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阁楼里换过干净的衣服,连头发都没吹干,我就急忙下楼了。我怕易怒反复无常的母亲又会找出什么借口来打骂责罚我。如果她想这样做的话,那么父亲是无法阻拦她的。
同时我心里还隐藏着更大的不安,母亲没有因为父亲难得的回来而喜出望外。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某种不快,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起口角或争执,至少目前来说还没有,是因为那件事还不到最后揭穿的时候吗?母亲为什么要装聋作哑呢?我相信母亲的焦虑并非我凭空想像,空穴而来,这一次她打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狠,那些咒骂我的话语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不堪。
是什么样的事物正在以一种看不见的脚步向我们步步紧逼呢?我走下楼的时候这种感觉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忐忑不安。
“去喂猪!”母亲一看到我就指着地上的两桶正冒着热气的水桶大叫着。那里面盛满了给猪吃的饲料。我急忙找出门后面的扁担要把它们挑到老屋的猪圈里去,正在门口洗菜的父亲走过来,说:“我帮你挑过去吧。”
“让她自己去!”母亲大声地说,“这本来就是她的事情!已经懒得不像话了,你还惯着她!”
“她毕竟还小,怎么挑得了这么重的东西呢?要是把腰闪到了怎么办?再说外面还下着雨呢。”父亲小声地说。但我已经挑着它们跨出门槛了。尽管吃力,但我从来都不敢表现出来。即便是有父亲在场的时候。
“你一直让璟儿挑这么重的东西吗?”我听到父亲这样责备母亲。
“她不是已经挑惯了吗?就知道心疼她。你长年不在家,我一个人哪顾得了那么多事情!”母亲大声反驳说。
“我寄来的钱还不够你们花吗?”
“别忘了我们生的可是女儿,要是现在不存钱,将来老了谁来给我们养老送终?”我最后隐约听到母亲这样说。雨还在下着,比起刚才我回家的时候又大了一些,凄凄沥沥的,已经能听到嘀嗒声了。我快步向猪圈走去。
猪圈在我们住的房子的对面,中间隔着一个池塘。也是我们家的。我出生前爷爷和奶奶就住在这里,据说他们与母亲合不来,哪怕爷爷过世了奶奶也不愿搬去与母亲同住。好在不远,孝顺的父亲也只能作罢。
现在老屋后面的一半被母亲用来堆放杂物干草,前面的一半就圈起来养了几头猪。我们家养的猪不多,只有两只,最多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四只。父亲不允许母亲过于操劳,虽然喂食的任务大多时候都落到我的身上,每天早晚两次,却也少不了到田里刨地瓜,摘番署条,带回家后切烂煮熟等诸多事项。
我刚打开老屋的木门,两只花猪就对着我摇头摆尾地嚎叫起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今晚来得比较晚,你们一定很饿了吧?”我放下扁担,带着歉意地说。它们的心情感染了我,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觉得不像刚才那么难过了。人生了无生趣,活着只有苦痛的悲观结论在这时候也已经开始淡忘。人毕竟是坚韧的动物,只要挨过了最痛苦最难堪的时刻便又可以开心微笑了。虽然如同今天这样的悲惨遭遇一直在往返重复,但关于这方面的认知也一直在递进更改,并且令人加倍地坚强勇敢起来。
