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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爱德华荣

荣香在这天夜里颤巍巍地端盆洗脚水进了二楼主卧室,如今的杨先生房间。

她如今是个勤务兵打扮,专门给杨先生收拾内务来着,可怜她活了十八九岁,当了十七八年的甩手少爷,从来是只有人家侍候她的份儿,荣香还真不晓得该怎么服侍人!

幸而杨少帅并不指望这人能干,他指望一个傻子做什么,只不过希图荣宝在身前身后待着,看得到她人影便是了,几天前的逃窜事宜还是叫杨森耿耿于怀呐。

这是一个难得燠热的夜晚,四面窗户洞开,夜风夹杂着些许庭院里白玉兰的香气,整间房间里刹那有种温柔的情绪弥漫开来。

杨森套件的确良白衬衫,一双袖子挽得老高,敞着衣领,露出这人颇具胸肌的一副白晳胸膛,头顶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下,可以看清他脸上细密的绒毛,和手背上暴突的青筋。

他坐在大张椅子里,荣香跪了下来,将糖瓷脸盆轻置于地毯上,她的臂弯里搭着一条白色毛巾,荣香悄悄打眼望过去,正是个略带怯意的眼神,细声细气说:“师座,您用水。”

杨森“嗯”了声,将一条腿往荣香跟前抬了抬,荣香怔了怔,长睫毛扇了两扇,大约是明白了什么,她很伶俐地伸手替杨先生拉高军用裤管,杨森这才满意地将脚掌浸了水去。

他洗得并不是很专心,他是个居高临下的俯瞰姿势,这时双目炯炯地自上往下将荣宝扫了扫,杨森盯着荣宝低垂的长颈,太细了,一手便可拧断她。

杨森张开虎口搭在荣宝的后颈上,搭了又搭,男人细细忖度道:她怎么就,敢跑走呢!她是真的不怕子弹的说!

杨少帅又恍然忆起稍早之前,那宴会上蜂腰丰乳的金小姐,荣宝跟她放在一起比较,哎,权且连比较的资格都没有,荣宝也就只剩一副好皮相了!

杨森又自言自语道:“那,我到底看中你什么地方呀?”

此刻月明风清,气氛正好,该少帅觉得很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同人家细细探讨下,他于是一把将荣宝拉拉扯扯地拽到怀里来,就此摁了上床,往那床笫里探讨探讨去了。

杨森借着稀薄月明,凝视着掌下这具温热肉体,他那目光便如机关枪般点点扫射开了,男人的大手掌覆上她的胸脯,杨森极具研究精神地“戚”了声,“胸部不够大。”

“膘全长在腰上。”

“在床上跟条死鱼似的直挺挺的。”

“……”

杨森仰头长叹一声:“荣宝,你也就一身溜光细滑的皮肤值得人称赞了。”

他发梦一般呻吟道:“我怎么就,喜欢上你哪!”

他觉得自己是喜欢上这位脑筋不太灵光的丫头了,在他不舍得将荣宝赏给手底下人玩的时候,杨少帅蓦地发现,荣宝已然像一枝小花骨朵儿似的在他心田里悄悄伏着了。

但,也就仅仅止于喜欢了。

杨森趴在荣宝身上,伏在她耳畔,幽暗中闻到一种类似婴儿奶香的淡淡香气。男人抿着嘴巴,他很笃定地想:我也就是这点喜欢了,我是决计不会替你挡子弹的!

反而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他是决计不吝啬将喜欢的荣宝拉到面前挡那子弹去了!

那厢荣香也很笃定地想:若是哥哥在的话,哥哥一定不会像金先生那样丢下我不管不顾地走了!

此际她被杨先生压在床上“打”,这种酷刑真让她越发的念起哥哥的好来了!

她先前颇有些埋怨哥哥形踪全无,一径留下她一个人饥饱不接地活一日有一日,直到被金先生在大马路上给劫回家当作洋娃娃般很心爱地照顾起来,荣香在吃饱喝足的同时,对金先生是感激居多,她便姑且将思念哥哥的事业暂且丢置一旁了。

这当下,她在受“酷刑”的同时,羞耻感是越来越强烈,荣香是个头脑简单的人,她的情感里绝少有“羞耻”这种情绪,但凡羞耻起来,那对她来说,就是受了顶顶委屈的了,她是顶顶委屈地想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哥哥来了!

“哥哥啊……”幽暗中荣香气喘吁吁地咬着被角,她在身后杨先生那暴风骤雨般的挞伐中,状似呻吟又状似叹息地发出一声含糊的叫唤,“哥哥,你现在到底在哪里呀……”

荣慎疏此刻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津。

天津,法租界,劝业场。

值此夏夜,劝业场屋顶的夜花园天外天里三三两两聚着一群人,各自喁喁私语,不乏来此幽会的年轻人。

年轻的荣慎疏倚着白色雕花长椅,站在这座欧式建筑的最顶楼,鸟瞰着津门最繁华的夜景,璀璨灯火直比头顶上空的星河,正是个十里洋场的和平景象。他忍不住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暗暗忖度道:我到底是从那地狱一般的集中营里逃出来了!这才是活着的感觉!这才是活着的人样!

他这厢正是个顾影自怜的架势,那厢对面的葛安娜小姐捏着一把尖细嗓子作温腔软语状:“喔!爱德华,你在烦恼什么呢?”

爱德华荣睁着一双蔚蓝海的深邃眼眸凝望着对面的葛小姐,这双蓝眼睛太深邃了,一动不动凝视人的时候,会叫人错觉他是多么多么深情款款。

深情款款的爱德华荣笑眯眯地倾首作聆听状,轻声细语地道:“葛小姐,你听,远处有蝉鸣的声音。”

葛安娜即时竖起一对招风耳,她是个福泰长相,大二十的姑娘了,因着留过几年洋学,眼界开阔了许多,故而大姑娘挑男人的眼光也跟着挑剔了许多,幸而她有个有钱有势的老子,老子惯着她,她便依然故我地天真下去。

天真的葛安娜小姐半晌过后,也跟着笑眯眯地轻声细语道:“喔!爱德华,你真浪漫,在夜晚的城市里寻找蝉的叫声,喔,太罗曼蒂克了!”

