,瞧上去又要小些。海笙只嬉皮笑脸地打了个招牌式的哈哈,“小宝儿,许久不见你又俊了许多哇!可有相好的姑娘了?”

七宝哼一声,将脸撇到一旁。

她习以为常,照旧笑嘻嘻地钻进轿子。那轿子却不是直上宁王府,反而穿过热闹大街,往城东偏僻的地方去了,约行了一刻有余方在一间客栈模样的店铺门前停下。

海笙下了轿,微觉得奇怪,来接引的人却什么都不问,客客气气地把他们引进去了。她看里头摆设也比寻常客栈雅致上几分,那估摸着是店掌柜的人态度虽谦和,眉宇间却隐隐带些儒气,这样的好地方,偏在偏僻地儿,店堂也静得很,似乎并没有多少客人。

便一面转着眼睛打量,一面随着掌柜进了楼上雅间,只见偌大一个房间桌椅却只摆了一副,屋角紫金香炉冒着淡淡烟气,可喜的是进门便能望见的大敞窗栏外头竟是柳阴垂堤,与护城河相通的碧绿河水静静在底下流淌。

谁想在繁华热闹的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海笙满心欢喜,也不在意引自个来的人已悄然阖门离开,径直奔到窗边探了半边身子东张西望。待瞧够了,她退回桌旁给自个倒了杯茶,只是入口甘津,齿颊留香,虽不知是什么茶,却与她前年在宁王府上喝到的好茶甚为相似,便骨碌碌地灌下肚了。

才放下杯子,门上轻响,正主儿终于现了身。海笙抬头望去,不觉呆了一呆。

她在年岁尚幼时,便已觉宁王生得好,否则以她这个自小便调戏男女无数,却从未真将人惹恼了的小赖皮,怎会那般轻易地被勾了魂,乃至冒出“哪怕做小也好哇”的念头来?

只是他那时眉眼虽生得精致,毕竟仍是少年,眉目间十分便有五分是清朗之气,不至于令人心荡神迷。近年每见他一次,他的身形便多偏向成年男子一分,举手投足却不同于武夫的粗犷与文生的矜弱,自有一分神清气闲的优雅,往往看得人怦然心动。

他还是不爱将长发好好扎起,只松松挽着,愈加显得发色与眉睫皆深重,一双凤目便如黑玉嵌成,斜眺过来时半池秋水直沁到了人心。

海笙便就这么看得呆了一呆。

虽是很快地反应过来咳一声,道:“文仲兄,许久未见,你却是越发……”接下那个字却想不出来,只觉说“俊”已是不够,若定要形容,只能说眼前这人已有些貌美近妖了。

宇文仲又不是头一日认得她,知她对生得尚过眼的人都要这样嘴上占占便宜,只不以为意地扶袍坐下,上下打量这个义妹一遭后微微一笑,“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那是,小妹怕若哪一****娇滴滴地摆起娘儿状来便要吓倒一圈,故而坚持本色。”海笙很豪气地拍拍胸膛。

“我倒想瞧瞧你如何做姑娘家打扮。”

她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便嘻嘻一笑,“这哪成呢?若吓坏了文仲兄心疼的可是我呀!”

宁王便一哂,不再多言。

这一招在这几年来从未失灵过,海笙不知这人为何会自己感兴趣,往往她越戒慎以待他便越发爱与她说话,东问西问的煞是缠人。可只要她拿出放肆赖皮的本色,嘴上吃他几句豆腐,他虽不恼,却会敛声只以淡笑对应了。

故而海笙总要觉得这宁王骨子里仍是有些一本正经的儒生本色的,哪怕他对人表露出来的更多是皇亲显贵的疏淡狷狂。

她在职位虽低却常与京官打交道的父亲身边长大,常听他说些官场秽事,莱州的地方官又是个恃强凌弱之徒,因而海笙对朝廷里只会高谈阔论的文官及比文官更加安逸享乐的皇亲们殊无好感,便算与自家关系较密的宁王她也不觉对方是以真心相待。

只是也不苛求。

便如上回两人一道遇劫时察到宁王有弃她心思,海笙也只觉正常,各人小命各人顾着,哪怕有一****不够机灵保不住自个小命,也只会摸摸鼻子自认倒霉。因而她并不怪罪对方,况且他还曾护她躲过了一刀,以一个王爷而言已是不易。

这些年他有意与她交好,虽是缘由不明却也瞧不出恶意,海笙便只平常应对,反正以美色而论需要提防的是对方,占了便宜的却是她。

只是对方大婚在即,日后怕是不能再这么肆意地贪看美色了。

一念至此,她将茶杯在手中转了转,问道:“文仲兄,皇上赐婚谕旨还未下来吗?你不去忙终身大事,却还有闲情花银子请小妹来这等好地方?”

