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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风波险谲心难知

“海老,今年你露面的日子可迟了许多,兄弟们都在嘀咕莫不是连你也抵不住闇贼,尽忠报国去了?”

华服青年一进门,便听到左厢传来的豪爽笑声,那样的大嗓门,整个船厂里也只有廖千户一人嚷得出。他微微一笑,摆摆手止住引自个进来、正要上前喝止众人的副提举,令他先行回避后独自缓步入内。

初具雏形的巨大龙骨旁边除了工匠之外便是几个造船军士,与这些膀大腰圆的汉子相比,同是经受过长年风霜的海老爹身骨虽仍硬朗,却显得更像是普通老头儿了,只是嗓音里却多了分他人未有的沉稳,“尽忠报国吗?那是迟早的,只是老天爷还未赐小老儿这个机会。我前些日子便已准备动身了,不想染上风寒耽误了行程,唉,果真是老了,不中用喽!”

“别,你这么说,叫兄弟的脸面搁哪去?说实在的,在海上咱们宁愿去惹闇贼,也不敢去惹您老呀!老天爷顾着你便是它还开眼,要不您老去了,接任的还不知是什么货色呢!再说,”廖军士说到这里也知压低了嗓门,“没有您与上头通融,咱们船厂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不知金水司那些王八蛋,咱们的文书报上去,他们便在那磨磨唧唧,料也不给足,工匠也不招够,只在那抱怨工部拨饷太少,工部呢,便说户部银子难批,呸!”

他只是个指挥军士协助操练战船的千户,造船本不****的事,不过都在船厂做事,难免要代为鸣下不平。对这些话,海老爹纵有耳闻,也只是听着,并不置评。

廖军士也不多说,转个便问起他来:“海老,您那头今年沿海边防如何,可有对上闇贼?”

“小打小闹还是有的,便算风平浪静,咱们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三月间卫里的娃子们巡逻时碰上几艘闇船,没有收拾干净,让其中一艘跑了。我让人送急件给邻近卫所,只是听说他们也没拦住,给十几人登上岸闹了一回。幸好虽又折了些人手,终是收拾干净了。”

华服青年本是在这头静静听着,闻言不由凤目微眯。

这事儿不算小,海老爹自然会上报朝廷,可是他在京里却未听说半点风声……想来是地方官员怕事,瞒而不报。

不由淡淡哼了声。

廖军士人虽粗犷,毕竟在京城里做事,这道儿脑筋比身外边陲的海老爹转得还快,闻言也只是怔了一下,便想明白了。这些事情本是司空见惯的,他也不好多说,觑见对方腰里别着纸卷,便转了话题:“你今年又给咱们带来图纸了吗?”

“是,此乃上回那批新船下水之后,老夫觉得尚有可改之处,便找人画了图……”

两人同是军士,对战船的实际运用远远关心过其他,廖千户便颇有兴致地与海老爹展开图纸细论起来,华服青年见状,遂打消了露面念头,便要转到他处先看看。这时却突听有人中气十足地喊了声:“阿爹!”

他循声望去,只见大门口立了个十四五岁男子装扮的少女,娟秀的眉目看着有些面熟。目光触及少女左耳上一只白底红晕扇贝,他才猛地记了起来。

“你怎的来了?”海老爹微诧,与廖军士一齐走出,转目间瞥见立在船骨旁的华服青年,不由皆是一愣。

他立的位置偏些,海笙起初没瞧见,只笑嘻嘻地举着手中竹篮大步走来献宝,“我见时辰到了,你还未回,便煎好药送来啦……”话说到一半,见阿爹和旁人都无暇顾她,只急忙朝正由船骨后转出的一人行礼,她便也停了步。

“宁王大人,我等不知你也来了,小老儿正打算稍后便到府上拜觐呐。”

宇文仲微微一笑,“无妨,海老一上京便直奔船厂公干,如此对得起朝廷给你的饷银,叫人又如何怪罪得你?”

他一向留心沿海边防,来船厂不是一两回了,这儿职位略高些的军士与工匠都识得他,只有那殷勤过了头的提举每回都不愿放他一人自在巡看,不知是想讨好他,还是怕底下人借机诉状?