该小姐很爱娇地托起一张银盘脸,一双眯眯眼直勾勾地盯着高大英俊的爱德华,孜孜不倦地施放着她的青睐之意。

荣慎疏面上笑眯眯的,一副谦谦君子的儒雅风范,然则此子内心却作呕吐状,颇有误食绿头苍蝇之恶感。

他坐在雕花长椅里,一侧拳头握得死紧,指节泛白,手背青筋暴突,荣慎疏是将一腔厌恶强制捺下,一面啜几口凉茶,一面温温和和地说:“葛小姐,过奖。”

“安娜,叫我安娜,”葛安娜眨眨眼,嗲声嗲气,“爱德华,明天你就要见我爸爸了,我们是恋爱的关系,你对人家太见外啦,讨、厌!”

葛安娜嘟嘟嘴,明显是两片肥厚猪唇,此刻休提可爱,便是没有吓到人已是面目可观了。

荣慎疏口齿艰涩道:“安,安、娜,夜安。”

男人内心作泪流满面状,吼!何时我荣某人要沦落到敷衍此等女流的地步!若不是她有个当商会会长的老爹……我至于吗?

一切要从荣慎疏半年前赴沪说起。

彼时正值上海日军集中营正式成立,昔日各国租界内衣冠楚楚的外籍人士一夕之间沦为阶下囚,怎堪一个如魔似幻了得!

荣慎疏的祖母乃是大不列颠人,他身上拥有四分之一的英国血统,隔代遗传了祖母的一双蓝眼珠,往日里他很为这点血统沾沾自喜,特地去入了英国籍,起了个英文名叫爱德华,通常在外谈生意,爱德华荣是以一副外国友人的样子自居,享尽洋行商会的各种方便待遇,他倒是真真生出一番远渡英伦的心思。

未及他化思想为实际行动,便同一干教授和神父们通通一起关进了壁垒森严的集中营里去了。

这座到处都充满着日本宪兵和铁丝网的监狱戒备森严,等闲不能逃之,荣慎疏灰心之下,每天就着馊水和黑馒头下肚,弓着身子去采石场挖矿,挖得双手鲜血淋漓也不能停歇片刻,要当心宪兵们的马鞭招呼!

如此猪狗不如地生活了几天,不日里便有洋人们陆陆续续死掉,病死,或被打死,人命在集中营里还不如一条狗结实,狗还能看大门呢。

荣慎疏团着一张黑心棉絮在夜里瑟瑟发抖,他不是冷,他是从内心里生出恐慌来。

男人绝望地想:我怕是真的要把一条性命交待在这里了!

他想起那些死去的室友,尸体草草用一张破席子裹着,扔进泥坑里,没过几天便被野狗们刨去大嚼特嚼了!

呕!荣慎疏不寒而栗,激灵灵地打了个哆嗦。

他很仔细地忖度着:别人可以死,我不能死,我家里还有一个傻瓜荣宝等着我养呢!

荣宝不比正常人,荣宝没了我,可真的会饿死啊!

男人眼前恍惚浮起傻瓜荣宝那充满依赖的笑脸来,荣慎疏定定心神,拳头抵着左胸心脏,暗暗告诉自己:是了,是了,为了荣宝,我不能死!决计不能这样凄惨地死去!

他振奋起来。

人一旦有个念想在,那是绝不愿意轻易死了去。荣慎疏在舒舒服服地活了二十几年后,终于要把前后两辈子所欠受的苦都给他还了回来,挨骂挨打那是轻的,挨冷挨饿那是家常,要紧的是挨病挨痛,无论病得轻还是重,在集中营里绝无丁点药品可言,只能自己抗,抗不过那得到地下见阎王老爷伸那冤屈去了。

如此残酷之镇压,必有激烈之反抗。

在某一个星月皆无的暗夜,以爱德华荣为首的一干洋人策划了一起逃亡事件。

事件以全军覆没而告终,所有的人都死于地雷区,被炸得血肉模糊,身首异处。

说是全军覆没也不尽然,起码爱德华荣便是踏着同伴的尸首跑出了无人区,扒开铁丝网,借着黑暗的掩护,跳上一辆驴车,就此逃遁去了。

荣慎疏灰头垢面地蜷在驴车上的稻草堆里,男人摸摸手,又摸摸脚,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的零件都齐齐全全的,他便很庆幸地长叹一声:“天佑我也……”

荣慎疏捂着脸,很理直气壮地思忖道:你们不能怪我,我也只是想活下去,这样而已!

在策划逃窜事宜的时候,爱德华荣什么都说到了,独独略去无人区乃是一片雷区这个重中之重!

他当下已抱着一种自私到底的决心了,你们只是试雷的!

可以说,爱德华荣这条性命,是用十几二十个同伴们的命换回来的!

他这样珍贵的一条命,千辛万苦地逃了出来,自不能死在半路上。荣慎疏连夜扒上一辆轰隆隆的火车,躲在车厢缝里,望着渐行渐远的沪港,这才把一颗吊得高高的心放到了实处,荣慎疏即时委顿下来,叫了声:“哎哟我的妈!”

星月皆无的夜晚,夜航中隆隆行驶的火车上,荣慎疏在半醒半寐中细细思索:唉!这下真正只得一条命了!

他在沪上的纺织纱厂兼几所铺子已悉数被日军接管了去,周身黄白之物也早在搜身之时被宪兵们悉数掏光了。

目前看来,真正所持有的,也不过是在南京城的一座荣公馆,指不定日军正派人在那蹲点守候哪!他当初可是在籍登记而入营去的!

在经历过地狱一般的集中营生活洗礼之下,荣慎疏对于自己周身上下的灰头垢面兼之衣衫褴褛很是泰然处之。他在天津码头落了脚,直奔天津教会区,在揪着神父的衣角一番痛哭流涕之下,爱德华荣终于吃到了半年以来的第一顿饱饭,热腾腾香喷喷的黄油面包,荣慎疏那叫一个眼泪汪汪啊!