宇文仲淡淡地道:“圣旨前日便已下了,正因如此不便请你上我府中,这地方僻静,说说话儿挺好。”

“不便吗……”她笑了几声,“说真的,你却是如何找出的这地方?我先前只知文仲兄单爱谈朝廷之事,说是王爷倒不如说更似朝官,今日方觉你有了些王爷样儿。”京城吃喝玩乐的地方也都知道,嘿。

宇文仲只淡淡一笑,在他身后侍立的七宝却不服气地插嘴:“我家主子本就是个王爷,你说的这个好地方便在他名下,何须用钱?”只收到主子淡淡投来的眸光,他才住了嘴。

海笙倒有些意外,没想宁王除在朝中走动之外,连城里商事都插了一足。她听阿爹说宁王对沿海军防多有资助,先前只道他是个皇亲,银子来路自然不乏,如今看来说不准那些修护卫所的饷银倒不光来自朝中……只是像这种平民百姓进不起的地方,若没有赔了宁王的老本,赚的自然也是显贵的钱。

不相干的事,她一向懒得多想,便又绕回了话头,“说真个的,不知皇上指给文仲兄的却是哪家姑娘,有如此福气?”

宇文仲知她说的是场面话,却也无意驳她,只一哂淡淡地道;“是礼部尚书的千金。”

海笙并不似阿爹与几位哥哥那样了解朝中情势,闻言只哦了一声,便不知再说什么好了,只是暗自寻思:尚书……似乎是个挺大的官,虽说平日听阿爹和三哥谈起的多是工部与兵部,礼部并不怎么提起,想来也是差不到哪去的。那皇帝弟弟当不至于太亏待了这位哥哥,否则说出去面子也不好看哇。

她却不知道宁王的婚事在朝中实是一个棘手问题。

皇室男子向来不及弱冠便由父母早早订了婚事,宁王能孑然一身至今,除却本人不甚热心的缘故之外,光选个结亲对象己是大大的难办。他身份敏感,又因态度一向飘忽,朝中怀疑其有谋逆之心的大有人在,又有谁敢拉上这门亲家?便有哪家姑娘窥过他风姿动了心的,也被父母再三警告打消了妄念。

话说回来,怀有各式目的想与他结亲的倒也不是没有,只是不好主动提出,怕被皇上怀疑呐。

简而言之,朝中忠于皇上的臣子们都达成共识,认为宁王的亲家当符合如下条件:一是不为高官也该是显贵,好不辱没皇亲身份,也能教民间如海笙这样猜疑皇上与宁王不和的好事之民没了话头说事;二来这人需得循规蹈矩、胆小怕事,否则宁王便算没有谋反之心也要给他教唆生事了;三来这人在朝中须得无足轻重,万一日后宁王真个出事牵累了亲家,这人便当卒子舍掉也不可惜。最后一点也是最不可缺的一点,便是:家中需有个适龄女眷——毕竟再怎么着,宁王要娶的总不是朝野中这些胡子拉杂的老头子。

便是这一条,加上前头种种,难坏了心向皇上防着宁王的一干朝臣——满朝文武之中,竟愣是没找出个让人满意的倒霉鬼来。

眼看宁王年岁渐长,再不定下婚事便要被民间笑话了,太后便把她安插在朝中跑腿的二表舅叫了去,吩咐他找出这么个人来。霉运上身的二表舅不得不愁,“哎哟我的姑奶奶,您说着容易,朝中为难了几年还没挑着的人,我这一时半会能交出来吗?”

