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坤华宫,梁太后仍觉得心中憋闷,气也实在难平下来。想喝口茶,端起杯子却又重重放下来,叹口气对李洛说:“你姐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李洛对李洵虽心有怨恨,可看梁太后这般生气,心里也难过,就劝道:“也许皇姐另有原因。”
“她现在变得心胸狭窄,仿佛总是疑心别人要取她的皇位。她清算侯师傅时,哀家不是没有听到风言风语,不过哀家想着她打小疼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疑心她的亲妹妹。可这次不同,李沫和你们虽有血缘联系,终究不在一处长大,没有情分。你姐姐的疑心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手段太狠毒了些,如今她对李沫敢下这样的狠手,倒勾得我担心她变本加厉,以后万一对你……”梁太后不敢再说下去。
李洛笑笑:“母后也太担心了些。皇姐要是也想杀我,当初立我为储君做什么?”
“你呀,这么大的人了,老是这般没心没肺的怎么成?你姐姐到底是皇帝,那也是你的君主,你既是臣下就要尊重她,老是这样跟她较劲,跟她吵,哪****真的忍不得了,要废要杀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吗?”
“我不想跟她起冲突。”李洛低头说道:“只是杀小顺子的事情我刚刚原谅她,侯师傅又是这样,甚至师傅最重视的清誉都没保住,我过不去心里这道坎。皇姐总说我公私不明,可重新上朝这些时日,不论我做什么,她都看不过眼,动辄申斥,朝堂之上若我不跟她争辩几句,我也颜面尽失。我不明白,她若看不上我,为何不尽早废了我。”
梁太后咳嗽了几声,咽了口茶,说:“好了。你们姐两无论如何不能闹僵,不然母后百年之后也不得安心。”梁太后说着又咳了几声:“有些话母后说得你说不得,听母后的话,不要再跟她闹了,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了。”
李洛老老实实地点点头,看梁太后咳得厉害,忙问:“母后,您不舒服吗?儿臣派人去叫太医。”
“刚让你姐姐气的。可能又着了些风,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好好在这陪母后说说话。”
到了下午,梁太后并不见好,反而严重起来,午觉起来觉得浑身乏力,流芳一探她的额头,居然是烫的,于是又搀着梁太后睡下,叫人去请了太医。李洛本来在勤政殿忙着公务,听坤华宫的人来报说梁太后发了热,赶紧跑到坤华宫侍疾。进了寝殿的门,却看见李洵站在里面一脸尴尬,又听见梁太后说:“你去操心你该操心的事儿吧,我这且死不了呢。”
“母后。”李洵无奈地唤道。
李洛赶紧上前走了两步,甜甜地叫了声“母后”,又看了李洵一眼,跪下说道:“恭送皇上。”
李洵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略带生气地说了句“儿臣告退”就转身出去了。
李洛坐到梁太后的床边,说:“我就说您今日起色不对,您偏好强,这会儿烧起来了吧?”
“行了。”梁太后笑着拉住李洛的手,说:“多大点儿事,还把你从勤政殿叫回来。”说着向窗外看去。
李洛忙问问:“母后还生皇姐气呢?”