在用了两大桶热水和一块东洋香皂后,荣慎疏终于将自己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便是连他那头发也剃成寸头了,堪称面貌一新,简直是又活过了一遭。

对于爱德华荣的悲惨遭遇,教会神父也是很同情的,但他的同情也仅仅止于此了,一顿饱饭和一身干净衣裳。

荣慎疏顶着一个寸头,套身白衬衫黑西裤,很有些男校制服的味道,这让他看起来富有青春气息,他站在街头一隅,将自己年前镶上的一颗金牙硬生生地掰了下来,活活地咽下满口血沫星子,荣慎疏往那繁华里的津门当铺去了。

他在天津饭店定了三天房间,坐在饭店的西餐厅里,就着水果冷盘,也唉声叹气了三天,是满怀惆怅地忖度道:我如今,这算是落魄了?

他大手大脚过了二十几年的少爷生活,荣慎疏很笃定地想:我是决计不能离了洋房汽车佣人的!

他盘算着手头上的些许余钱,悲哀地发现这点金子换的钱,只配做点影剧院前叫卖的香烟生意了!

荣慎疏撑起额头,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几下,在悠远的西洋乐声中,想象自己穿身马甲对褂沿街叫卖着香烟,喔!荣慎疏蓦地痛苦捂胸,他连连摇头,若是这样活着的话,那,我很可以去饮弹自尽了!

他一再笃定地忖度道:我是决计过不来这种寒酸生活滴!荣宝也是决计过不来滴!所以,出人头地是必须滴!

正当荣慎疏垂头丧气之时,上天送一个葛安娜给他来了,好比乌云旁边镶着一轮金边,人生总不至于走到绝境里。

可当荣慎疏看清这安娜小姐生的什么模样,他是真的心如死灰了。人丑不要紧,要紧是有自知之明啊。

这葛安娜乃是天津商会的葛会长之女,还是葛家的独生苗苗,自小是锦衣玉食,花骨朵一样侍候着长大了!

她本人却不是个花骨朵般的模样,相反还是个五大三粗的福泰长相,亏得她有个当会长的老子,要钱有钱,要权也还是有那么几分权势滴,故而在人人的趋炎附势之下,葛安娜无从得知自己的真实模样,相反她很得意于自己在异性中的好人缘,自认为是桃花处处开啰!

这天午后,葛安娜在三两闺中密友的陪伴下,乘车前往天宫剧院看了一出西洋剧,心满意足之下,葛安娜择了座附近的西餐厅,点起一客冰淇淋,她那两只眼睛里是看不到自己的壮实身材,是以很不客气地将这冰淇淋悉数装进了肚子里。

她正是个埋头苦吃的架势,忽听身畔三两手帕交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起来——

“你看,那窗旁坐着一个洋人美男!”

“好忧郁的侧脸喔!”

“好深情的蓝眼睛!”

“好长的睫毛!”

……

葛安娜循声望去,轰,简直是雷过青天,她懵头懵脑地捧着一颗小心小肝,晕陶陶地呻吟道:喔!我今天终于知道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了!

她是个行动派,从来不晓得“矜持”两个字怎么写,葛安娜的人生字典里只有拿来主义。

故而该大小姐很西洋派地耸耸肩,虎虎生威地踱到洋人美男面前,及至美男用那双深邃湛蓝的眼睛略掠她一眼,葛安娜虎躯一震,内心作傲娇状:嗷!就是你了!我此生非卿不嫁哈!

当下葛安娜小姐扭扭捏捏作娇羞状,兰花指一翘,肥唇一嘟,嗲嗲道:“哈啰,买娘意思葛安娜!”

荣慎疏惊悚了!

他此际虽然落魄至极,全身上下只有一身美丽皮可以拿得出来,但该大少爷的自尊心还是非常强烈的!

自尊心使然,荣慎疏努力将目光游移开来,看东看西就是不看正主儿,男人还是彬彬有礼地答应道:“你好,我是爱德华。”

爱德华荣是很想有骨气一把,因之动作迅速地结账撤退,他是绝不承认那叫落荒而逃!

可是当他将要粮尽弹绝之际,坐在大房间里,荣慎疏眉头紧皱地签下饭店的账单,他是长吁短叹地将一张电话号码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打,还是不打?这已不是个问题,这是节操方面的事了!

荣慎疏思及惨淡前景,思及荣宝那张嗷嗷待哺的嘴脸,思及汽车洋房佣人等一应好时光……

他是连连摇头。罢罢罢!

爱德华荣很悲壮地忖度道:现如今,也只能将我这副肉身且去布施给安娜小姐啰!

他颤巍巍地拨通了葛公馆的电话,眉心紧跳地听着话筒那边葛小姐的呱呱聒噪,如此嗯嗯啊啊应付了去,末了才接到葛会长的晚饭邀请,“荣贤侄啊,早听安娜说你如何如何,明晚有空的话,届时来跟伯父喝一杯!”

荣慎疏答应下来,咯嚓挂了话筒,他朝镜中那个高大英俊的爱德华荣露出一丝心花怒放的笑意,随即将全身上下的积蓄提了出来,特地置办了一应礼品,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外出巡视的年轻东家,专等那葛府的车子来接了。

番外一 荣家兄妹

荣慎疏是在他八九岁那年收养荣宝的。

当时是个冬天,襁褓里小小的一张面孔紫里泛青,给冻的!

荣慎疏是在跨门槛的时候,发现自家栅栏口平白冒出一个弃婴来。寒风瑟瑟中,小荣公子紧紧雪白的皮袄领子,大约是没有见过初生的婴儿,那面孔小得只得梨子般大,对于处在八九岁正是猫狗嫌年龄段的小荣公子来说,是很觉稀罕的。

他好奇地蹲下身去,伸出手指往那婴孩的鼻腔人中处探了探,微弱的鼻息,凉凉的。

荣慎疏“咦”了声,朝身后的家养护卫很惊讶地挑挑眉,“她居然还有气儿?”