太后便不高兴了,将脸一板,“叫你找便找!三天内若没能给我报个合适的人,我便不怕笑话,把你那刚满月的宝贝孙女给了他,定个娃娃亲!”

二表舅脸都白了,唯唯诺诺地退出来,回至家中一阵长吁短叹,想破了头也愣是没想出个人来。烦得表舅母便要捞了鞋子往他头上扔了,二表舅方愁眉苦脸地爬上床。

睡到中夜半梦半醒之间,隐约瞧见有人提笔画了双倒八字眉,下面又添二横加做眯眯眼,便这样刷刷几笔凑出了张瞧了就晦气的老脸,那脸的主人在他面前便如他在太后面前一样,唯唯诺诺的。

二表舅一个激灵,挺尸般跳起一拍大腿,“是了,我怎么忘了他?”

此人便是礼部现任孔姓尚书。

说来也是老臣子一个了,行事只没得说,从祖皇帝在世时的小官吏几十年兢兢业业做下来,几次朝廷风波都未影响到他,资辈老得叫人觉得不赏他个尚书做做都过意不去。

便这么一个人物,说无足轻重还真无足轻重,连同在礼部做事的太后二表舅都在此时方想起这个顶头上司,可见此人平日为人之小心低调。

这位尚书本来无子,前些年两夫妇抱养了穷亲戚家一个刚出世的女娃,算算如今恰是待嫁之龄,因与同僚私下来往不多,此事并无多少人知晓,在礼部任个闲职的二表舅也是有回放鹰时误入了孔尚书宅子,才知他家里尚有这么一位千金。

二表舅想起这个好人选兼替死鬼,如获至宝,当下觉也不睡了,穿戴齐整直至五更早朝宫内可通行,便将孔尚书的家底报与了太后,太后也觉这倒霉鬼选得好,与几个心腹朝臣商量后便把意思传给了皇上。皇上知不知晓这些人为了让他坐稳龙座而在自家哥哥的婚事上大伤脑筋却是不得而知了,只是在宁王与孔尚书那头意思意思地报告了下,没过多久婚事便赐了下来。

这其中许多关系宇文仲并不与海笙说,见她沉吟着似在考虑做何评论,他嘴角微勾,似真似假地道:“本王运气算是不错的,尚书之女,好歹也是知书达理,不至于辱没了皇家。”想来大叫倒霉的该是对方,嘿。

海笙见他语带讽意,似是对这门身不由己的亲事极为不满,便咳了一声,想了她认为男子最愿听的话安慰对方:“文仲兄无需介怀,皇亲的婚事人人都知是怎个回事,日后这位尚书小姐若真不合你意,便再找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便是。”

宇文仲不置可否,淡淡道:“我若娶了妻,便不会再纳妾。”

此言大出海笙意料,令她不由多看了他几眼,继而想道:是了,他爹便是因纳妾之事,累得庶子处于如今这般尴尬处境,他自是不愿再蹈前辙了。

她向来对男子多妻妾之事并无意见,只道个人欢喜便好,幼时见村头有名的妒妇拿擀面杖追打在外偷腥的丈夫也只觉有趣得很,因而见宇文仲如此一说,虽觉这潭般男子倒是难得,却也有些不以为然。皇室这潭波流暗涌的深池无风也要生出浪来,哪是一个男人多妻或是少妾能决定的。宁王这样通达透悉的人物,竟会耿耿于此,海笙在意外之余心下却也有些发软,直想长长地叹一口气。

她先前,见他除自己之外,并没有别的来往女子,对玩乐之事似也不甚热心,因他有这般令许多女子也要自愧的容貌,海笙只当他眼高于顶抑或过尽千帆,乱花都迷不了他眼了。

如今看来他倒不是瞧不上平常女子,也并非轻忽自个的婚事,反而是看得太重了。

难怪他话中的讽意这样浓。他这样骄傲的人,却连自个的终身大事都没法做主,心里滋味想也不好受。

一念及此,海笙便不再多说,只看看桌上茶壶,半真半假地一拍桌子,“文仲兄,瞧你这主人做得,小妹这些年才上京一回,又逢你大喜将近,你却只摆了这淡而无味的茶?”宇文仲知她意思,含笑让七宝唤人将茶水撤了去,拿上坛好酒及若干下酒物来。