京城里的官儿总是有些油气的,相形之下看着海老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心里便觉踏实许多,哪怕这人只是个小小卫长。

也不与他谈别的,只用一双眼挑了下海笙,笑道:“这小姑娘是你女儿吧?前些年照过一面,叫什么名来着?”

“是,小女海笙,两年前年幼不晓事,让大人笑话了。”

“海生?是因了在海边生的才取了这名吗?”

“不敢,亡妻原先想是有此意,只是老夫见是个女娃儿,便改了竹头笙字。”

“‘山城灯火笙箫杳’吗……”宇文仲沉吟着,又笑了笑,“海老,我知你肚里是有些墨水的,只是你那几个儿子的名儿不知因何而来,叫人实在不敢恭维,幸好这唯一的女娃儿倒是没糟蹋。”

海老爹饶是如何沉稳,闻言老脸也不由窘了窘。倒不是受不住宁王取笑,只是几个儿子的名字由来对他而言无异于家丑,难以向外人道出。

海老爹生时,正是祖皇帝初平天下,边陲之境多有不服作乱,因而十多年间仍偶有征战。他少年时读过些书,后因家贫,十几岁便从戎做了名小兵,此后便是半生军伍生涯。到他三十几岁在沿海卫所安定下来,再谈终身大事已有些晚了,因而渔村的大娘好心替他做媒时也并不多挑。大娘只说那位姑娘性情直率,手脚麻利,是个能生能养的主儿,且最守妇道,便算他当班巡海数月不归也绝不会给他惹男人。

海老爹虽觉媒人用词粗鄙了些,只是他一个军士,对妻子的要求也不过能传宗接代,料理家务,娇滴滴的女子确是不适合的。便在媒人安排下远远瞅了那姑娘几眼,果是相貌端正身子结实,海大娘子便就这么进了门。

虽在日后发现自家娘子性情远超“率直”直奔“剽悍”,但他自身性子颇能以柔服刚,两口子便也凑凑合合地过了。只是有一点令他颇为头疼,那便是,海大娘子不识字。

话来可笑,因海老爹巡海频繁,一年中有九个月倒是在卫所船上过的,使得几个娃儿出生时他都在千里之外。往往一回渔村便被告知:“您家娘子又生啦!”等进了家门,海大娘子月子早已坐过,都能下田了,娃儿的名字自然都给取好了。

大儿子,海大,为父的气结,“若依你,接下是不是便是海二海三了?”

为娘的便愣,“你咋知道?”

二儿子,海龙,还是因为海大娘子被相公斥过,搜肠刮肚才想了这个她所知最神气的名字,没想相公回家知道后脸还是黑的。

三儿子,因上头有个龙,这个自然只能是虎了。

到了海笙,海老爹一早便嘱咐了:“便又生娃儿,也不许叫海豹!须等我回来再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次生的是个女娃,海豹自然是不会叫的,海大娘子在家里等了三个月,相公仍未归,某日梦见相公对她道:“这个娃儿,便叫海生吧。”她醒后一寻思,这名儿好,有水平!

事已至此,海老爹回家后也只得长叹一口气,提笔在“生”上多加了根竹子。

闲话且放下,话说海老爹的心思在这些令人感慨的往事上转了一圈后,当即便回过神来咳一声,令海笙:“笙儿,还不来见过宁王殿下?”

宇文仲见海笙将一双滴溜溜的黑眼转到自个身上,心里不由起了兴致,想看看这个前些年仍一副无赖样的古怪小姑娘如今是否规矩了些,便不说免礼,只含笑背手看她如何应对。

海笙瞄瞄他,又看看自家阿爹,突地嘻嘻一笑,“宁王殿下还需我问安吗?阿爹您看他气色,比前些年又更加春风得意啦,怎会稀罕我这等小人物问安?”