我把猪食一古脑地全部倒进猪槽里,趁着花猪抢夺食物的当儿又把猪圈里的粪便清理干净,把已经被猪啃得乱糟糟的稻草扫成一堆用铁钳夹出来放到门口。待天气好的时候这些稻草就会晒干,然后就可以用来烧火或放回到猪圈里反复利用了。我又走进里屋抱出一些干稻草铺在猪圈的角落里,给这两只花猪当床垫,这样可以使它们在寒冷的冬夜里获得些许温暖。最后我提着两只空空的水桶到老屋前的池塘里刷洗干净。雨仍在下着,还是刚才那般的蒙蒙细雨,只要我动作快些便不至于淋湿衣服。
从这里可以看到我们所住的房子的正前面。我没有看到父亲他们,大概都在准备晚餐吧。我把水桶洗干净后就赶紧回老屋去了。我可不想被母亲发现我正在观察他们,那样免不了又招来责骂或落得个鬼鬼祟祟的嫌疑。
刚回到猪圈,家里的那只小黄猫也跟着钻了进来。刚才我换过衣服后就找不到它了。此时看到它我非常开心,急忙抱起它来一边抚摸着它,一边坐在门槛上看两只大花猪大朵快颐。虽然父亲回来了,但我还是不想回到那个所谓的家里去。
要是能一直呆在这里的话,我想我会更开心一些。
我重新回到家门口时,把两只大水桶放在门前的荔枝树下,便走进屋里。我刚转身就又不见了小猫咪的身影,这小东西可比我更加享有自由。我走进屋里,看到父亲正坐在餐桌前摆放碗筷,母亲不在。
“璟儿,快过来吃饭!”父亲看到我非常高兴。
“妈妈呢?”我走近去,问。
“刚才沈姨来催,你妈就去交刺绣了。”父亲回答说。
“哦。”我轻轻地回答。同村的沈姨有个弟弟在镇上开了家手工刺绣厂,沈姨有时会带来一些较简单的图案在村里发放。母亲是个刺绣好手,当然不会错过这些个赚钱的机会,哪怕绣一天也赚不了多少。
我看到晚餐很丰盛,有香菇炒瘦肉,干炒茄丁,一个切成圆片的香煎土豆,一大盘卤鸭肉,还有一大碗鱼头炖白菜汤。这些普通的东西,经由父亲巧妙的难得一见的手变成了一大桌美味佳肴。咋然见到时,我突然生出一股惊慌来,它令我看到的不是美味的食物,而更像是最后的晚餐。它们是我预感的印证吗?
“怎么了?”父亲问。我一闪而过的忧虑显然被他看在了眼里。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摇了摇头,努力地说服自己过于敏感了。这没有什么,只是因为父亲很久没回来了。或许父亲最近赚了大钱,当然手头就显得更为阔绰了。这样想过之后,我肚子里隐藏已久的馋虫随之便苏醒了过来。
父亲其实是非常勤快的,虽说难得回家一次,但每一次回来都不会让自己闲着。他不仅不停地忙着干地里的农活,还打扫房间,烧水,甚至洗衣服。但母亲偏偏就不让父亲下厨炒菜,理由是父亲猪油下得太多,浪费掉了。这让母亲看着心疼。
我已经顾不上问父亲何以能说服母亲让他做出这顿丰盛可口的晚餐来了。比起母亲平日做出来的那种瘦黄青涩,几乎见不到油光的小菜,这满桌的家常菜肴对我来说无异于山珍海味。我规规矩矩地坐在饭桌前等母亲回来开饭,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生平第一次,我由衷地希望母亲尽快回家来。
父亲看出了我的馋涎欲滴,他轻笑着挟了一根似乎刻意剔出来的鸭腿放到我的碗里,说:“肚子饿了吧,先吃吧。”
“妈还没回来呢。”我吞了吞口水,小声地说。
“没关系,你先吃吧。”
我又犹豫地看了看父亲,父亲的嘴角抿着一丝暖暖的笑意,令人觉得温暖又安心。我漫无边际滔滔涌上来的馋虫终于战胜了理智。我尴尬地冲父亲笑笑,便开始拿起那只鸭腿吃了起来。开始的时候我吃得很很小心,很斯文,但这鸭腿实在太香太好吃了,不知不觉间我便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现在我倒希望母亲不要那么快回来了,不然被她看到我的吃相,不知又会如何骂我了。
但是,父亲呢?他会不会对我的行为反感?会不会觉得我像一个即无礼数又无教养的孩子呢?还有,他会不会对母亲说起?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发现父亲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目光专注而深邃,就像要把我这副恶死鬼的样子牢牢刻在脑海里一样。