这可有些难为了掌柜,这茶庄为宁王所有,因他性喜清淡,并不怎么爱酒这等辛辣之物,故而茶庄里并未备上酒水,往日里无论客人如何要求,掌柜也只赔笑说没有。只是来的客人多贪这儿雅静,况且店子有些架子主顾们便自觉高人一等,茶庄的生意也只好不差。

如今要上酒的却是老板大人,掌柜自然不能推脱,好在他平时也有小酌一杯的习惯,便吩咐伙计去他房里取一盅平日珍藏的好酒,连上精巧干果若干恭恭敬敬地端了过来。

海笙的意思本也简单,宁王既爱扮一个情深义重的义兄角色,这些年又扮得这样好,她这个做义妹的也不好不投桃报李,眼下他似乎心思悒郁,她便只用能用上自个所知最能消愁的法了,陪他一醉罢了。只是她的法子对他却不甚有效,她三杯酒下肚,他面前的酒盏却还未空;她一味胡吹乱侃,把阿爹和几位哥哥的糗事不知卖了几遍,他却只含笑倾听,开口只拣些不紧要的事,于他自己再未提及。

海笙嘴里笑得大声,心里不知已叹了几回。便是他们卫所里最沉默的汉子,被她这样陪着几盅黄汤下肚,此时也要放开了说笑几声,京城的男子便是这样不爽快!他信中说得那样恳切,至见了面时却把话都藏着掖着,便不能怪她嫌他不实在了。

海笙也不知怎的,平日里与一干男子赌酒时明明偷着漏着的本事做得那样好,眼下却当真放开了喝,且又那样轻易便觉晕乎乎了。也不知自个是何时趴下的,只知其时窗外己尽是暮色,也不是很醉的,就软绵绵地不愿起身,只是扶头阖眼懒懒地道:“文仲兄,我是懒得再动啦。你便丢我在这忙你去吧,待我酒醒了自个会寻路回去。”说完也不等对方回应,径直趴下呼呼大睡起来。

朦胧间仍能察到有人轻声吩咐将她小心移到客厢,她于昏沉中自顾自地笑起来,竟还有余力想:这人于我睡时工夫也做得如此到家,好在有自知之明没亲自上来抬我,否则他那公子哥儿的身子骨非折了不可,嘿……

待得再睁眼时己是夜里,月色清柔,枕席馨香,海笙只觉这一觉睡得舒服至极,连日来马不停蹄赶路的疲惫似乎都一扫而空。只又在被中蹭了蹭,眼皮欲掀不掀。

却睨见地上一个拖长了的人影。

她怔了一下,慢慢沿着影子往上望去,那背对着她负手立于窗前的颀长身形便整个进入了目中。

海笙的眼慢慢睁大了。

那人背负着手,状似悠闲地漫望窗外夜景,今晚并不怎么明辉的月色只淡淡披洒他一身,映得那精心挑画出的侧面直如白玉雕就般。

只是也冷清得很。

海笙突地明了了。

明了他为何无缘无故地与自己亲近,明了他为何信上辞字真切,见了面却内敛矜持,说是冷淡,却又在这迟迟徘徊不愿离去。

便在这样孤冷的月光下,她明了这人心中的孤寂。

于是不由轻轻长长地叹了口气。

宇文仲听到动静回过头来,她却已收了目中神色,也不避着翻身坐起伸了个懒腰,毫无娇羞之状。

他只是微笑,“这便醒了?”

海笙嗯一声,突地歪了脸看他,一面看一面摇头,啧啧有声:“文仲兄,不是我说,咱俩再如何熟不拘礼,你也不该如此大大方方地独自逗留于此呀,挑的又是这等时辰!”