这话乍听唐突,细想之下又有些恭维之意,只是毕竟放肆,海老爹便要做样子斥她:“没规矩——”

宇文仲摆摆手,心里倒不恼。海笙若如平常姑娘家样规规矩矩地向他问安,他反而要觉得没趣些,现下看来这小姑娘率性倒未减,只不知能像这般多久。

只又扫一眼她手上竹篮,对海老爹笑道:“你这女儿倒是活泼,难得心思还细腻孝顺,晓得给你送药来。”

“哪里哪里,平日里不过是个野丫头,便煎个风寒药,不煎坏就算不错了……”

“阿爹你怎知的?”海笙蓦地睁大了眼,毫无腆色地扬扬手中竹篮,笑嘻嘻道:“我还真煎糊啦,还是三哥重去抓了药煎过的,我只是跑腿而已。”

船厂里便响起一阵笑声,因宁王现身带来的拘束感一扫而空。海老爹连连苦笑,接过竹篮道:“这儿事杂,你一个女孩子家到这只会添乱,这便回去吧,路上自个小心点便是了。”

“好,阿爹莫忘了喝药。”海笙爽快答应,也不知有意无意,目光又在华服青年身上溜了一圈。

他见了只觉好笑,寻思引起这等动静,自个再想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看是不成了,于是道:“本王也要走了,小姑娘可是要回城西驿舍?府中轿子便在外头,便送你一程吧。”

“这怎么敢?”海老爹正要谢绝,宇文仲摆摆手,先行出了船厂大门。海老爹没法,向女儿使个眼色,让她跟去。

七宝本是跟着自家主子来的,宁王知他对这些不甚感兴趣,便让他在门外店铺自个打发时间,如今得报转回,见主子后头还跟了个模样古怪的小姑娘,不由怔了怔。

再多看却不由变色,一只手指着海笙直抖,“你、你不就是那个……”

海笙笑道:“这位小哥,咱们又见面啦,难得你还费心记得我。”

那是因为像你这样无赖的姑娘家太少见,叫人难忘吧!

七宝嘴角抽了抽,只瞪她一眼便急急赶去侍候自家主子了,没想海笙也跟过来,竟也要上轿的样子。他忙拦住她,宇文仲在轿中淡淡道:“让她进来,七宝,本王要送她一程。”

七宝闻言还在发怔,海笙已笑嘻嘻地绕过他钻进了轿子,他欲哭无泪,只得令轿夫起轿。自家主子竟然让一个低贱的野丫头坐王府轿子……这要是在祖皇帝那时,可是能问罪的!

他只当给海笙捡了个天大便宜,却不知她在掀帘进轿时下意识撇了撇嘴,只是很快又恢复了一脸笑嘻嘻的神色。

宇文仲却瞧见了。

轿中空间本就大,那小姑娘也不赖皮地与他硬挤,只规规矩矩地坐在他对面,一双眼滴溜溜地东瞧瞧西瞧瞧,偶尔瞥他一眼。

他只觉得有趣。

在船厂时他本以为这小姑娘率性不减,仍是那副赖皮样,现下看来却不然。若换了两年前她那模样,早就凑过来油腔滑调了,如今似乎还不怎么愿意坐他的轿子。

是因为知道了他是宁王吗?

嘴边的淡笑里不觉添了抹讽色,他性情本就有些冷淡,当下也不费心与海笙说话,微闭了眼养神。

外头的七宝瞅着静悄悄的轿子,心里直犯怵,只恨不得轿夫们都生了双飞毛腿,早早把那丫头送到驿所,摆脱了才是!

此时轿子已离了船厂附近冷清的街,渐近热闹市集,宇文仲听到街上动静,想起一事,便掀了帘子对七宝道:“七宝,出门时你向我请示何事来着?”

“是,府中李妈妈爱吃的蜜饯果子没了,央小的顺路给她带些。”

“是吗,那你这便去买吧。”

“呃……这等小事,小的还是先侍候王爷回府,再折回办好了。”主子呀,七宝怎敢放你与那居心不良的丫头单独一道哇!