我吃饭的速度被什么东西卡住了,父亲的目光令我捉摸不透。我想起了刚才母亲那些责骂我的言语,心情即刻黯淡下来。我咽下了尚在口里已不知是何滋味的鸭腿,把剩下的那一半放到面前的碗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以我的处境来说,确实很难消除父亲认定我是一个爱撒谎,居心不良,神憎鬼厌的坏孩子的印象。
“怎么不吃了。”父亲问。
我心里突然升起了对母亲深深的怨恨来,如果不是她一直在父亲面前数落我的不是,说尽我的坏话,父亲何以会对我有如此诸多般的想法?我何以会对他显得如此生疏。是的,我们之间陌生得根本就不像父女。他从不曾像卫晓晴的父亲那样,在落霞满天的傍晚牵着我的小手,在村头的小路上,在田野边悠闲地踱步,微笑着听着心爱的女儿叽叽喳喳地诉说数学老师的古板,语文老师的风趣,还有同班同学们那些分分合合的古怪荒诞友情。我还不止一次地看到卫晓晴撒娇地要父亲背她回家,而她的父亲也从未拒绝过她的要求。卫晓晴在班里炫耀最多的,就是给围拢在她身边的同学们描述城市里的街道如何的干净宽敞,楼层多么的高,闪烁的霓虹灯比彩虹还要漂亮夺目;还有络绎不绝穿棱的车辆,鲜花锦簇的公园,碧波荡漾的西湖,以及城里那些美如精灵的女孩子们。
“我现在穿的这件粉红色的连衣裙就是我爸爸买的,他说这是城里的女孩子穿得最多的,最流行的款式。我这个蓝精灵的书包也是城里的女孩子最喜欢的:女孩子背蓝妹妹,男孩子们背乐乐和健健……我这个水晶发夹漂亮吧?它可是今年最时尚的,我爸说幸亏他早点去百货公司了,要是晚一些就买不到了。这双运动鞋也是城里的女孩子们最爱的,穿起来无论走多远的路脚都不疼……”
“在想什么呢?璟儿。”父亲低声问。
我难过得像要死过去了一般,卫晓晴所有的,所说的,我一样都没有。我心里充满了矛盾与不安,我该怎样才能抹去父亲对我也许早已根深蒂固的嫌恶呢?我该如何才能令他在心里认定我是他唯一的好女—儿,是个像卫晓晴那样值得他父亲去付出金钱与时间来疼惜与照顾的好女儿呢?
“爸爸,您不要轻信妈妈说的话,好吗?”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这样不顾一切地说出来了。虽然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但是,如果不说出心里隐藏已久的委屈,我想,也许我会真的委屈至死的。
“什么?”果然父亲像受到了震撼一样,他奇怪地看着我,就像在打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我说,妈妈说的话都是不正确的。”我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涌了出来,既然话已说出,我就觉得非说完不可了。就算早已犯下滔天大错,也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不然只会令父亲更加觉得我是个反复无常,爱撒谎的孩子。
“我不是个死丫头。也不是个讨债鬼。更不是一个扫把星!我也从来都不曾装神弄鬼。我不会演戏,不会拿大话来幌骗谁!”我快速地,流着眼泪地说着。就仿佛许多年来的委屈在这时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这都是妈妈对我错误的看法!因为她一直觉得是我害了她。因为,自从她生下我之后,她就再也不能生一个弟弟出来了。所以她一直讨厌我。拿我出气。像仇人一样的怨恨我,不仅经常骂我,还打我……”
我笨拙地说出这些话来后,突然就泣不成声了。而另一方面我真想知道我这是怎么了,怎么可以指责自己的父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呢?