“生气有什么用?她也不听我的。我只能冷着她,算是表明我的态度。不然想起太妃,我这心里就不好受。”梁太后叹口气,说:“当年你父皇舍不得这个孩儿,想对外报个夭折,自己偷偷将这孩子养大。是我不同意,用祖宗家法的旗号硬是把他们母子拆散了,其实什么家法,是我小心眼,见不得这个孩子。”
“为什么?”李洛诧异地问道。
“那时你姐姐刚满一岁,已经查出身患隐疾,我怕你父皇因为这个孩子就嫌弃你姐姐。再说太妃也是我和你父皇一次争吵后被你父皇临幸才纳为妃的。我那时年轻气盛,受不得这个,因此她生了孩子在我眼中是绝对容不下的。那孩子送走后我一直有愧,所以此后对太妃百般照顾,是弥补我的罪孽。”梁太后抚摸着李洛的脸庞,说:“哪个母亲不是为了孩子着想?我虽自责,可为了你姐姐,为了你,我仍旧不愿意庶子回朝。直到太妃病重,我看她实在可怜,这才说服自己。我也不糊涂,庶子心里的那些个小九九我看得真切,只是到现在他也并无谋位的动作,你姐姐杀他只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墨迹,不光彩啊,只有他行动在先,你姐姐围剿他才算光明正大,可你姐姐这般心急不知为了哪般?竟连自己的名声都不顾了。”
“我也觉得皇姐最近行事急躁,好像总想在这几天内将所有的事情都解决干净。”李洛叹口气:“柔兰只是小规模进犯,无非想抢些东西,皇姐却出动几十万大军要将柔兰剿灭。可柔兰这几年政局稳定,兵强马壮,哪有那么容易剿灭?听说还激怒了他们的大汗,发誓击垮了西征军就杀往京城来。”
梁太后一听心里立马慌了:“那你弟弟……”
“母后放心,添儿有八叔保护,不会有事的。”李洛马上说:“我只是害怕皇姐这样一意孤行会埋下祸患。但她又不让我说,还骂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你姑姑呢?不劝吗?”
李洛摇摇头,说:“姑姑觉得既然来犯就当剿灭。朝中大臣都劝不了,只好默不作声了。”
“她到底是怎么了?”梁太后摇摇头。
晚上,李洵叫人端来棋盘,自己捧了一本棋谱钻研起来,不多时,采新走了进来对李洵说道:“人来了。”
李洵点点头,说:“叫进来吧。”
冯芸湘穿着得体的华贵衣衫,头上戴着银制镶着蓝宝石的冠,脚下迈着小碎步,哆哆嗦嗦地走到李洵跟前,一跪下就痛哭着喊道:“陛下。”
李洵头也不抬,淡淡地说:“陪朕下盘棋吧。”
冯芸湘不解,可昏黄的灯光中,他看不清李洵半掩在书后的脸,又不敢多问,只好站起身坐在了棋盘的另一边。李洵这才放下书,从手边的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放到棋盘上。冯芸湘心绪不宁,颤抖着拿出白子也落到棋盘上。一盘棋下不到半个时辰,冯芸湘渐渐显出弱势,而李洵倒是越下越猛,步步紧逼。
冯芸湘偷偷看着李洵一晚上都清淡如水的脸色,并不在意自己输了多少,此时一盘快要结束,他倒有些轻松了,笑着说:“奴才的这点儿本事,比起陛下实在差远了。”
“朕看着你本事倒是不小。”李洵语气中不含丝毫感情地说道:“朕跟你下这盘棋不过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一样是跟朕说了实话的。”
冯芸湘一听,脸上又浮起一片惶恐之色,忙说:“奴才包天的胆子也不敢骗陛下。”
李洵这才抬眼看了冯芸湘一眼,心中腾起一股恨意,“啪”一声将手中的黑子重重砸在棋盘上,脸瞬间黑了下来,说道:“狗奴才,心眼儿玩到了朕的身上。”
冯芸湘慌得赶紧跪在地上,说道:“奴才不敢。”
李洵一把将冯芸湘从地上拽起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他一眼,说:“你从头到脚的这一身,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你家里人的荣华富贵,哪一样不是拜朕所赐。”说着又盯着他的脸,说:“你这张脸,你哪里配有这张脸。”
冯芸湘抖抖索索地站着,此时哭得梨花带雨,本就清俊的脸此时多出一份娇嗔之像,不由得让人可怜心疼。李洵恨恨的看着他,眼里也流下泪来,又说:“你若是忠心耿耿,由得你杀人放火,朕都保得你一世荣宠。偏生你宁愿做个下贱之人的奴才也不愿好生跟着朕,如此,朕由得你先去,用不了多久就能等到你的好主子了。”
“陛下。”冯芸湘赶紧又跪下,使劲磕着头说:“饶奴才一条狗命,奴才拼死下半辈子也跟狗一般效忠陛下,求陛下开恩。”冯芸湘痛哭着,因为恐惧浑身筛糠一般抖着,又说:“奴才伺候陛下两年,期间多少恩爱,皇上都舍得吗?一夜夫妻百夜恩,皇上……”
李洵听了这话立即怒道:“什么东西,敢跟朕谈什么夫妻?”说着两眼圆睁,瞪着冯芸湘,说:“这期间的多少恩爱,都让你卖给了别人,你这般舍得,还巴望着朕念什么旧情吗?”