“甭啰嗦了,李乳娘眼神不好,也不过爱吃些零嘴,你就早些给她带回去。”宇文仲不再多说地放下帘子。

七宝无奈,因怕街上人多冲撞了轿子,便让轿夫抬到街角略清静处放下,自个赶投胎似的急急奔去。

海笙在旁听得清楚,眼睛不由往轿中复又闭目养神的青年身上一溜,寻思:这宁王对他乳娘倒是不坏。

目光在对方随着年岁增长愈显清俊的面上恋恋徘徊一阵,心里头又是搔痒难耐又是惋惜。

青年却在此时睁开了眼。

她吓一跳,眼神赶忙往旁边滑开,却见对方面色微凝,似乎在留心听着什么。

海笙心头微动,正想学他的样子也去听一听,宇文仲突地双眉霍扬,动作极快地伸手将她拉滚在了地上。几乎便在同时轿外骤然响起轿夫的凄厉惨叫,有利物带着破空之声生生劈开轿子,直向他们原先端坐之处!

海笙被宁王半护在身下跌在轿底铺就的毛皮之上,绕是平素胆大,一颗心也差点蹦到了嗓子眼。只直睁着眼瞪着差点指到了两人面上的一柄长刀尖,再看宁王,却是眉头也未动,冷静至极地望向轿外。

半片碎帘子在他们面前飘下,现出外头几个面巾蒙面的人来,见到轿内情形,他们也不由一怔,幸存的轿夫已大声喊了出来。

“该死,没得手!”

“头儿,这下怎么办?”

蒙面人们也慌了手脚,眼见即刻便有人被引过来,其中像是头领的便吼道:“快,把轿子抬走!”

海笙尚未反应过来,轿子便连晃几下,外头小巷景色速度极快地从帘角下飘过,与此同时轿外还响起粗哑的骂声:“把面巾摘下,一群笨蛋!”

宇文仲不觉嘴角微哂,寻思:这是哪个找来的人,做事这般粗糙?

便缓缓坐起瞥了眼明晃晃钉在座上的大刀,再看看海笙,见她小脸虽煞白,神情却还镇定,难得从遇险到现下竟没发出一声。他便低声道:“放心,他们既抬了轿走,便暂且不会下杀手。”

海笙瞅瞅他,点点头,也小心翼翼地爬起身。

那些人显是对地形相当熟悉,挑的都是僻静巷子,直把轿子抬得快飞了般,宇文仲便打消了冒险出轿的可能。况且虽不知对方有多少人,但总不至于只有轿外那些的,必还有帮手掩护。

他虽然出身养尊处优的皇族,骨子里却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狂傲,眼下既被困在轿里不能动作,干脆便依旧闭了眼养神,走一步算一步。

海笙虽有些忐忑,见到他那般漠然的神色,心里仍是不由一动。

可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光线蓦地一暗,轿身被人重重放下,有人吼了声:“放老实点!”随之“砰”的一下,四周便静了下来。

宇文仲往外头看了一眼,对她道:“下去吧。”

两人被扔在不知是哪的破旧小屋里,窗扉俱被钉死了,只留一个拳头大小的小洞勉强可借光视物,虽是尘灰偏地,也比僵坐在轿中好。

那紧闭的门板也不厚,他们听见外头脚步纷响,有人“哎哟”了声,似乎挨了记打,便有声音骂道:“老二,你是怎么回事?货主明白吩咐要我们当场杀了的,你把人带回来做什么?还闹得这样大,叫兄弟们如何躲过风头!”

他们原先听过的粗哑嗓音又响起,只是嘴里像捂了什么东西,含糊不清:“大哥,我知道这事儿我办得不干净,是我该死。只是咱们一击不中时,这事儿就注定没法干净脱身了……”

“我听你说这些做什么!第一回失手便再砍几刀就行了,那么个没几两肉的公子哥儿,你还怕砍他不死不成?到时动静就算闹大些,咱们也好拿到余下的银子远走高飞!你让开,我现在便进去取了货儿的头领钱!”

“大哥,你且听我说,你当真相信货主会照约定把剩下的银子给咱们不成?”

“……你什么意思?”

“诸位兄弟,咱们大伙如今是拴在同一绳上的蚂蚱,我和大哥便不瞒你们,咱们这次接的这票,货主货儿都是大有来头的人,倘若当时一击便中,不引起动静地解决了,货主尚有可能守约把银子给我们。如今闹出这样动静,谁也不敢担保货主会不会为了撇清关系,翻脸不认人,乃至把咱们给卖了!”