父亲本来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血色全无的嘴唇微微哆嗦着。他像中邪了一样地僵硬地看着我。而我的腰板挺得笔直,我紧握双拳,硬着头皮与父亲的目光对峙着。后悔就像潮水瞬间将我覆盖,并挟杂着恐惧心虚的苞子迎面砸来。我不是一直都告诫自己要认命,要忍耐吗?况且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去评判我的母亲的。她毕竟是因为生育了我而断送了自己成为更多孩子的母亲的梦想,也断送了她为林家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哪怕我再怎么心存异议都好,我都不该如此责难已经备受折磨的母亲了吧?我该愤懑的,也许不是这世间存在的任何一个人,而是命运,命运它让我不合适宜地降临到这人世间,命运它令我小小年纪便过早地品尝到了生命的孤独与磨难。
我真希望地上突然裂开一条缝来,这样我就可以立刻钻进去,免得在父亲面前丢人现眼。然而我仍固执地挺直着腰脊,我意识到我是在以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与父亲做最后改善关系的努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之前我从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和举动,这一次是因为我耳朵的短暂失聪而令我倍感恐惧,觉得不加以改变的话可能会发生更大的不幸?还是潜意识里还有其它什么东西迫使我非这样做不可呢?
眼前的父亲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因为悲哀,他除了静默地看着我外,好一阵子的不说话。父亲给我的印象永远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生不逢时的模样,如今这副模样更加清晰了,且像厚厚的云层一样积压在我头顶。
“璟儿,我最喜欢的璟儿。”父亲终于再次开口说话了,“你怎么会有这样荒谬的想法呢?”
“妈妈一直这样骂我的,难道不是吗?”我泪流满面,早已泣不成声。
“我必须承认,我对你的关心和照顾实在太少了。”父亲重重地叹息着。父亲随后坐到了我身边来,他伸出一只手臂,粗糙却温暖的大手在我仍湿漉漉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我上不转晴地看着父亲,父亲的大手给了我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的慰藉。
你一直觉得你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和伤害,是吗?”父亲问。
“我觉得我生活得不快乐,不幸福。甚至,我连最起码的自尊心都没有。我——有时真想死掉!”说这话时,我的头脑一片空白,仿佛它是完全不经过我的同意便自己蹦出来的一样。随即我又为自己的人生倍感心酸。
父亲说:“我很高兴,知道吗?因为我的璟儿终于愿意对我敞开心扉了。这说明,你愿意相信我,亲近我。以前,每次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璟儿,总是一副闷闷不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对我的问话要么一两句简单地应付过去,要么就直接转身走开。”
“因为妈妈经常在旁边吼我。”我插口说,“有时我也必须去做事。”
“我知道的。”父亲点点头,“就像刚才那样。可是这更说明了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因为自己的缘故,我忽视了你内心里所有的感情和想法。我只是让自己处于郁闷当中,却从未曾去想过该如何改变我们父女俩之间的这种陌生疏离的关系。如今听到璟儿说出这番委屈痛苦的话来,我心里更后悔了。我为什么要让我的璟儿如此孤独悲伤的成长啊?我为什么总是这样来去匆忙……”
“爸爸!您说的都是真的吗?您难道从来都没有像妈妈那样怪过我吗”我既喜悦又诧异地大叫起来,为什么父亲所说的与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呢?
父亲没有即刻回答,而是把他的手从我的头顶拿开,放在我搁在桌面的右手上。他带着湿漉漉的手心像有一肌暖流经由我的手背流进了我的体内,随后在我心腔的某个地方注入一股温暖的取之不竭的甘泉。“当然没有”爸爸看着我,温和地说,“这种事情本来就与璟儿无关,怎么可以往你身上推呢?不瞒璟儿,我是渴望能有一个儿子,但既然命运只把璟儿给了我,爸爸也就心满意足了。要是有人说让我拿璟儿去换一百个男孩子,爸爸都不会答应呢!”
“真的吗?”我又疑惑了。这在母亲看来十恶不赦,在我脑海里无论使出多少劲儿来都挥之不去的残酷历史,怎么到了父亲这里,却变得如此轻描淡写了呢?
“当然。”父亲继续微笑着,说,“至于你妈妈,你也应该相信,虽然她经常打你,骂你,说出一些让你无法接受的话,但其实在她内心里,她从来都没有埋怨过你什么。相反,她对你的爱,绝不比世间任何一位母亲的爱少。”
我听得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父亲的回答让我如释重负,但如果说母亲对我毫无介蒂的话,又如何解释多少年来她对我实行的这种残暴极端的教育方式呢?她口口声声挂在嘴边,逢人便讲的那些充满愤懑的话语又意味着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父亲看穿了我的疑惑,说,“等你长大以后,你就会明白了。至于现在,就算璟儿还想不明白,但是能不能答应爸爸,无论如何都要原谅妈妈,可以吗?”