他本来正是个要出门的架势,当下却不着急了,指使着老妈子将孩子抱了进屋,差了人出去买那婴孩用的一应吃喝拉撒去了。

这,明显是个要养孩子的架势了。

荣家两老很尊重独生儿子的意见,谆谆问儿子话:“慎疏,你这是,要当人家是妹妹养啰?这养孩子可不是跟养小猫小狗似的,你可是,想好了?”

荣慎疏很大声:“我想好了!养!”

他此际还是个好奇心使然,这心态就跟那小女孩见着洋娃娃一样,很心爱而已,也仅仅就是心爱了,谈不上什么更深层次的感情。

荣爸爸荣妈妈保持缄默,毕竟家境殷实,家里多根筷子或多床棉被,根本不在计较范围,至要紧儿子欢喜便是了!

起初,荣慎疏也的确就单单是好奇心了。小荣公子隔三差五地趴在摇篮前,一会儿拎拎孩子的小手,一会儿拉拉孩子的小脚,没个消停似的叹服道:“哎!真的是小手小脚啊!”

一旁侍候的奶娘便很得趣地附和道:“少爷,还真别说,您小时候也是这样小手小脚的。”

小荣公子便很夸张地瞪圆了一双蓝眼珠,呵道:“我真的也就这样长大啰?”

他很兴味将自个儿的手掌往那孩子身上比划来比划去,生生大了不止几倍,该小公子便很受教地点点头,服气了,“原来如此。”

孩子才几个月大,不会讲话,光是咿咿呀呀地叫,谁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孩子在看到荣慎疏的时候,却是非常激动的,甚至可以说是激烈了,挣扎着爬起来,张开软绵绵的小手,去揪荣慎疏的长睫毛,小荣公子私以为她这是要去抠他的蓝眼珠呢!

他很沾沾自喜道:她这是稀罕上我这对招子了!有眼光!

孩子果真稀罕上他的那对招子,太深邃的一种蓝了。

她还这样小,已对色彩迷恋得不得了。

她同荣慎疏眼睛对眼睛,鼻子碰鼻子地互望着,荣慎疏很可以了,他大约是把后半辈子的耐心也悉数透支在当下了,竟然可以一动不动地同孩子坐上老半天,旁人就见得一大一小互相吹鼻子瞪眼睛的,这种交流方式也算是别具一格了!

及至孩子渐渐长开,大约是营养跟得上,一头胎发又黑又密,那眉毛也是修长入鬓,长睫毛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顶顶似个洋娃娃,玉雪可爱得不得了。

荣慎疏很稀奇地揪下孩子的一根睫毛,摊在掌心里,他赞道:“好长的睫毛!”

他简直是对孩子着了迷,天性里,他对美丽的追求已不知疲倦。

荣慎疏捏着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搁在孩子的眼睫上,居然没有掉下来?!

他此际完全是把孩子当成洋娃娃般对待了,左捏捏右揪揪的不亦乐乎!

直到一岁大的孩子开口囫囵不清地叫了声:“蝈蝈,蝈蝈。”

小荣公子震惊之下,这才意识到:啊,原来她是有生命力的,也仅仅只是像洋娃娃了!

她不是洋娃娃一般的死物,可以摔摔打打无所顾忌,拾起来洗干净便是了,她是活的东西,有呼吸的,可以动的,她是人。

她是人!她喊他“蝈蝈”,震惊之余,荣慎疏也开始察觉到那么一丝丝窃喜了:喔!我有妹妹了,我不再只是一个人了!

他很欢喜地将孩子抓起来,抛到空中,又伸开双手接了去,兴奋地满屋子乱窜,“哦呵呵呵,我当蝈蝈啦……”

他这厢正兴奋得起劲,那厢佣人奶妈听差们却吓得躺尸了,“少爷少爷!别抛了!那是孩子不是球!”

孩子根本不知道怕,咬着手指头格格直笑,她在这种直速下坠中感觉到了快乐。

自从孩子叫了声“蝈蝈”开始,荣慎疏便很严肃地以家长的身份自居了,“我是人家的哥哥了,我是家长了。”

家长很生疏地伸出一根手指探探碗中米糊的温度,荣慎疏站在通透明亮的厨房里,倾倾首很仔细地忖度道:这,大概是可以了!我是不觉得烫!

他是不觉得烫,此刻是他生平头一遭兴起照顾一个人的念头,故而荣慎疏非常兴致勃勃地端着米糊去喂他的乖乖荣宝了!

荣宝的傻劲儿,初步显示,是这时候了。

寻常孩子被烫,总会哇哇大叫,非得哭天喊地一翻,让大人又是哄又是抱的!

荣宝被烫得舌头都红了,值夜的奶妈在喂奶的时候发现孩子咽不下东西了,奶妈着急地掰开孩子的嘴巴往电灯光下一看,哟,不得了!咽喉都肿了!

孩子还是乖乖地一声不吭,看见蝈蝈过来,照样摇摇晃晃地扒上人家的大腿根,笑得见牙不见眼,不不不,她连乳牙都还没长齐呢!

奶妈一看,乐呵乐呵地四处传开了,“我看这孩子,傻!”

荣慎疏在某一天不经意间听到下人们说他的乖乖荣宝傻,做家长的大发雷霆,很有家长气势地一挥手,让护院们将一众饶舌的仆妇一一杖责,纷纷遣退了。

他此刻气是出痛快了,然则内心深处却开始不痛快了。荣慎疏是有些疑神疑鬼,这是有事实根据的!