宇文仲在门内听了这话,倒起了点兴致,心想:这人尚有些手段,还知道争取人心,只是怕没与朝中人打过交道吧?解决尔等宵小之徒那些人便连根手指都不须动,还用费心卖你?

外头的人却都觉得二头目说得有道理,纷纷慌了神,“那……眼下该怎么办?”

老二道:“事虽至此,却也不是完全便断了路,门里那两个人便是咱们的保命符。只要咱们手中有货在,货主怕事情泄露,必不敢对咱们下手,而想保得他们命的人投鼠忌器,也不会追迫太紧。况且那两人还有个用处,兄弟们豁出命来干这一票,如今闹得京城是待不下去了,银子却不能到手,想想实在令人不甘心!我便估摸着,干脆再犯些险拿货儿为质,从货主手上敲出些银子来,不准比咱们原先能拿的还要多。大哥,你觉得我这话可有些道理?”

大头目被他说得甚为犹疑,不觉望望众手下,众手下却也在看着他。于是心一横,咬牙点点头,“好,就这么办!”

原来还想着钱财,那便好办了。

门里的宇文仲忖道,不觉淡哂。

因似有所察,他偏过头去,见身侧安安静静抱膝坐着的海笙正从眼角偷偷觑着他,似是对他莫名露出的笑很是不解。

他一瞬间,便觉得这个小姑娘倒也难得,平日多话好动的一个人,遇上这等事情倒也知道安静应对。此情此景若换了寻常人等,不是慌了手脚哭闹不休,便是断了生念面如死灰,他们两人却轻松,一个尚有闲情听贼人商议,一个还多心去偷看另一人面色。

宇文促只觉眼下这情形极有意思,便也不急收回目光,多打量了海笙几眼,见她这两年随着年岁增长肤色也变白皙了许多,不似记忆中看不出面目的小黑炭,只是与京城姑娘比起来仍是偏黑。她眉眼虽算娟秀,好在身量尚小,又着男子打扮,当不至于引起贼人歹念。

这小姑娘算是跟着他遭了池鱼之殃,又是海老的女儿,他若能保她便保吧,若保不得……

宇文仲微微一笑,没有再多想下去,复回头留心听外头动静。

那一伙人里头,老二主意最多,大头目却决策最快,当下便做了安排,“你们几个同我上城里去探探风声,老二,你找两个人看着这里,其余人分散到附近把风,有什么事情你先决定着。”

“只留两人看守,会不会太少了?”

有人刚质疑,老二便接口:“大哥吩咐得没错,这儿本是空宅子,人多闹出响动只会令人生疑而已。放心,里头只有一个小孩和一只弱鸟,咱们生生把轿子抬来,他们都吓得不敢出声,跑不了的!”

当下便是纷杂脚步声,却都渐远去了,又有人拖了椅子过来,便就坐在门口。

两人吗……他垂下眼寻思。眼下想脱身,便有两条路子可走,一来他身上衣物及随身带的扇子中,便有三处机括,对付个把人并不难;二来可在那二头目处下点工夫,由言谈听来对方是个贪婪狡黠之徒,这样的人往往多变,他直觉这人身上必有机可乘。

这两条路子之中,后者的把握小些,且要费点工夫,前者虽是个险招,可只要能悄无声息击倒门口两人,他便有把握躲过附近的其余人等。只是独自一人尚好,再加上这小姑娘却甚麻烦……

目光不由朝海笙转去,若是不得已,也只好用她做饵了。只要尚有生机,他便不打算舍弃自个的命,他活着,能做的事比一个平民女子能做的多得太多。虽说有些对不起海老,好在对方深明大义,不会因为女儿跟着他出了意外便毁了两人交情。大不了,日后多替她上炷香便是。

他的眼光停留太久,海笙察觉到了,微偏过小脸朝他看来,便在这时门外有人打了个哈欠,道:“唉,便是明天要死了,这吃喝拉撒还是得解决哇!你先看着,我上趟茅房便来。”

“手脚快些!大伙们心里都绷着呢,就你这家伙还记得上茅房!”他的同伴便笑骂。

只剩一人了吗……要动手便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宇文仲的眼连连闪动,突听海笙道:“宁、宁王殿下……”

