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迷迷糊糊当中再次醒来时,四周围的漆黑一片令我再次大吃一惊。我急忙伸出双手四处触摸,当确定我仍然躺在自己阁楼的小床上时,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待定下神来后,我看到如今的黑暗并不像梦里的黑暗那般厚重幽深,一望无际。有一缕月亮的清辉穿过阁楼的小窗落在地板上,我沿着光线往外看去,没有看到星星和月亮,但是小小的一片深蓝色的天空却有亮光隐隐闪现,虽然寒气还是毫不客气地沿着小窗飘进阁楼里来,但可以确定的是,恼人的春雨已经完全止歇了,明天,应该会有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借着依稀的光线,我再次把目光投入对面的大床上。我看到父亲和母亲俩个人正呈现出平静的睡眠来,至少这是我第一眼的感觉。他们的身上各盖了一张棉被,脑袋隔着大概一个枕头的距离,身体似乎也在尽量避免接触着,看到这样一种刻意或无意的睡相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一股沉沉的失落。一股在我这个年龄段里不相当的莫名其妙的失落。
我不知道父亲与母亲是如何认识,他们之间又是如何结为夫妇的,父亲或是母亲从未对我提起过这方面的事情,只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晓晴的母亲带着艳羡的口气对母亲说:你们是自由恋爱的,可以选择自己的婚姻,真好!然后母亲就笑滋滋地回答说:是呵是呵,虽然当初和家里人闹翻了天,但是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也算值的了。
妈妈当时幸福的模样还在眼前缭绕,但是如今呢?且不说他们平日里的聚少离多,疏言懒语,单看如今这种别扭的睡相,似乎就已足够诠释他们间的感情了。
我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我以前从未去猜度过这方面的问题。父亲与母亲之所以能结为夫妻,就像路边的野花那样简单自然地存在着,从未曾引起我的任何遐想。所谓的爱情,应该在他们初识的年轻岁月里出现过吧,就像再怎么不起眼,再怎么微小的野花都能绽放出属于自己颜色与芬芳的花朵来吧?而如今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感情的花儿自然也就随着调零,枯萎了。当然花朵还可以迎来自己年复一年的春天,感情就像岁月,又怎么能够绕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生长,开花,甚至结出果实呢?
一想到这里,我的心又无由地惆怅起来了。我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翻动了一下身体,把目光从父亲母亲的大床上收回,转发小床内侧那堵冰冷僵硬的墙壁上。小床发出一小阵细细碎碎的吱咯声,在无声无息的夜里漾起微澜。
“你醒了吗,璟儿?”大床那边马上传来父亲的问询声。
我屏息静气,再一次不敢回答父亲的问话。今晚,我这是第几次这样了?而我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虽说我饱受惊吓的身心已经受到了某种安抚,但如果说我已经坚韧像一块石头般百毒不浸的话未免为之过早。我依然渴望父亲的关怀与赞同,渴望着能与他像傍晚那样敞开心扉,倾诉感情。但是事实上,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回避了他。
“安心睡吧,璟儿已经没事了。”母亲也被父亲的声音惊醒了,她说,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倦怠。
可是父亲还是不放心,他走到我的小床前,帮我把被子拉得更高一些。我一动不动,假装熟睡了过去。我听到父亲在我头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后,又回到了大床那边,但是他没有立刻睡下,而是坐在床沿上好半天的不说话。我看不到父亲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愈发的心事重重。
“你,最近在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吗?”我突然听得母亲这样问。她充满忧虑的质问语气令我倍感意外,毕竟母亲还是看出来了。我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着,但是父亲并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话,他像正在认真地思考着,或者说他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以致听不到母亲正在问他什么。
母亲好半天等不来答案,又黯然地说:“突然看到面前出现那么多的钱,我这辈子从来没看到过的那么多,我本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刚好相反,我的心里始终不踏实。”
我的心怦怦地狂跳起来,母亲这辈子从未见过的钱,该有多少呢?这些钱都是打哪来的?父亲到底在外面做了些什么?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到‘那么多的钱’呢!
“你放心好了。”父亲终于意识到了母亲忧虑重重的心情,他平静地回答说,“其实这些钱,都是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
“你以前赚的不是都拿回家了吗?”母亲果然不相信。
“以前拿回家的,只是我工资里面的一小部分。”父亲的语气里没有半点的犹豫。“我一直没对你说,是怕你一不小心说出去后,会引起村里其他在那做事的人有意见。而且,老板也一再嘱咐我不要对别人透露出我的待遇,免得他为难。你要知道,我们村很多人都在那里做事,闲言闲语多着呢!”
“那你和其他人的工资怎么相差那么远呢?”母亲当然无法完全释疑。
“你应该知道,我是坐在办公室里的,我懂技术,能运用计算机,也经常帮老板出去谈业务,我可以帮我们老板做很多事情。而阿新他们只认得几个字,唯一的出路,就是在工地上做体力活,你说我能不比他们的工资高吗?”