两三岁大的孩子了,再不济也会说那么几句话,爸爸妈妈哥哥之类的。

而荣宝却只会一声“蝈蝈蝈蝈”地叫,荣大家长窝心之余,也就匀点耐心出来纠正孩子:“荣宝,是哥哥,哥、哥。”

荣宝扒拉着他大腿,仰头张口道:“蝈蝈。”

荣慎疏仰天长叹。

幸而他不指望养出一个爱因斯坦来,无大期望之下也无大失望,等到荣宝四五岁的时候,才口齿清楚地叫他一声“哥哥”来,荣哥哥已能十分淡定地答应道:“我在,荣宝。”

荣宝像只布袋似的吊在哥哥胸前,快乐地笑出了声,“哥哥哥哥。”

十二三岁的荣慎疏这个时候,他那身量像是抽芽般节节拔高,看着长骨头,其实身板也被骨头抽单薄了。

不过,就荣宝的体重来说,荣大家长应付起来还是绰绰有余滴,故而也很愿意走到哪儿抱到哪儿,这一大一小就跟袋鼠妈妈装小袋鼠似的叽叽喳喳招摇过市去了。

荣慎疏很不愿意叫人知道他有个傻妹妹,遇到相熟的同学伴当,介绍的时候都这样说:“这是我弟弟,荣香。”

荣香是给外人叫的学名,荣宝是只有家里人才能给叫的,荣慎疏这点分得很清楚,他也很介意,等闲不让别人给叫荣宝,里外界线他心里有把尺量。

他骨子里是很有些占有欲的,妹妹将来那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弟弟就不至于了。

他看着荣宝觉得好精灵动人,便觉得旁人看着荣宝肯定也觉精灵动人,少年慎疏很会以己度人。荣宝只能是我的!我养的荣宝!

他还是个孩子心性,一径将荣宝当成男孩子来对付着养大了。

他这个时候对荣宝的感情,从当初因为好奇,及至后来看到美丽的东西,彼时都只是很心爱罢了!

及至现在的朝夕相对,都转化成一种强烈甚至剧烈的占有欲。

这种占有欲在日渐一日中深了去,直到荣慎疏十六七岁那年,这是一九三三年,日军打响全面侵华的第一炮,北平失陷,南京也跟着岌岌可危,到处都是流弹,人们都躲在防空洞里。

荣家爸爸妈妈没得很突然,一颗榴弹从天而降,离荣家两老只有一米,“轰”的一声过后,地上只剩下支离破碎的一堆血肉了。

荣慎疏这下是真真正正地当起家长了。

威尔金斯路是划在英租界内,故而一时之间,荣公馆还无大忧。

荣慎疏抱着六七岁的小孩,躺在黑暗中的大床上,很觉麻木地想:我现在真真只有荣宝一个亲人了!

他将脸埋在孩子的颈窝里,触到那一块温暖柔软的肌肤,到底只得一点点的安慰:你得陪着我!荣宝!

他是将一腔惶恐不安悉数往荣宝身上发泄去了,双手紧紧抠着孩子的腰腹,很决绝地思计道:我死,你也得陪着死!

荣宝是不大会去思想的,是以她只要管哥哥要吃要穿就满足了。

她是满足了,荣慎疏却不大满意,荣宝这么没头脑,很容易被人贩子拐走!

他现如今是惊弓之鸟,走在大街上看谁都像是心怀不轨,少年当家,他手底下管着大几片的制衣厂兼纺织厂,疑心病重着哪!

因之荣慎疏是走到哪里,将荣宝带到哪里。荣宝很经常被哥哥独个人锁在办公室里,又或者在哥哥去茶厅谈生意的时候,她给锁在汽车里。

她有时候尿急了,索性一脱裤子拉在汽车里,荣慎疏是骂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连连跺脚,麻木极了。说你傻,你还真是傻!

哥儿俩这样磕磕碰碰地一起长大了,荣宝长到十五六岁还跟哥哥一个床铺,睡觉的时候,她习惯将一只脚骑在哥哥身上才睡得着。

荣慎疏也习惯将一只手搭在荣宝身上抱两抱才睡得着。

及至某天夜里,十六岁的荣宝来了月经初潮,血水浸了她满裤裆,将一床的棉布被单染得斑斑驳驳的,乍然一看,触目惊心得很!

晨光稀微中,荣慎疏跳到窗户旁,一把拽住曳地的金丝绒长窗帘,瞠目结舌地望着疑似凶案现场,他大着舌头,“死死死人了?”

荣宝嘤吟着醒来,伸手揉揉眼睛,将两坨眼屎尽数抹了去,这才眼泪汪汪地看牢哥哥,“哥哥,我肚子痛啊。”

荣慎疏虚脱,“荣宝你没死。”他很惨然,“你怎么可以先我而去。”

已经二十多岁的青年了,荣慎疏刹那间缩回小小小孩童,一把将荣宝扑倒,颇有几分神经质地将她推了两推,大叫道:“你吓死我了!你吓死哥哥了!”

荣慎疏叫来两个平素里洗衣做饭的老妈子,将大卧房让给了娘子军,他一个人背着手踱到大客厅里,烦躁地转着圈圈,及至抽完一根烟,男人这才镇定下来,荣慎疏很有家长风度地想道:她,这是变成女人了?

荣大家长在鲜血淋漓面前,终于意识到一个被他忽略很久很久的事实:荣宝,性别,女!

他理智上是很想说服自己的——该当荣宝是女孩子家家了!

是女孩子家家,那便没有睡一张床铺的道理了。

荣慎疏是相当雷厉风行地指使着听差们收拾出一间女儿闺房来,房间布置一径走那西洋风,梳妆镜台上还置了一座八音盒,翻开盖子,便可看到那小洋人儿丁丁当当地唱响起来,看起来欢乐得很!