“陛下。奴才知罪。”冯芸湘张愰得连连磕头,忽然又说:“陛下,奴才有庶子的情况上禀,求陛下饶奴才一条贱命。”
李洵皱皱眉头,和采新对视一眼,说:“讲。”
冯芸湘赶紧说:“至安十五年,庶子十岁被迁往南山,玉阳侯从那时起便开始在南山部署,企图谋反,到如今已经十四年了。至安二十年的时候,庶子买下一座矿山,用了三年时间将山掏空,又朝下挖出一层,在里面制造兵器,招兵买马,又在南山广做善事,笼络人心,勾结官员,为造反筹划。隆熹五年南方旱灾,也是他散了大量的人到淮裕冒充灾民,趁机打击官府,招揽灾民。仅那一年,他手下的兵卒就扩张了一倍之多,全是当时的灾民,对官府充满愤怒,庶子给了他们饱饭,因此他们都忠心得很。”
李洵听了这话,手脚变得冰凉,可又怕冯芸湘看出她的恐惧之情,只好稳住了说道:“狗奴才,这莫不是你为了让朕赦免你编出的瞎话吧。”
“奴才万万不敢了。”冯芸湘忙说:“庶子这次进京本想着借皇上和储君之间的矛盾能名正言顺继位,可他也看出来皇上其实是一心为着殿下的,绝不肯废她储君之位,本就准备趁着太妃迁葬皇陵之后偷回南山,准备发兵,不料皇上先下了手,更是给了他借口离京了。”
“朝中到底有他多少心腹?可有名册?”李洵问道
冯芸湘摇摇头:“奴才在庶子眼中也不过是贱民一个,这等重要的事情他不会跟我说的。”
李洵暗暗握住自己已经满是冷汗的双手,盯着冯芸湘,用强自镇定的语气说:“你告诉朕实情无非是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可在朕看来,你先背叛朕,又背叛旧主,实在是小人一个,朕岂能容你?”
“奴才就是小人啊,陛下。”冯芸湘哭着说:“奴才就是您的叭儿狗,您饶了奴才这次,奴才必定尽心尽力服侍您。”
采新上前两步,说:“陛下,这人对庶子来说已经没用了,对您来说唯一的用处就是杀鸡儆猴。”
李洵思忖片刻,说:“先将他带下去关起来。”说完又看着冯芸湘,对他说道:“给你一段时间好好祈祷,若是庶子没有动静,你或许能保住一条狗命;可庶子的发兵之日也必是你命丧黄泉之时。别指望着朕会再用你,宠你,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道理不用朕教你。你跟在朕身边两年,朕像是会对你这种小人心慈手软的人吗?滚!”
冯芸湘看着李洵刀子一般的眼神,不敢再说话,任由着下面的人将他拖了出去。李洵看着冯芸湘惨白的面孔消失在自己眼前,才对采新说:“药。”
采新忙拿出药丸给李洵吃下,担忧地望着她,说:“陛下要处置冯芸湘,还是伤心的。”
“朕哪还顾得上他。”李洵长出一口气:“若他说的是真的,那我们将迎来的又是一场浩劫。十四年啊,他们筹备谋反筹备了十四年。是朕聪明反被聪明误,以为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中,谁知早叫人家当棋子利用了还懵然不知。”
“总有解决的办法,您不能想太多,您的身体……”
“反正是不中用了,要是不在死前将这个烂摊子处理好了,靠李洛那个糊涂东西能成吗?只怕要不了两年我大显朝的江山就要败在她手里了。”李洵想想:“明日立即派密使前往舟阳,请忠国公出兵除叛。忠国公贪婪,提出的任何金银财宝的条件都答应他。”
“是。”
“行了,朕今日乏了,其余的事,明日再说吧。”
“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您就寝。”采新说着出去,叫了几个贴身的丫头进了殿内,又看见万福站在外面,就走到他身边,说:“冯芸湘押到哪儿去了?”