“哦?”他目光微亮,面露兴味之色,极有兴趣听听一向豪爽不拘的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便再怎么不在乎名节,也得为小妹想想哇,若我一个把持不住轻薄了你可如何是好?”海笙愁眉苦脸地直摇头。

她的原意不过是像平常那样调戏调戏这人,瞧瞧他书呆子般的尴尬神气,没想宁王这次却未回避,竟也接过了话头:“这等事情,男子总是不吃亏的,我又有什么好在意?况且我大婚在即……”说到这里他似是惊觉自个言辞太过,突又收了口,面上又是那副敷衍的淡笑。

海笙怔了一怔,暗地琢磨他未说完的话,突有所悟:莫非……难不成……他的意思是男子都不在意在婚事前“练上一练”,省得洞房花烛夜里交不了差?我只知卫所里那些老兵油条们都爱把刚到了年纪的毛头新兵带去姑娘堆里“见识见识”,却不知宫里又是怎样个应付法?

想到这个义兄兴许不像他平日爱装出来的那样道貌岸然,说不准已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时,她便不由斜了眼,目光上下溜他一圈。

宇文仲被她那副贼兮兮的神色弄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偏过头微横她一眼,却不想瞧得海笙心跳连漏几拍,暗叫不妙:他奶奶的不好,便再这样眉来眼往下去,我这亲亲义兄的名节可不保了!

她忙掀了被跳下床去,若无其事地打个哈哈,“这都什么时辰了?我再不走,三哥就要在驿所里跳脚啦!”

“这便要走了吗?”

海笙只觉他这话里有丝难以察觉的不舍,却也不敢看他,只胡乱点点头。

宇文仲也不强留,唤人去备了轿子,便陪着她慢慢走下大堂。时辰想是真有些晚了,大堂灯火熄了多半,只留灯架上几盏摇摇晃晃的油灯,将这清朗夏夜映出几分婉绵的凉意。他们只在前头人提灯下缓缓走着,也不说话,海笙想起这些年来与这男子的相交,只要没了她的胡吹乱侃,他们便都这样静静的。

这人哪,只爱把自个的真实心意掩起来,尽挑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来说,他不直言,旁人只看他永远这般风光意气,疏狂骄矜,谁会想到他也需要人陪?

她想着,便回过头去瞧宇文仲,只漫不经心地笑,“文仲兄,我今晚回去,明早便与三哥一起将阿爹备的贺礼送到府上。”

宇文仲不在意地应了声。

“我俩今次上京并无意多做停留,等三哥把阿爹吩咐的事办完便要走啦,也不知可否等到你的大喜之日。日后你要顾着嫂子,怕也无心搭理小妹啦。”她感到身侧男子步子慢了下来,似在侧过头看她,她只嘻嘻笑着说下去,“好在文仲兄甚喜鸿雁往来,偶尔记起小妹时不妨修书一封。说真个的,我虽懒于写信,文仲兄的信却是爱读得很,只是常常粗心大意,在灯下读着读着便烧着了,又因记性不佳,信中说了什么如今却是半句都不记得,惭愧惭愧。只是如此也好,文仲兄若有什么不愿为外人道之的话,尽管写来,小妹不给你记在心上就是。”她这话说得嘻嘻哈哈,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端只看他愿不愿意信她了。

宇文仲只是看她半晌,继而微微一笑,并未再说什么。

走到门口一看,两顶轿子已候在外头,海笙不由朝他转去,只听他道:“我便送你一程,再回王府。”

“文仲兄仍是这样客气!”她哈哈笑道,也不客套地掀开其中一顶的轿子坐了进去,只是帘子一放下便微微摇了摇头。

她确是弄不懂这些王孙公子,明明对这桩婚事似是不满得很,却又处处谨慎小心。不就因为她是个姑娘家嘛,府中也不方便她去了,轿子也得分着来乘。便如这些年来她一直不明,以宁王这般骨子里有些狂狷的性子怎会甘心困于这小小京城,受这许多束缚?若说他心怀谋逆之意,却只是嘴上偶尔就朝廷之事冷嘲热讽一番,并不见如何动作。

她思量到这儿,突地心里微微一惊,只觉自己这般想,仿佛宁王无论做何事也是理所当然,无须去怪责了。

曾几何时,自个已由瞧热闹般的旁人心态变得像如今这般心偏于他起来?

便要把心向着明月,明月尚且去照沟渠,何况是一个心思深重、紧要关头便只舍了你保他的皇族子弟?