我低下头不说话,这是我身临其境了多少年的凄凉与忧伤啊。
“哎,你真的很像我。像我年轻时候一样的固执。”爸爸再次深深地喟叹着。
我望着父亲若有所思,忧虑重重的脸,突然明白了村里人一直说我更像父亲的原因。其实我的五官和肤色都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可是从我身上常常流露出的那种患得患失,多愁善感,郁郁寡欢的气质,却无一不像极了父亲。有一次卫晓东仔细地端详了我老半天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璟儿你这个忧伤的样子多像你爸爸啊。当时我气恼地别过脸去,我知道是因为母亲的暴虐,使得我无法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开怀大笑,拥有一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但是,父亲呢?他为什么看起来也总是如此忧伤,如此的落寞?他难道也像我一样自小有一个对他严厉苟刻,极端粗暴的母亲呢?可惜我的奶奶在我出生后不久就过世了,连画相都来不及留下一个,我根本无法从外貌上揣测出她往日的性情来,当然我也从未曾敢就此询问过父亲或母亲。
“璟儿……”父亲看着我,他的脸又呈现出那种我所熟悉的忧伤来。他突然问我,“作为一个长年不在你身边照顾你,爱护你的爸爸,你埋怨过我,或者说,你恨过我吗?”
“没有!”不待父亲说完我便冲口而出。
“那么你妈妈呢?你嫌恶过你妈妈吗?”父亲又问。
我看着父亲依然和言悦色的脸,没有马上回答。毕竟我只有十一岁,还不足以透过事物的表象分析出它的内在根源来。所以一方面我必须先理清我心里面那些真实感受,才能够作出恰如其当的回答来。另一方面我也不愿意让父亲觉得我是一个主观臆断,说话不负责任的人。我思索了片刻后,才说:“有时候,我真的很生妈妈的气。就像刚才,她一巴掌打得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又完全不顾我的悲伤和恐惧,仍在你面前喋喋不休地数落我。虽然我听不见,但我相信她当时一定是这么说我的。她总是这样,无论在你,或在任何人的面前,她都是这样让我无地自容,羞愧难当。可是无论我当时如何的生气,如何地怨恨过妈妈,时间一过,我当时的那种心情,似乎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至于嫌恶,我想它应该是同卑视,厌弃相类同的一类情绪吧,我从来都没有过这一方面的想法。我甚至连离开妈妈的想法都没有!”我最后补充说。
我说的是实话,尽管母亲无数次地令我体验到了人生的苍凉与孤独,令我过多地承受了悲凄甚至绝望的泪水,可是我却从来都不曾厌弃过她。
“答应爸爸,永远都没要离开妈妈。可以吗?”父亲突然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见我没有回答,父亲又说,“爸爸还要请璟儿永远记得,爸爸永远都是那个最爱你,最疼你的人。那个无论身处多么遥远的地方,哪怕……哪怕远在天堂,我是说哪怕,都会永远在心底牵挂璟儿,祈祷璟儿过得快乐,过得幸福的人。璟儿,你要记得爸爸今天所说的话,更要相信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璟儿,同时,同时你也要原谅爸爸——知道吗?只有这样,爸爸才会安心。才会没有遗憾。”
我定定地看着父亲,父亲的语言似乎逻辑似乎有点混乱,也或者说,是我的理解能力欠缺。也许大人们说的话,总有令人不解的地方。就像父亲说的关于母亲那种口是心非的思想,这实在是我无法解释的奇怪情绪。但是无论如何,生平第一次,我发现我眼眶里盈满的泪水有别于悲伤的成分。我内心里的快乐激动简直无法形容。无论以前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多少的压抑和痛楚,但在这一刻里,在父亲温暖大手的驱逐下它们全部都从我体内得到了淋漓尽致的释放。