荣宝却不是很欢乐的样子,是夜,她抱着枕头扒在哥哥大卧室的门扉上,可怜兮兮地叫道:“哥哥啊哥哥,哥哥啊哥哥。”

哥哥很焦躁,“听话,荣宝。”

荣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边走还边大声说:“哥哥,你不要我了。”

这个晚上,注定两个人的失眠。

荣慎疏是翻来覆去地烙着饼,将一团被子卷了又卷,在黑暗中眼瞪瞪地望着天花板,末了抓来一只枕头包子搂在怀里,权且当那荣宝充了数,闭上眼睛数羊去了。

一墙之隔,大名荣香的少女躺在陌生的床上咬着被角,是辗转来辗转去,将一只八音盒听到电池耗尽,她无可奈何地将被子悉数挤成条状,一条腿骑了上去,这才迷迷糊糊地梦周公去了。

翌日清晨,一大一小各自顶着两轮黑眼圈下得楼去,面对面坐在餐桌上。荣香打着哈欠,无精打采的样子,蔫蔫道:“哥哥,我要跟你一起睡觉啊。”

哥哥也很想跟你一起睡觉啊。

荣慎疏心中泪流满面,挑着一根面,半天也没下嘴去。

如此反复折腾三四天,荣香是饱受失眠之苦,再也顾不得什么听话不听话,直接抱着枕头杀到哥哥房间里,抱着床柱子不撒手,荣香抻着脖子,作死鱼状,“哥哥,我就不撒手。”

荣慎疏笑了。

他眼底留有青色阴影,带着睡眠不足的忧虑。

这人笑眯眯的样子,在明亮的电灯光照耀之下,居然美得憔悴了。

荣慎疏拍拍身侧位置,状似无奈,又似妥协,男人十分安然地说道:“荣宝,上来,我们睡觉。”

他很安然。这是荣宝先跑进来的,荣宝什么都不懂,我跟个傻瓜计较什么狗屁礼数呢!

荣宝“哎”了声,很快乐地应道:“哥哥,我只要你。”

她躺在哥哥身边,很快乐地将一条腿骑在哥哥身上,这才笑眯眯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沉黑甜梦乡。

哥哥睁着一双湛蓝眼睛,凝望着面前这张安琪儿似的安详睡容,他是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末了也很快乐地将手搭在安琪儿的腰间。临睡前,他很笃定地想:就这样吧!不伦不类也好,不清不白也罢,她总归是在我身边睡着了!这就很好了……

番外二 断袖是怎样炼成的

金世遗记得。

他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他还住在北平。

那时候金连城还没有替自己取个叫“辉煌”的字,他还只是北平政府里一个并不起眼的书记员。

金书记员虽说在仕途上并不得重用,然则因为家底殷实,托祖上洪福,还有不少余荫可佑,故而也无需这位年轻人跟同期幕僚去卑躬屈膝的,反而金连城很舍得花钱请客吃饭,是以在圈子里的人缘还不错。

也仅仅就是不错了,不得罪人而已。

金连城在事业上并不如何地经营,可是这人在情场上却分外用心得很,花团锦簇地娶了十几房姨太太,但凡金府的人出游,旁人只能瞧着一团花枝招展,闻得一阵扑鼻香风,听得一浪叽叽喳喳的娇笑声,这就是女人多的结果了。

金连城长年不去正房太太的屋里,那倒不是他不愿意,他本人是顶顶愿意的,只是他心爱的正房太太身子骨太娇弱了,自从生下了世遗之后,太太的身子越发虚弱了,终日难以见风。

金太太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惯常穿一袭淡青色长衫,长发结成了辫子束在身后,脸色因常年不见天日而日渐苍白,却是一种清冽得近乎透明的白,衬着这人出奇浓秀的眉目,令人见而忘俗。

金连城每每见到心爱的金太太,都痴痴地忘了说话。啊,真是一尊水晶玻璃美人,只可远观矣!

房内长年燃着金太太惯爱的清淡丝香,颇有些提神作用,比之其他莺莺燕燕那房里的脂粉气,闲着没事的时候,金连城便光是什么都不做,也很愿意上金太太房里坐上那么一坐。

金世遗这个时候也略略记事,七八岁的年龄,生得粉雕玉琢,一双黑核眼,骨碌碌地转,非常的精灵动人。

金太太虽然不太待见花心的丈夫,但是对这个唯一的亲身儿子却紧张得很,早早便给孩子定了启蒙读物,《三字经》,自己亲自授学。

她亦是出身书香世家,也是父母亲们用大家闺秀的标准来养大的,是以金太太颇有些见识,也很有点主见,金连城等闲说服不了她,她硬是撑着病骨当起儿子的启蒙老师来了。

“人之初,性本善。”

“习相近,性相远。”金世遗两只小爪子都握不住蓝面线书,却是字正腔圆地跟母亲有一句念一句,摇头晃脑,小夫子似的,坐在一旁的金连城看着嘿嘿笑了起来,随手抓了一把镏金红长桌上置的果糖,哟哟叫道:“世遗,过来吃颗糖。”

金世遗的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瞄瞄爸爸大手掌里的花花绿绿,又瞄瞄母亲,见母亲垂着头并不做声,金世遗便很伶俐地跳下来,正待过去,却听母亲的声音在头顶轻轻落下:“世遗,你还嫌蛀牙不够疼吗?”

金世遗嘶溜吸了声气,下意识地捂住腮帮子,连连摇头,含糊道:“喔!爸爸!”

金连城笑嘻嘻地张开手臂,“喔!世遗!”

世遗痛苦地扭过头,拒绝被诱惑,“我不吃了。”

小小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痛苦”,只是那一团玉雪可爱的面孔太扭曲了,叫人看着忍俊不禁,金太太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好孩子。”

是这样的好时光。

这样的好时光,不会再有了。

成年的金世遗在睡梦中恍惚回到母亲那略带药草气息的怀抱里,他钻进母亲温暖柔软的胸怀里,小小声地叹了声息:“喔!妈妈,你还活着!”

金世遗在一片泪水涟涟中醒来,黑暗中依然保持着双手拢空的姿势,这种拥抱的姿势,他已经很多年未能触摸到母亲的脸容发鬓了,自他八岁后。

自他八岁那年,金太太病逝了。

那是北平城特别寒冷的一个冬天,树上结满了冰条。城里的旮旯角落里,每天都有寒病交加的乞丐死在睡梦中。

金太太是在睡梦中无声无息逝去的。早上醒来,金世遗特地站在帘外跺跺脚,将一身的寒气跺掉,这才掀开帘子进了屋,小孩子利落地脱掉鞋袜,爬上红拔木大床,摇摇母亲的肩膀,金世遗稚声稚气地唤道:“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却了无声息,一动不动。

那是金世遗有记忆以来最清晰的一次大哭,哭得非常凄烈,阖府上下都惊动了。

请来的白俄医生合上红十字医箱,朝一家的老小,面目沉重地摇了两摇,随即往胸前划了个十字,“阿门,上帝保佑。”

金连城抱着不停大哭的世遗,直愣愣地杵在床前,目光全无焦距,只是心里反复思量着一句话:她真的成为一具只能看的水晶玻璃美人了!