这是她遇险以来初次出声,他不由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异样地盯着自己,似有些紧张。别在这时才给他闹起来才好,心里忖着,一面留神着外头动静一面道:“莫在这里唤我名讳,你可直呼本王宇文仲便是。”纵使脑子里思绪急转,语调却稀松平和,一来不让海笙察觉自个念头,二来也好稳住她情绪。

“好,文仲兄。”海笙从善如流。

当今是宇文氏的天下,妇孺皆知皇室复姓宇文,这小姑娘不知是有意还是书读得太少,竟那样唤他。

她自个也不甚留意,只急急说不去:“我听我爹说,这些年朝廷只重北方军防,对南部海防逐年疏忽,并有意削减军饷。多亏朝中有你暗里照应着,咱们的海防才没有荒废到让闇国人有机可乘,卫所的兄弟们日子也勉强过下去,因而咱们一家子都很感激你。”

她说这些做什么?宇文仲漫不经心地听着,对门外的动静却是一刻也未忽略。

“眼下外头这伙人来意不善,我虽不知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却知文仲兄你的命对许多人而言重要太多。若有逃生机会,我虽然年小力弱,也定会替你挡着,你也莫顾我,阿爹日后若知我能为文仲兄赔上一条命,也只会欣慰,不会怪你的。”

“……”宇文仲缓缓转过头来。

不甚明朗的光线中,海笙的两只圆眼却无比明晰地紧紧定在他面上。与因紧张而微微变调了的嗓音相比,她的面色尚算镇定,只是膝上两只不觉扭在一起的手却泄露了她心里忐忑。

宇文仲看了她半晌,突地哼笑一声,收回了视线。

被她看出来了吗……这小姑娘眼光倒敏锐,竟看出他有意丢卒保帅,弃她不顾了。她脑子倒也灵活,知道直言相求没用,便故意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以退为进。

替他挡着?哼,亏她说得出来,有这样一双不安分眸子的人必也与他一样,不到最后绝不会舍弃自个的命,到时谁拿谁当挡箭牌还不知呢。她也太高估皇家人的良心了,以为说些好话,提一提她父亲,他便会心软不丢下她吗?

哼哼,当真好笑。

虽是这么想着,眼角微含的戾气却不觉消失了,便在这当儿门外重又响起说话声,那去解手的汉子已转回,最佳的时机也过去了。他却不觉可惜,眼角睨见海笙微撇开头悄悄吁了口气,他心里只觉有趣。

海老的几个儿子都生得木讷,没想却有这样一个心眼儿多的女儿……罢了罢了,若贼人目的在钱,这几日他们的性命便还无虞,他便探探那二头目好了。

宇文仲从未如眼下这般将一条虽是冒险却甚有把握的生路如此快便放弃,心里竟也不觉遗憾,只是看那窗洞里透进的光线越来越弱了,便含笑对海笙道:“入夜后那些人回来少不得要过来察看,你若困乏,不妨到那堆干草上小憩一会,养些精神应付。”

海笙应一声,十分乖巧地移到屋角干草堆上躺下,背对着他一动也不动,至于会不会真睡下,便只能问她自个了。

宇文仲又哂笑一下,起身看了看,对四处的灰尘皱了皱眉头,仍旧回到轿子边上扯下破碎不堪的轿帘,半倚在轿中座椅上闭目思索。如何在二头目上下手,他已有了腹案,只是想到又要扯上这等事情,总是不快的。

他一向不喜玩弄人心,只因他并不相信人心。

没想这许多思量最终并未派上用场。

那头海笙毕竟年幼,虽然身处险境,也看出身边这人并不可靠,只是这半天一直绷着精神,好不容易眼下似乎暂且无事,便不断在心里念叨着“不可睡着,不可睡着”,竟也不知不觉真睡过去了。

待睁眼时满室俱黑,她心下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身上一条布帘子似的东西也跟着滑落。睁大了眼在黑暗中搜索,只什么都瞧不见,耳边却有外头传来的模糊话声,她不由紧着嗓子出声:“文、文仲兄?”

肩上便被人用扇子轻拍了下,一个声音在她身侧淡然道:“在这里。”

听到他镇定的语气,海笙略为心安,只压低了声音问:“外头发生了何事,为什么这样吵?”

