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先生的故事有些血腥,有些残忍,但也有些温情,这样的事情只会出现在一个特定的时代里,而人性的残忍却会出现在人类的整个历史里。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鉴于人口基数过于庞大,中国出台了又一项基本国策——计划生育。
这项政策好坏暂且不说,至少实施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而围绕着这一项政策,却又发生了很多可歌可泣,额,是可悲可叹的故事。
计划生育政策一开始在农村是失败的,因为农民从来没把政策当回事。如果你不拿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是不会理会你这政策是不是涉及了他们。他们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只管着自己的吃喝拉撒,而不会想着国家是十三亿人口还是十四亿人口。
然后,就真的有人拿着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于是在各地出现了各种标语,当然他们也是按着这标语执行的。
“计划生育,人人有责”,这句标语在现在都还能常常听到。更有些奇葩诡异甚至更邪门的,譬如“宁添十座坟,不生一个人”、“宁可血流成河,不可超生一个”。
这些标语直到此刻看时还觉得有些触目惊心,它们印在墙上,曾经鲜艳的红漆经过岁月的侵蚀斑驳不堪,变成暗红色,就像是血液暴露的时间长了一样的颜色。如果以为真正的计划生育都只是这样喊喊口号那可就错了,人类的疯狂有时候真的是无法想象的。
在计划生育最疯狂的时候,计划生育的工作队一进村,全村的妇女儿童就跑光了,比鬼子入侵时还要干净。那时候他们一来查的就是那家有大肚婆,这户人家是否有超生。如果真的存在超生的,索命小鬼随时跟在后头嘞。
这还不够,有那些生了一胎二胎多胎的,人家工作人员带着医生上门给你结扎上环,亲,还是免费的哟!
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在那个时候还是很重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不生个男娃出来,还不知道别人会怎么想,怎么看。上文我曾经说过,我家有四个孩子,我排行老三,出生的时候还没赶上那个大潮。倒是我那小妹,赶上了那头班车,不过等他们检票的时候人都下站了,真正开始严抓的时候小妹都已经快会走路了。
老妈常感慨,说他们的命好。
现在常常有人提到一句话: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是在妈妈的肚子里。
有时候不是妈妈绝情,而是她们无能为力。
后来的时候,妈妈又怀过一次孕,不过那时候只有两三个月,就去打掉了。其实那个时候,很多的女性都曾堕过胎。那个时候怀孕需要指标,没有指标怎么说都没用。老妈说那一次堕胎的时候,旁边还有个阿姨,怀孕八个月了,引产。
那是一个男婴,在一个脸盆里,手都还能动,连呼吸都有。但是谁都知道他活不长,后来是那时的护士用一个东西敲脑袋敲死掉了,然后就扔掉了。那个场景,连老妈在一旁都不忍直视,直掉眼泪,那个孩子的母亲当时连身上带心里怕是都快疼死了。
虽然有了计划生育的限制,但是想要生个男孩的火焰却也一直在很多人心里熊熊燃烧着。
你要抓是吧?怀孕五六个月的时候衣服穿厚点还看不出来,等时间再长点的时候人家干脆就不出门,等到孩子生下来,你可拿我没辙。罚款?只要生个男孩,罚点款罚就罚了。
虽然那个时候这样想的人不是很多,但也绝对不少,不过能将事情做到下面这个程度的,我也只听说过一个。
我家有个邻居,很近的那种,就隔着一道墙。起初两家的关系自然不错,来往频繁。
晓游就是我那邻居的孩子,男的,比我妹妹还小好几岁。他还有两个姐姐,比我还大一些。
作为家中下一代唯一的男丁,那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走路的时候怕磕着,吃饭的时候怕噎着,睡觉的时候还怕做噩梦吓着。相比起他来,他的两个姐姐受到的待遇就是天差地别了。洗衣做饭,挑水劈柴,能做的几乎都做了。
只是我有一件事情很不明白,在晓游出生的前几年,或者说是在我开始记事的时候,晓游的妈妈,也是我叫婶的一个妇女。在我的印象里,她一直很神秘,有时见着她穿着厚厚的衣服身材臃肿的在外面闲逛着。有时很长时间见不到人影,然后再出现的时候身材又变得苗条。
那时的我一直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不知道是谁告发,说他们家私下里生下个孩子,我才知道原来那是怀孕了,生了个宝宝肚子自然就没有了。只是奇怪的是工作队的人来搜查过很多遍,都没有发现有什么刚出生的孩子,只有那两个早会打酱油的女娃子。自然是以为可能是误报,或者是有人对他们怀恨在心想要报复。
于是这个事情就成了一个迷,没有人再去查,也没有人主动提及。
后来,晓游出生了,超生自然被罚了,但是他们却很开心。
晓游比我小很多,自然玩不到一块去,而且我也不喜欢他,骄傲、任性,身为八零后的他却有着九零后的特质。不过他也确实优秀,至少在那个读书至上的时代里,次次都给他爸妈挣够了面子。他爸妈在一说起儿子的时候,那笑脸比狗尾巴花还灿烂。
只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家渐渐没有来往了。听说,应该是因为利益的问题。
然后有一次,老妈在房中跟一个阿姨聊天,我恰巧路过。
“我隔壁的知道伐?”这是妈妈的声音,只是她特意压低了,似乎知道我在偷听一样。
“咋啦?”
“我跟你说,噶女人(这女人)心肠黑得猛(黑得很)啊!早先两个囡(女儿),后来怀孕很多次啊,才生出这么一个儿子。”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老妈的声音显得神秘兮兮的。
“嗯?”
“前面怀孕几次,生出来的都是囡啊。一生出来,看到不是男孩,就直接掐死,用衣服包包半夜的时候丢后面池塘了。你说计生办的那些人能找到伐?话说我老公有次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啊,就看到他那家男人偷偷摸摸的从那池塘边回来,那时候刚好是孩子快出生的时候,你说他能干嘛去了……”
老妈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渐渐听不到了……
故事还没有完,我们一天天长大,老妈那次说的东西我也渐渐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
直到有一天,那是我刚工作没多久,有天回来的时候老妈说,晓游死了,去河里游泳的时候不小心淹死了。我听了不知道作何感想,我与他不熟,但至少是看着他长大。就这样突然得知这个消息,还是有些愕然。
我不禁有些同情那对老夫妻,那时他们都五十来岁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的心里一定更不好过吧?
后来他们搬走了,搬到哪里我也不清楚。直到前几年,我在一个医院里发现晓游妈妈的踪影。她深深的驼着背,满头白发,在医院走廊里吃力的走着,步履蹒跚。
我与她擦肩而过,回头看时,恍惚中似乎看到她的背上趴着好几个血淋淋的婴儿,正张开嘴巴诡异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