“后面一间废弃的屋子里。”又用眼色指指里面,悄悄问道:“还好吗?”
采新摇摇头,说:“毕竟伺候了两年,她嘴上不说,心怕是给伤透了。”
“陛下也真是可怜,这两年出了多少事儿啊,操心操肺的如今落得个孤苦无依。”
采新听了也是眼圈一红,说:“说是帝王之尊,可我从小跟她一起长大,恐怕她心里的苦和委屈比谁要多。心病刚犯那阵儿,梅太医说总能撑十几二十年的,可这才几年?还不到五年,身子就彻底垮了。昨儿个梅太医来请平安脉,我偷着问了,已然是不行了。”
“也是陛下心气强,这要是搁别人身上,恐怕恨不能一家老小都围着自己转。可您看她,谁都不让知道,到现在病重了,还一天到晚有气有委屈都自己受着,何苦呢?”
“别说了,再说我真要哭了。”
第二日一早,采新将李洵床上的帐子掀开,就看见她两眼睁着,呆呆地看着上方,采新一笑,说:“陛下这么早就醒了?”
李洵慢慢从床上坐起来,说:“不是醒得早,是一夜没睡。朕脑子乱的很。”
“还是在想庶子的事情?”
李洵点点头:“三十万最精锐的大军都在西边,短短两个月,国库已经支出三百万两银子,这时间越久耗资越大,跟无底洞一般。现在要是南方再乱了,朕从哪弄军饷粮饷?”李洵叹口气,又说:“先下旨将皇宫修葺工程停下,宫内各处除了太后宫中不变,其余各处削减开支,各省税收增加三成……”李洵越想越烦乱,挥挥手,说:“朕乱的很,今日早朝免了,让万福将昭荣公主叫来。”
草草用过早膳,昭荣公主也到了,李洵将昨夜冯芸湘所奏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李槿,李槿一听也是吃了一惊,万没想到事情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直后悔顿足说:“是我无能,低估了他们。若早料到这一手,也不会想到派出三十万的西征军。”
“再将西征军调回如何?”
李槿摇摇头,取出一份奏折,递给李洵说:“李相的密折。”又说:“柔兰大军的统帅是将古尔,柔兰的摄政王,一向敌视我大显,此次派兵侵扰边境也是为了试探大显军况,我们发动大军也正合了他们心意,将古尔领了二十万铁骑,我们已经吃了两场败仗,如今进不得,更退不得,因为一旦退兵,二十万铁骑就会冲破西华关,直捣京城而来。”李槿说完跪下,又道:“今日的困局实在是臣失误所致,臣能力不足,不堪左相之职,请皇上治臣失职之罪。”
李洵赶忙走到李槿身边将她拉起,说:“姑姑,如今朕身边只有你了,你再请辞,朕就真成孤家寡人了。”李洵想想又说:“八皇叔自幼就在战场杀敌,成年后领兵出征从无败仗。他看似莽夫一个,实际上用兵如神,朕信任他,绝不会让柔兰得逞。不过既然八叔的兵动不得,那就从别处调兵,我想了两处,一处是忠国公手下有三万兵马,二来时间仓促,朕也只能调出三四万人马,虽不是精兵,可庶子的人马初步估计也就两三万之多,又比不得正规军,咱们这些人也够了。至于粮饷,挤一挤吧,拆房子卖瓦也得应付过去。”
李槿点点头,说:“兵是有了,那将呢?泯王守卫京城,绝不能出征了。”
李洵笑笑:“姑姑忘了还有一个老头子吗?”
李槿想想,恍然大悟,也笑着说:“您是说梁国舅啊。”
李洵点点头,正要说话,却看到外面进来一个太监,跪下说道:“启禀皇上,太后宫中派人来报,说太后高热已退,请皇上不必担忧。”
李洵一听,忙站了起来,自责道:“忙着这些事情,母后生病我都忘了。姑姑先回吧,我到母后那里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