只把眉蹙了又蹙,摇头又叹息,只是到了地头再下轿时已是一副无甚挂忧的惫懒模样,只立在驿馆门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捶捶肩捏捏背,回头看宇文仲正从轿子里下来,她凑上前笑着道:“文仲兄,人都送到地儿了,你便直接转回府上就是,又下来做什么?”

宇文仲还未答话,驿舍的木门吱嘎一响,原来是海虎时时留意门外的动静,此时听到外头似有轻微话声,出门探查来了。

瞧见齐齐扭头望向自个的两人,他甚感尴尬,却也顾不得地一双眼先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见自家妹子与宁王神色平常,举止大方——最重要的是宁王衣物齐整,瞧来不像是被妹子轻薄过——于是放下心来,讷讷地朝宇文仲行个礼,“笙妹不懂事,在贵处逗留这般久,蒙王爷好心送她回来,真是惭愧得很。”

宇文仲笑了笑,“哪里,是本王谈兴太浓,无意便将她留过了时辰,你不怪罪就好。”

“那……”海虎一向有些怕应付这个对他也这般客客气气的王孙公子,顿了一下才又想出一句合乎礼节的话来,“如王爷不嫌弃,到咱们房里喝杯热茶如何?”

“这个时辰了,怎好再叨扰,你们一路旅途劳累,今晚便早些歇息吧。”

“呃,也是、也是……那明日我才把阿爹备下的薄礼送到王爷府上,他尚有些话交待于我,都等明日再说吧。”

宁王闻言看了他一眼,微沉吟:“这些日子我府中人多事杂,说话恐怕不大方便……”

海虎怔了一怔领会过来,遂点点头正要开口,突睨见海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听他们“王爷来兄台去”,便改了口:“海笙,你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烧水把自个洗洗,臭都臭死了!”

海笙无故遭了一声斥,正要喊冤,突地想到什么贼兮兮地一笑,“也好,杵在这儿听你们说话无聊死了,我先前见伙房似乎新来了个俊俏小哥,正好同他搭搭话去。”说着把手往袖中一拢,哼着小曲径直往驿舍里去了。

宇文仲听她含含糊糊哼的那几句,词意竟是轻薄得很,不由微讶地看向海虎,“先前我见海笙不过性子跳脱,心思倒还单纯,怎的这些年来越发流气了?”

海虎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讷讷几声狼狈应付过去了。

海笙所哼的小曲,正是《******》。

也难怪他有口难言,此事说来正与他脱不了干系。

海笙先前虽是贪恋美色油嘴滑舌,也不过是在卫所里耳濡目染,随军士们学了几句轻薄话,于男女之事却是全然无知的,便勉强算是个“单纯”的姑娘家。后来有一年海虎与卫所里几个军士喝酒,酒酣耳熟之际粗汉子们自然要说些荤话,话头不知怎么便绕到了海虎身上,众人一听他年过二十了竟连女子的手都没摸过,当下一拍桌,这怎么成?说出去倒要让人笑话咱们卫了!来来来,老哥们这便带你去见识见识!

海虎也是喝得有些多,稀里糊涂地便被拉去“见识”了。

他们渔村毗邻的镇上虽小,却是什么都有,海虎正在军士们的起哄下,被花街的姑娘扯得面红耳赤,心神摇旌之间,突地在起哄的军士之中瞧见了自家妹子坏笑的脸。

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眼花,只当平日被这个小碍事鬼拖累惯了,每每要潇洒一回时便总感觉她要出来坏事,以致都生了幻觉。

只是眨眨眼再看了几回,没错!那应该正在卫所里闲晃的讨债鬼不知怎的竟偷跟他们到了这儿来!

当下吓得酒都醒了多半,忙拉好被姑娘们扯松了的衣襟分开众人把海笙扯了去,留下身后哄笑与嘘声无数。

那小鬼却还没心没肺地笑道:“三哥,原来还有这等好去处,你从前竟不告诉我,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意思你个头!