我仿若挣脱掉了一架无形的沉重无比的枷锁,开始能够自由舒畅的挥舞双臂,开始可以尽情地呼吸带着花朵微甜芬芳的空气了。我看到父亲期待深切的目光,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父亲的话里应该还有更深一层的蕴意。我却也明白那不是此时的我所能够理解和渗透的。我能够明确懂得的就是:父亲在对我说他爱我。他希望我的人生过得快乐,过得幸福。而这才是我最最期待,最为激动喜悦的。
“璟儿,你希望你心目里的父母,应该是怎样的呢?又或者说,你希望你的父母像谁一样更好好?”父亲突然又问。
“我不愿意拿你们和别人的父母做比较。无论怎样,你们都是我独一无二的爸爸和妈妈。但是,如果您和妈妈能够像您现在这样和气、耐心地对待我,我就会觉得,您们其实是在乎我,爱我的”我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说。
“你能大胆地说出你的不满,证明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小孩子了。你已经像个小大人,能够独立思考,分析事物了,虽然那不一定都是正确的。”父亲看着我,似乎在斟字酌句地说。他的郑重态度,令我的胆子不觉又大了许多。
“我们家璟儿比同龄的孩子们可都更懂事呢。但是你毕竟只有十一岁,考虑问题的方式只有纯粹的非此即彼,就像电影里的敌我双方一样,好人与坏人永远那么泾渭分明。但是璟儿啊,我却要告诉你,生活并非都是如此!”父亲看着我,他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浓雾。父亲这又是怎么了。在对我说他爱我的同时他似乎更加悲伤了。
然而我并没有在这方面多加思索和追问,相反,我一直卑微惶恐的心灵因为接收到了这份突如其来的关爱,这令人猝不及防的尊重与信任的能量而变得有些不自在起来,我必须花费一点时间才能去消化它,接受它。而事实上仅仅一刻钟过后,我便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短短的瞬息间里变得成熟,坚定,且勇敢起来了。我甚至能够预感到:我所接收到的这份父亲赠予的关爱,这股力量的源泉,它能令我在往后的岁月里无论经历多少的风雨与忧伤,多少的离别和艰难,它都会支撑着我去勇敢地面对。
“爸爸,如果我不懂,我可以随时问您吧?”我近乎天真地问,“我还给您写信的,是吗?虽然我从来都没有给您写过信,但从现在开始,我一定会给您写信的,爸爸会认真地看我的信,也会给我回信的,是吧?”
爸爸既迟疑又惊讶地看着我,他面部这些异样而复杂的表情令我难以捉摸。
“我当然会的。”爸爸终于回答了,他说,“但是璟儿,爸爸经常跟随建筑队到处去,没有个稳定的落脚点啊。这个好吗?如果爸爸去到某一个可以呆久一点的地方,爸爸一定会给璟儿写信的。你倒提醒我了,爸爸还从未给璟儿写过信呢!这样可以吗,璟儿?”
“好吧。”我略带失望地回答说。
“璟儿,别怪爸爸好吗?爸爸有很多不得已的苦衷。”父亲说。
“妈妈说要不是因为我这张小嘴,爸爸就不必背井离乡,也不必那么辛苦了。”我回答说。
“璟儿真乖。我知道璟儿将来一定会谅解爸爸的。”父亲突然又说。
父亲的话真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我便问:“爸爸,您以后还会像以前一样回来看我和妈妈的吧?”
“璟儿,璟儿……你怎么,你怎么会突然这样问呢?”我看到父亲愣了片刻后,才结结巴巴地说。
“我是说,您能别像以前一样一年只回来一两次,您能一年回来三四次,或者回来五六次吗?嗯,要是两个月能回来一次那就更好了!”
“我会的。”我看到父亲的眼里有泪花在闪烁。父亲低沉着声音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璟儿了。永远都会在璟儿身边守护着你,成为,对的,我要永远成为璟儿的守护天使。守护着我家璟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女孩子!我相信璟儿将来一定会幸福的!”