水晶玻璃美人永远地沉睡在地底下,地面上的人却仍然故旧地活下去,一日一日。

一日一日看着爸爸抱着别的女人调笑温存,金世遗很不舒服,他也不知道哪里不舒服,就是觉得很碍眼,非常碍眼,碍眼极了。

金世遗人矮腿短,可是弹跳力却很不错,一个箭步蹿了上去,金世遗将姨太太从爸爸怀里赶了出去,自己小胳膊小腿地攀在爸爸身上,仰着头神气洋洋地说:“给我滚开,爸爸是我的。”

众人哂然一笑,只当小公子是小孩子独占欲发作,一时三刻便得让且让了。

金世遗就此搂着爸爸的脖子气雄赳赳地进了大屋去。

小孩子趴在红拔木大床上,揪着爸爸的一缕衣袂,是滚过来滚过去,灯烛毕剥,昏暗中只见世遗的一双眼眸清澈兮兮,声音也是可怜兮兮的:“爸爸,你想妈妈吗……”

金连城解了衣裳,将世遗往自己身上贴肉搂着,年轻男子略带惆怅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世遗,你想吗?”

世遗很大声:“想。”

金连城默不作声,微微笑了,很……柔软的笑容,他抱着孩子的头颅,拍了两拍,轻轻说:“睡吧,世遗。”

世遗明亮的目光,“爸爸,你是妈妈的,妈妈的就是我的。”

他很笃定地说:“你是我的,爸爸。”

金连城此际还不知道孩子的决心有多大,故而颇为好笑地看牢儿子,男人应付地哈哈笑两声,“我是你的,霸道鬼,睡觉睡觉。”

自此一夜过后,金府里一群姨太太们开始过上分水岭一样的日子了。

众姝们现在是绝难见上老爷夫君一面,便是见上一面,也绝难在小公子的眼皮底上碰上一碰老爷的星点衣片,便是千辛万苦地碰上一碰,也绝难在小公子的拳打脚踢中将老爷留在房里一坐……如此一团姓金名世遗号公子的狗皮膏药就此背后灵似的粘上金连城金老爷了!

金老爷也是男人,但凡男人都有那么点正常需求是不?

金连城在用尿遁将儿子甩了开来,便急急吼吼地往最近的姨太甲那房里钻了去,姨太甲还来不及做出一副惊喜欲倒的娇弱状,便被老爷夫君急不可待地扑倒,金连城猴急似解开裤子,就此掀开姨太甲的裙子往腰上推了推,正欲掏出那胯下小金,蓦地听到窗畔上激灵灵地响起儿子的奶气声儿:“爸爸,你在干什么?”

他顿僵,小金顿软。

金连城虎躯一震,缓缓回过头来,循声望去,世遗面无表情地睁着清炯炯的大眼睛正看着他哪!

做老子的刹那间魂飞魄散,金连城是****与冲动齐飞,尴尬共恼羞一起,男人呼啦提起裤子,金连城两个大踏步跨上去,焦躁地张开臂膀,说:“世遗,你是怎么爬这么高来的?快下来。”

金世遗理直气壮,“踩梯子爬!”

话音刚落,他亦很理直气壮地跳进爸爸的怀抱里,将爸爸的一只耳朵揪得老长老长,金世遗作晚娘状,“爸爸,你没信誉了!”

金连城哎哟哎哟直叫,苦哈哈地抱着晚娘世遗一步三回头地别了姨太甲,“如花,再见啰。”

如花姨太太咬着小手帕眼泪汪汪,“老爷,再见哇。”

自此拉开了金府一众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们,独守空房的奇观。

某日,金府后花廊,一干姨太太齐开闺怨大会。

主题如下——

“如何将小公子从老爷夫君的身边赶走呢?”

“这是个问题!”

“这已经是个祸害了哇!”

“威逼?”

“利诱?”

“……”

姨太乙就着稀微日光,摊开五指吹吹猩红指甲,云淡风轻地道了句:“当初只道将那正房太太使毒除了去,便无大碍了,怎知去了个大的,现在又来了个小的……”

姨太丙叹息,“真不愧是母子俩啊,德性!”

众姨太面面相觑,异口同声:“毒杀!”

金世遗至此已是福至心灵,他伏在花团锦簇里,沿着来时的路,正如他悄悄地来,即时悄悄地走了。

是夜,金世遗咬着被角,默默地哭了一枕巾,他在睡梦中偎进爸爸的怀抱里,像是回到熟悉而安全的地方。金连城连连抚摸儿子的小肩小背,温柔哼哼哄道:“喔!世遗!乖乖不哭!”

金世遗在睡梦中握拳发誓:女人太坏了!

经此一役,他自觉长大成熟很多,故而金世遗并不再亦步亦趋地跟着爸爸了。

然而这个时候,金连城却不那么得空了,他被派往南京政府赴任去了。

时值一九二八年初,日军占领泰半省会,时局动荡,到处混乱,人若是走在路上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就被流弹击中,明显是个客死异乡的结局了。

金连城坐在家中半晌,木着脸忖度道:我现如今,娇妻是有过了,美妾还是多多的,儿子也是有的,女儿也很健康,可以了,人生活到这分上,即便去了也无什么,金家还是有后滴。

这么一想,金连城便略略宽了心,这才有心思去跟儿子告别。

金世遗这两年个子抽高,瞧着是个少年的身量,其实也不过十岁差一点,他自认为很该懂事一把,因之做出一副深沉样,作面无表情状,声音也无甚起伏:“爸爸,你要走了。”

金连城点点头,“我要走了,世遗。”

他弯下来,埋头抱抱世遗,抱了又抱,轻轻说:“等爸爸稳定后,再接你去南京。”

金世遗很沉稳地点点头,“我知道,你去吧。”

金连城站在花廊之下,于日光惨淡中略略停留片刻,发觉自己若是一房一房地过去跟众姨太团一一诉别,那,不定天就黑了!