海虎又惊又恼,直想骂她个狗血淋头,又怕惹恼了她把这事告到爹爹那儿。只灰头土脸地回到卫所,从此以后是不敢再与那些老兵油子喝多了,海笙却相反,仿佛发现了什么好玩地方似的直想再去见识一趟。

也不知她用什么法子哄得卫所里那些军士们带了她这个姑娘家去,偶尔海虎见她随轮休的军士上街,回来时身上尽是浓浓的脂粉味,直瞧得他将牙根都咬断了,却碍于她手中握着自个的把柄,他也不敢向阿爹告她的状。只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据说总有一天会有点姑娘家样的妹子朝反向越行越远,成了如今令人恨不得敲断她几颗牙的瘪三模样。

这是闲话了,且说海笙在驿舍灶房里没见着先前瞄到的那位俊俏小哥,将水架到灶上后,她等得甚是无聊,虽然明白三哥是要支开她好同宁王说话,仍是溜溜达达地又折了回去。

却正看到海虎正折进门来。

她朝外头瞅了一眼,黝黑的长街上只是空空荡荡,便问:“宁王走了?”

海虎不在意地应一声:“怎了,你还有话要同他说?”

却没听到她的回答,他回头一看,见自家妹子立在门边眺望着长街那端,像是怕冷似的将手拢在袖里,圆润的侧脸上却是什么表情都没有。

这个成天没个正经的妹子许久才会有这样一副让人不好搭话的模样,海虎怔了一怔,突地想起方才他开门察看时瞧见的妹子与宁王之间的模样来。

其实也没什么,他出来时,正见海笙搭着宁王轿顶,轻浮的面上却有一丝珍而重之的意味含在眼梢;而宁王正从轿中探出身来,长发拂面,欲语还休,两人间的距离是那样近,叫旁人不由误生出撞见亲密画面的尴尬。

妹子与宁王的关系,他向来是不大明白的,只觉他们的殷勤往来、晏晏言笑之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直瞧得人如雾里看花。

无论怎样也好,只是有一点——比起面前这个似乎沉默了许多的妹子,他还是愿意见到那个赖皮得让人恨到牙痒痒的小鬼。

海虎笨拙地回过身去,含糊地道:“别瞧了,外头风大,进来吧!”

海笙不经心地应了声,却仍是站在那儿,久久久久。

他们仍是没有等到喝上宁王的一杯喜酒。

海虎将事情料理完,本有心多等几天,将这意思同海笙一说,她却想了想,摇摇头,“算了吧,在京城里多待几天又要多花些银子,况且他一个皇亲的婚事,咱们小老百姓到时能否见上他一面仍是个问题,我们还是早些回家帮手阿爹好啦。”

她若不想等,海虎自然没有意见,于是只托了人捎个口信到宁王府,这便收拾行装动身了。婚期愈近,宁王府真如宇文仲所说,杂乱得很,估计他也没法抽出身来理会他们。

便借了驿站的两匹瘦马,牵出城后才上马徐行。这一来一回大老远地奔波京城也是累人得很,在京逗留的这些天又都忙于琐事没能好好歇息,两人此时都有些无精打采。只是骑了一阵后说起回卫所后要做些什么,这才有了些兴致。

海笙说:“三哥,回去以后,你敢不敢拿你剩下那两条裤子下注,与我再赌一把?”

她这样挑衅已不是头一回,海虎只当没听见,顾左右而言他:“等咱们赶回之时约莫也要立秋啦,闇贼定会趁着风势来闹上一闹,我可要把城墙工事好好修一修……”

“便趁他们没来之前,将阿爹和大哥二哥拖到镇里先吃上一顿,说起来咱们家好久没有聚在一块好好吃顿饭了。”海笙句句话不离吃喝玩乐。

“也是,大哥二哥那半天难得开次口的性子,平日在与不在似乎没甚两样,如今只有咱们两个却还真有些想他们。”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海虎只怔怔地看着缓缓擦过衣侧的路旁小树发呆,脑子里似乎什么都想到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眼角睨见自家妹子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气,他正猜她是否也与自个一样是相同的感觉,却听她突问道:“三哥,在旁人眼里,咱们一家子感情该是很好吧?”

“……”感情好?他不由把从小到大被这妹子陷害的惨痛往事先回想了一遍,最后顿了顿,仍是不情不愿地应了声:“兴许吧。”

“果然……”海笙没头没脑地喃道,也不说她为何有此一问,只又摇摇头叱一声,策马扬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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