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彤这天收工很迟。
上午面对克里斯蒂安的骚扰,她直接采取了反抗的态度,表面上两人还没有正式闹开,但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再加上被姚安拍了“作案视频”,克里斯蒂安对她的敌视更加明显,他和副导叔侄两个,在片场给了夏彤无数难堪,单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对视的镜头就NG了三次。
夏彤卸掉戏妆,然后简单地抹了几笔,把自己扮得与荧幕上的夏影后相差十万八千里后,才戴上墨镜,直奔西郊的一家酒吧。
这家酒吧规模不算大,但是布置得很有格调,不同于那些喧嚣热闹的酒吧,它安静得简直就像是一间咖啡厅。
有年轻的男孩在前台弹奏,细腻优雅的钢琴声缓缓地在酒吧里飘荡,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伦敦,深冬的天气冷得让人发颤,酒吧里却没有打开任何暖气设备,只因为,那一对对情侣亲密无间所散发的荷尔蒙已经充斥着整间酒吧,驱散了深冬的寒冷。
几乎所有不了解实情的外国游客,或者是伦敦其他街道上不熟悉这里的人们,都会认为这里是专属的谈情之地,只有罗曼蒂克,没有喧嚣与嘈杂的情侣吧。
事实上,二十几年前的这里,却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放纵娱乐场所,烟酒气味弥漫,震耳欲聋的摇滚和爵士,形形色色的人群在舞池里疯狂扭动着身姿,是排遣压力的好地方,当然也是花钱、赚钱的绝妙之地。
这里是夏彤记忆里无法抹去的一部分,更是钢琴王子和伊利亚夫人终身难忘的地方——三十年前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戏码就发生在这个酒吧。
钢琴王子和公主终成眷属之后,特地派人盘下了这间酒吧,用尽心思把它改造成了如今的模样。因为洛西克艾尔菲音乐学院只与这里隔了一条街,自从改造后,大量的校园情侣纷沓至来,二十几年间“情侣吧”的氛围再没有消失过。
夏彤是一个人来这里的,她身边已经没有多少朋友,kiki和黎皓轩绝不是什么好的人选,姚安明天一大早就要为杂志拍封面,没必要让她浪费一晚上的休息时间陪着自己瞎折腾,这种亿古思今、感悟人生的事情,她独自一个人完成就可以了。
摘下墨镜,她寻了一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八点刚过,正是学生约会的高峰期。音乐学院的学生不同于其他院系的学生,也许是艺术细胞比较活跃,他们往往不喜欢循规蹈矩的生活,喜欢刺激、喜欢各种突发奇想。这个时间点,其他院系的学生可能都还在图书馆看书,但音乐学院的学生们已经放下课业,聚集到这优雅而浪漫的酒吧,放松自己一天的心情。
失恋的人是不会到这种地方寻找刺激的,单身的男男女女们也不喜欢跟这些学院的学生们抢地盘,放眼望去,酒吧里清一色的情侣,两两对坐。只有夏彤一个人,突兀地缩在角落里,既没有特别亮眼却也不容忽视。
酒吧的侍者很少,等了许久才从后堂走出来一个。
中年的英国妇人,穿着有点儿滑稽的侍应服装,亲切温和地询问夏彤:“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助你的吗?美丽的姑娘。”
夏彤回以微笑:“青竹系列的柠檬酒给我一套,谢谢。”
妇人侍应惊讶地看着夏彤,仿佛寻到了一位多年不见的旧识:“姑娘认识那套柠檬酒?”
柠檬酒是这家酒吧最富特色的招牌,几乎跟这家酒吧有着一样的悠久历史。
妇人眸光微暗:“柠檬酒是在这家酒吧改造之后第二年的秋天创立的,那时候我才刚到这里三天,我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老板带着一家人都过来了,当时小公子想让小小姐喝酒,结果挨了老板的批评……”
妇人独自开始了充满感慨的回忆,夏彤禁不住闭上了眼。
……
“帕帕,这里好漂亮啊,我们要进去吗?”
“彤彤喜不喜欢这里呢?”
小女孩声音清脆地答应:“当然喜欢,哥哥喜不喜欢呐?”