宇文仲摇摇头,“我也是刚察到那些人回来,尚未听出大概。”

她便不说话了。

像他们这等他人案上的鱼肉,稍有风吹草动都得心惊肉跳,宇文仲便问她:“你可怕了?”

海笙听他话音带笑,似并不把眼前险境当回事,倒有兴致拿她取乐。她平日里的油滑性子便也勾回来了,干脆笑嘻嘻地笑他,“是哇,我怕得要死,若再见不到明日的天光,我三哥欠我的赌债便讨不回来了,岂不便宜了他?”

宇文仲只微微一哂。

两人说了句笑,便都静下来听门外动静,只是外头走动频繁,嘈杂之中只听到依稀像那二头目的嗓音不安地问道:“大哥,你真决定了?”

“银子已到手,不走更待何时?再晚些便连城门也出不去了!”

“可是……”

“你莫说了,知道咱们这次惹到谁了吗……喂,你们几个,动作快点!”

如此听来,似乎最好与最坏的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宇文仲还未及细想哪种的可能性大些,门上便被人重重敲了两下,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道:“里面的,好好待着一会便有人来接你们!若你们自个乱跑遇上什么事,那可算不到咱们头上了!”

门内的两人不由对视了一眼,海笙不敢置信地低声道:“怎么回事?他们……如此轻易便要放过咱们了?”

“……”他不出声,思绪转了一遭,便猜出了个大概,只慢慢地道:“有人想我死,有人却不愿我死在他手中,这两种人却是一伙的,只是要保我的人权势大些,今次便暂且留下我的命。”

海笙不由转向他所在方位,黑暗中只能瞧出个模模糊糊的身影,面容并不真切,只是听他语气却漫不经心得很。

她心下暗忖:这人出身皇家,又插手朝政,想他死的人多得是。政见不和者有之,疑心他欲篡位者有之……只怕皇上也不怎么愿意世上有这么个人活着。想保他命的人我却想不出来,我爹他们的官职又太低……哎哟,莫非也是皇上?

不由心里一跳,思及他那句“不愿我死在他手中”,越发觉得自己猜得没错。民间传闻“宁王心怀不轨”或是“皇上欲除宁王”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那一天她听说这两兄弟中哪一个暴毙了都不会觉得意外。可若说眼下保住宁王的正是皇上,她却意外得很。

不是“不愿我死”,而是“不愿我死在他手中”吗?

这两兄弟,还真不是普通的兄友弟恭啊……

便又多瞧身侧男子几眼,只觉那貌似随兴的姿势之后,藏的东西却比她原先所想的要深沉复杂许多。

宇文仲察到她视线,只微微一笑,不知这心眼多的鬼丫头从自个的话中能猜到多少。

只是也不去问。

外头已静了许久,这伙贼人撤得倒挺快。他若是那位,想从匪人手中留下人来,必先投其所好给予银钱,允他们绝不追擒,再不经意透些风声让他们得知今次却是招上惹不起的人了,贼人必会惊慌失措只求脱身,便什么都答应了。

只是出了城后,能有多少人活着却要看那位的心肠如何了。他记得那人幼时连只蚂蚁也不愿去踩的,说什么“众生皆有命,蝼蚁尚惜,何况子民”,而自己虽在旁笑话他,心里却并不是不惊异的。

这些年来他行事渐渐有些手段了,却不知心肠变是没变?

两人在此处困了一日,现下得知脱身却也不觉有多欣喜,反而又静静坐了一会。

直到远远街上传来齐整步声,宇文仲听出来的是训练有素的禁军,方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兴许谁都觉得这事不好声张,一队甲胄森然的卫兵只有前头几个执了火把,其余人都在暗处静静站着。火光将破落小院照得通亮,随禁军来的还有海老爹与几个儿子,海笙认出亲人的面孔,一扫先前的小心沉默,欢叫一声便跑了过去。

海家的男儿们只把她上下审视嘘寒问暖,连平日最看她不过眼的海虎也绕着她细看了一圈,才放心站到了一旁。海老爹却是怎么也放心不下的,“笙儿,那些人可有对你动粗?”