“那你现在怎么想要告诉我了?还把那么多的钱往家里搬?”母亲虽然再次追问,但她的语气已然没有了刚才的忧虑,反而多了几丝自豪。我暗暗叹了口气,再次屏住呼吸。
“因为钱放在银行里也不是办法。我听新闻里报道说很多国家如今都陷入金融危机里,就连香港也不例外,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波及到中国来,所以觉得,暂时把钱从银行里转出来放在家里比较安全……”
“这些我也不懂啊。”
“你不懂,就听我安排好了。听我说,再过一阵子,大概一个月左右吧,如果这些钱用不上的话,就把它存到镇上的信用社里去……”
“十万块钱怎么可能用得完。但是,一个月后,你所说的那个什么金的危机就会过去了吗?”
“大概可以了。因为放在家里也始终不放心啊,总得提防小偷什么的。这些钱你要好好保管,将来可是要给璟儿读书工作买房子什么的。”
“那我呢?”母亲冷哼一声。
“呵呵,你和女儿呕什么气呢?”说完后父亲轻笑起来。
“但是,钱你还可以再赚的,不是吗?”母亲却没有笑,她沉默了一小会后,突然又问。
“当然。不过……”父亲欲言又止。
“怎么了?”
“可能,以后不可能再赚这么多了。”
“为什么?”母亲大吃一惊。
“因为我辞职了。”父亲很轻松地回答说。
“啊?为什么啊?你不是说老板很器重你吗?你懂技术,又能帮他兜揽生意……”母亲几乎要大叫起来了。
“小声点,别把璟儿给吵醒了?”父亲急忙制止母亲,等到母亲激动的情绪稍微平息下来后,才又说,“我辞职是因为老板已经有了新的人选来代替我的位置,是他的一个亲戚,好像是他姐姐的儿子,大学毕业快半年了,毕业后就一直跟着我熟悉各项业务,他刚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他是老板来取代我的工作的,果然被我猜中了。不能不说那是个机灵的小伙子,老板看中他也没有什么错,毕竟他是生意人,利益永远是他首先考虑的问题。再说了,那个人还是他亲外甥呢!现在他的外甥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老板辞退我是早晚的事,只是,他可能正在考虑找个什么借口吧?所以,我想在他先开口炒掉我之前提出辞职,你知道我这个人绝对不是个死皮赖脸的人。”
“你辞职后要怎么办?”
“当然是找别的工作了。”
“要不,回家来吧?”母亲说。
“那怎么行呢?”父亲的语气突然变得很轻,“璟儿还小,将来要用钱的地方还多得是,十万块钱听着很多,但一走出这座大山,就变得像白纸那样不经花了。再说,我已经找到新的工作了。”
“这么快?”母亲说,听得出她的语气里虽然充满了失望,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是的,我可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
“找到什么样的工作了?”
“一家专做出口产品的贸易公司,我负责会计,下个月就开始上班了。这大半年我可能都没有时间回来看你和璟儿了。”
母亲再次沉默了。
“我会写信给你的。”父亲说。他的语气变得很低,很低。
“我可以到城里看你吗?”母亲突然问。
“当然可以。我以前不是叫你带璟儿到城里看我吗?你从不去。”
“那是因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应该时不时地去看看你了,不然,你有多辛苦,我从来都不知道。”母亲幽幽地说。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技术人员,大多数都是坐在办公室里,不用到外面日晒雨淋来着。”
“阿新他们,知道你的情况吗?”母亲问。“阿新”指的就是卫晓东的父亲。
“他们不知道。”父亲回答得很干脆,“我和他们可能因为工作不同,所以很多时候都说不到一块去。我们甚至没住在一起,他们是在工地里,而我住的是老板安排的员工宿舍。那是很少几个人全租的地方,只有受到老板器重的人才有得住。”
“我今晚对你说的话,你也不要说出去,因为很多事情还没有最后敲定,尤其是老板那边,如果太早被他知道了,我就领不到那么多补贴了。”
“我知道。”母亲自作聪明地回答说。
我好一会儿没有再听到父亲的说话声,母亲也不再说话了,阁楼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就连楼下钟摆的嘀嗒声仿佛都清晰可闻。伴随着这异常的安静,空气里随之起了一股奇妙的变化。还夹带着某种类似于甜蜜的气息,我刚想悄悄转过身去看个究竟,但是我猛然间听到了父亲略带深重的喘息声,以及隐隐起伏着母亲节制的低喃声。
“傍晚,我们不是已经……”母亲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响起,却无法再说下去。
瞬息间里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本来就是个早熟的孩子。此刻全身的血液都一古脑地集聚到了头顶,脸颊热辣辣的像火一般燃烧着。我轻轻抿紧着嘴不让自已发出任何声音来。我突然觉得释怀,并且感到了无比的安心。父亲与母亲俩人,总算和好如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