他是个很审时度势的人,这时便提起皮箱,利利落落地抬脚出了金府大门,待要干干脆脆地上车门,金连城发现后衣角被人扯了扯,当下顿了顿,金连城回头一看,“咦”了声,道:“世遗,别哭。”

金世遗那眼泪是一颗一颗扑簌簌地落,单就毫无声息地落泪,哎呀,这眼泪当下可真落到了爸爸的心坎里。

金连城俯身去亲亲儿子的面颊,捋捋儿子的头发,温柔极了,“世遗啊,世遗世遗……”

金世遗眼睁睁地看着车子绝尘离去,这才在尘土飞扬中号啕大哭了起来,及至哭到打嗝,发现再也没人会过来哄自己一把了,他便自己收了声,暂且收起那一份娇气了。

这一段独居北平的岁月在金世遗的记忆中是非常模糊不清的,金世遗完全记不得中间自己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想过什么,单就每日捧着一本书枯坐不止,无意间抬头一看,窗外已然黑天了。

是以古人会用岁月如梭来形容光阴飞逝,那时日真真是“哗”的一声,金世遗眨眼醒来便十二三岁了。

十二二岁,是该有初精了。府里的老管家便派了一个十六岁的水灵丫头给小少爷做通房丫头使唤。

金世遗并不明白所谓的“通房丫头”是干什么用的,故而翻开老管家偷偷拿过来的春宫图,一下子给臊得面红耳赤的,金世遗独坐半晌,蓦地咬牙切齿地啐了声:“恶!心!”

他气得来回团团转,就此搬来拜神用的烧火盆,将一大叠春宫图悉数往盆里烧个一干二净了!

及至晚上三更,金世遗半夜被一种沉重的压迫感惊醒,发现黑暗中一个人影伏在自己身上。金世遗伸手触及,入手一片滑腻。

他霎时像被毒蛇咬般缩回手,金世遗抬脚踹了过去,气急败坏地叫了声:“滚!下去!”

那通房丫环并不如何的惧怕,伏在地上温温柔柔地道了声:“少爷,您别害臊,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是醉在温柔乡里,这个中滋味,只要是男人尝了……”

她语声渐息,款款近前,窗前泄下稀微月光,微光里可以看清这人一身白溜溜的皮肤,胸前两只兔子活蹦乱跳的,一时波涛汹涌极了。

金世遗目瞪口呆,一时回不过神,他恍惚间忆起许久许久的从前,也是这样一把温温柔柔的嗓音,响在日光花廊里,字字清晰——

“当初只道将那正房太太使毒除了去,便无大碍了,怎知去了个大的,现在又来了个小的……”

“不愧是母子俩,德性!”

女人吗?这便是女人!

金世遗思及亡母,悲从心来,恨恨道:这个世界上,我只亲近我妈妈一个女人!

他蓦地一把推开凑过来的光身丫环,毫不留情地下死力一脚踢了去,手中似还残留那种滑腻温凉的触感,犹如某种爬行动物,滑溜溜的。

金世遗“呕”了声,跳下床,踉踉跄跄地出了房门,扶着墙,开始大吐特吐起来了。

此番动静着实不小,老管家派了人往南京那里去了信,跟老爷细细交待了青春期少年的种种反常之处,末尾直批:少爷立志当一个纯洁的男孩,老奴深恐金家香火不续。

金连城很不以为然,直接发了电报:世遗爱咋样咋样,世遗最大。

金世遗捧着这份电报如获至宝,美滋滋地踱来踱去,心中暗暗高兴。爸爸还是听我的!爸爸还是站在我这里的!

在那厢,金连城想来,这只不过是世遗一时没开窍罢了,等他开了窍,怕是一府的漂亮丫环都得遭殃了!因为他老子我当初也是这样过来的!

想法是很乐观的,如果没有后来的一起后厢事件,也许金世遗便如他老子所想当然的,精神纯洁敌不过旺盛的生理冲动,就此早早开了荤腥去,自此世间又多了一名花花公子。

后厢事件是北平金府里有史以来最为羞耻的一件偷情事件,姨太和长工的偷情古往今来比比有之,屡见不鲜,男的管杀女的管浸猪笼沉河便是了。

只是这起事件留给现场唯一一位偷窥者的影响却是大大的严重了,甚至可以说是恶劣了,直接让金世遗对女人的身体绝望了!

一九三一年某月某日某时,十三四岁的少年金世遗,路过某一偏僻厢房,听到一阵男女交杂的诡异喘息声,好奇心顿起,出于某种偷窥,金世遗立在门檐下,踮起脚尖悄悄掀开窗纱,借着曦微日光一看,最直接不过的暴露,女子大敞开来的下体,那个奇异的人体器官。

金世遗形神俱震,如被雷击,他呆若木鸡,一时无法消耗掉这股赤裸裸的视觉冲击,很是失魂落魄地摇摇晃晃离开了。

金世遗独坐房内,坐了很久很久,窗外天黑了亮,亮了黑,门槛上三餐食盒均未动过,金世遗在饥肠辘辘中使劲晃了晃头,像是要甩掉某种东西似的,这样这样用力。金世遗捧着脑袋瓜子,终于绝望地呻吟道:“喔!忘不掉了!”

他眼里两汪神采完全消失殆尽,少年心灰意冷地望着窗外铁灰色的天空。金世遗心如死灰地想道:女人!这便是女人!太肮脏了!

这个念头是如此斩钉截铁,胜过一切,以至于后来归家的金连城愕然发现他的儿子世遗,已然过起了有模有样的和尚生活,只差剃度出家了!

当下金连城手脚都慌得不知道怎么放,心神俱乱之下,该老子很不客气地将一众莺莺燕燕各自遣散了去,又悉数购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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