“璟儿现在就已经感觉非常幸福了。”我不由咧开嘴巴,大笑着说。我听到外面的雨滴更加密集了,越下越大的雨伴随着沙沙的声响轻盈地落在屋顶,池塘,树枝,地面上,发出我从未听到过的赏心悦目的天籁之音来。我从未想过雨水的声音居然可以如此动听。
“快把这个鸭腿给我啃掉了。”父亲看着我,催促地说。
“撑死了也是尖嘴猴腮!”
母亲突然出现在屋子里,她奇怪地看着我和父亲俩人。从她的表情上我看出她对我和父亲之间突然涌动的感情产生了疑惑,然而我也看出她并不打算知道那是什么。她的目光落在我碗里的半只鸭腿上,接着就不满地唠叨起来。
“我叫璟儿先吃的。”父亲急忙说,“快来吃饭吧,饭菜都凉了。”
“妈,过来吃饭吧!”说完后我便被自己洪亮喜悦的声线吓了一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母亲果然又看了我一眼,在我对面坐下,冷哼了一声后说:“怎么,知道自己错了吗?雨伞没了,雨又一直下个不停。我看你明天还怎么去上学!”
我倒想明天不上学呢。我快速地瞄了父亲一眼,心想等会我一定要找个机会问爸爸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晓晴经常挂在嘴边的游乐场都有哪些好玩的?木马为什么能载着人绕圈子跑呢?它们会肚子饿吗?能不能吃草?喷水池又是什么样子的?它们喷出来的水花真的能开到天上去吗?海盗船上真的有海盗吗?那船为什么不在海上而是在陆地上?还有动物园里真的有老虎吗?它们会不会吃人的……然而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声还是将我的喜悦一点一滴的抽离掉了。她边吃饭边不停地数落父亲。她说家里的清贫,她在田间劳作的辛苦和日晒雨淋的无奈,她操持家务的不分昼夜,她还说起了她与父亲两地分居多年的愁苦,以及她为我这个女儿无时无刻不在付出的操劳与担忧。
“你看看你的女儿都变成什么样子了。整天难得见她说一句话,不认识的人还以为她是哑巴呢!”母亲指着我的额头不耐烦地说。我和父亲默默地吃着饭。父亲偶尔在母亲情绪失控的时候赔上一两句简短的安慰,以抚慰母亲随时喷发的怒火。我一口一口地数着碗里的米粒,不时地偷瞄父亲一眼。父亲脸上始终挂着往常那种我早已见惯了的尴尬僵硬的陪笑。我心里既为母亲害臊,更为父亲难过。他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母亲怎么就不能让他的耳根清静一些呢?这一刻我似乎有些顿悟,父亲为什么那么少回家来了。
“你到底吃不吃饭。”母亲突然用力地在桌面上敲着筷子,对着我狂吼“呆头呆脑的,真不知生你出来有什么用!”
“赶紧吃饭。”父亲急忙挟了一块卤鸭肉放在我碗里,温和地说。
我却发现我再也咽不下任何东西了。只是觉得胸口发闷,头晕脑涨。突然间就像失了了所有力气,并且眼前渐斩变得模糊起来。筷子从我手心里脱落了,我甚至不能弯腰去捡起它们。
母亲这时正在气头上,她本来正对着父亲说些什么的,听到筷子落地的声音就猛然转过头来,接着重重地搁下手里的饭碗,另一手的筷子就要往我头上敲。还好被父亲及时拉住了。父亲担忧地看着我,说:“璟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刚才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这会说病就病了!”母亲还是放下了举起的手。
我无法回答,想吐,却又吐不出来,胸口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我无法回答。父亲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立刻慌张地说:“璟儿的额头很烫,应该是发烧了!快送她去卫生院。”
我的视线随后像被黑色的布幔遮住了一般,完全看不到任东西了。在我失去意识的最后瞬间,我只觉得我的双脚被抱离了地面,身体软绵绵地蜷缩进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里。我不再害怕,任由自己陷落进了无声的黑暗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