“那倒没有,”海笙嘻嘻一笑,“只是他们一刀便劈进轿子里来了,若不是有文……有宁王殿下护着,我这颗脑袋如今已不在脖子上啦!说来我却是跟着殿下沾了光,贼人一看他周身贵气——‘哎哟,是个有油水的主儿,须得好生侍候着!’便连我也不受委屈。”

在她之后慢慢走出的宇文仲听到这话,不由望了她一眼,却已又是那个油头滑脑心直口快的赖皮丫头,哪有半点先前察觉到他阴暗心思时留神戒慎的模样?

海老爹便朝他走来,肃然深深一拜,“小女今次,有蒙殿下关照。”

对这位老军士,他向来是青眼有加的。现下也是,若换了朝中有些官儿,便要把自家孩儿踢翻在地,装模作样地骂上一声:“你如何要宁王殿下护你,却不去护着殿下?”

只是配不配受这一拜,只有他自个与那小姑娘心知肚明。

宇文仲便将身子微微一斜,淡笑道:“哪里,小姑娘受本王所累遇险,却害她受惊了。”

等这头寒暄完,肃然静立的兵士中才有个人默默走上抱拳,“末将营救来迟,王爷恕罪。”这些面上话照例是听听便算的,宇文仲便没有应他,抬眼朝街角望去。

那儿正有一顶轿子静静置在阴影下,旁边候着一个矮小身影,不是七宝却是谁?

身后又传来海笙的清脆笑声,他不知想到什么,只微微一笑。

缓步走到轿子面前,七宝“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低睨了眼这个身如抖粟的贴身侍童,哂笑一下,没说什么地上了轿。

这夜里的气息,当真孤清得很。

他在轿里闭了闭眼,突地出声:“停轿。”

轿子应声而止,便传来七宝战战兢兢的小心发问:“王、王爷?”

“折回去,我还有话要吩咐海老。”

待轿子追上海笙一行人,他也不露面,只隔着帘子出声:“海笙姑娘?”

这兴许是海笙出生以来头一回被人如此客气地唤做“姑娘”,弄得她不由怔了一怔,忘了回答。

宇文仲只是说下去:“你先前是如何称呼本王的,可否再唤一声?”

她心里咯噔一下,偷眼先觑了觑父兄,见他们都是一脸疑惑。大人有命,小鬼岂敢不从,没法,只得硬着头皮咳一声,含糊道:“文仲兄……”话音刚落便听身遭齐齐一圈抽气声,海家几个男儿只以为宁王要怪罪海笙,对宁王稍有了解的海老爹却纳闷他为何要提这事,而海笙只是想:惨了,回去又要被阿爹和三哥念了……

便听宇文仲笑道:“我记得两年前,你也是唤我‘哥哥’……本王移出禁中后,便与宫里的妹子们少有机会见面,也是想念得很。便冲你这两声,若海老同意,你也不嫌弃的话,便认了我做义兄如何?”

这问比先前来得更加突然,海家人皆是一愣,只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他又说:“自然,与本王扯上关系也没有什么好处,麻烦倒不少,你若不愿意便无须勉强。”

宁王殿下这么一开口,谁还好说不?海笙便在爹爹眼色示意下迟迟疑疑开口:“这个……我心里自然是、自然是乐意万分……”

轿中便笑一声,“如此,今后便要多加打扰了,义妹。”说完,也没再啰嗦地吩咐起轿,只留下海家人仍是一头雾水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海虎便皱着眉头问:“你与这宁王是怎么回事?”

“我若说我也不知,三哥你相信吗?”海笙盯着远去的轿子喃喃,想起两人被困在一起时宇文仲诡谲多变的眸光,不由得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这宁王,果真是红颜祸水,半点都不白费他那副好皮相!”却是“啪啪”两声,一齐遭了阿爹与三哥的两记爆栗。

这一年,皇上长兄宁王被劫一事,在京中只如暴雨过后地上的水渍,悄无声息地湮没了。且不说巷间毫不知情的平民百姓,便连心知肚明的当事人彼此也不提一句。

那一夜随之被埋的还有城效西北处的十几具无名尸体,探报送到宇文仲手中,他只是看着自个案上一只误坠入观台墨中的蚂蚁,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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