小男孩不像小女孩被男人抱着,他是自己走路的,已经到了大门口,他兴奋地跑进去,最近有好多小女孩缠着他陪她们弹钢琴,他都好久没有出来玩了,也不回答妹妹的问题,一撒腿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小女孩嘟起粉嫩嫩的小嘴:“哼,臭哥哥,这么快就自己跑了,真是没礼貌,我明天要告诉丽莎姐姐她们!”
英俊男人以及挽着他手臂的美丽夫人都笑了。
小女孩经不住诱惑,挣扎着从男人怀里跳下来,一咕噜脑儿地也跑进了酒吧。
“哥哥,哥哥——”
小男孩刚点了一杯东西,正对着它研究,就看到了小女孩兴奋地跑过来。
“小彤,你敢不敢喝这个?”
“哥哥,这是什么呀?”小女孩怯怯地用鼻子闻了一下,“啊,好难闻的味道!”
“哼,小孩子懂什么,这叫芝华士,是生产于苏格兰的一种威士忌酒啦,你不敢喝就说,还嫌弃它味道不好。”
两个小家伙各据桌子的一角,开始争执起来。
小女孩最先看到挽在一起的男人和女人,就像看到了救星。
每次和哥哥争吵,哥哥都会拿一大堆她听不懂的话欺负她,她才不要自己一个人和哥哥争呢,要是有帕帕在,帕帕会帮她对付哥哥的。
于是她跳起来大叫“帕帕麻麻,我们在这里,这里……”
男人看到了桌上摆着的酒,轻轻地皱起了眉:“小彦,你怎么能点这种酒,还想给妹妹喝,你就是这么照顾妹妹的?”
小男孩有点儿不高兴了,爸爸每次都这样,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他和妹妹有争执,错的那个一定是他,他对讨厌这样的爸爸了。
小女孩眼尖地发现哥哥不高兴了,她并没有想让哥哥挨骂的,于是她机灵一动,甜甜地说道:“帕帕不要骂哥哥,哥哥没有要让彤彤喝酒的,哥哥说,他要创造一种新的东西,嗯……”她眼疾手快地接过侍应小姐手上的冰柠檬水,匀了一点点芝华士进去,晶莹剔透的威士忌瞬间就融入了淡淡的柠檬水里里面。
“帕帕你看,这就是哥哥刚才跟我说的,叫……青竹柠檬!怎么样,很漂亮噢。”小女孩知道她帕帕最喜欢青竹了,提到青竹他一定会笑的。
果然,青竹柠檬得到了男人的欣赏,他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春风般和曦的笑容:“嗯,真的是很漂亮呢。露娜,你吩咐下去,以后新加一道品种,就叫青竹柠檬,作为酒吧的特殊招牌酒。”
侍应生露娜虽然才刚来两三天,但刚刚她亲眼目睹了老板一家创造青竹柠檬的经过,于是很详细周到地就把这件事情办好了。
“哥哥,你看帕帕应用了你创造的新品种呢,以后你还可以继续创造新品种噢,就把它们制作成一系列的,咯咯咯……”
小女孩乐得笑开了花,小男孩看着微笑的男人,也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妹妹,嗯,他也要自己创立一些漂亮的酒,才不要输个这个小不点呢,好吧,看在她把爸爸哄开心了,那他就将就着把酒的名字都命名为青竹柠檬系列好了……
夏彤抹了抹自己的眼角,都过去二十年的事情了,为什么回想起来,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那么真实呢。
“姑娘,相信你一定品尝过青竹柠檬的特殊,它带着淡淡的谷香和淡淡的柠檬香,真实美丽极了……”
还带着浓浓情感,确实美丽极了。
夏彤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可惜了,自从老板去世后,青竹柠檬就被停止营运了,虽然它很容易就可以调配出来,可是夫人早就勒令停止……”
老…板…去…世!
夏彤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无数熟悉的场景在瞬间涌上脑海。
“彤彤,帕帕弹钢琴给你听好不好?”
“小彦,你怎么又欺负妹妹了!”
“彤彤,帕帕和你玩捉迷藏,你可不许躲到衣柜里面去哦。”
……
那句可怕的话跟那些过往的回忆相互交错,把夏彤的神经线绷到了极致。
脑中一片混乱,夏彤很想问清楚这个妇女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可是该死的,她怎么敢跟她开这种玩笑,难道她不知道这种话说出来很让人无措,很让人崩溃麽!
不、不,她不要再听到任何关于以前的事情了,她不要面对这样那样的事情,这只是一个噩梦,对,这一定只是一个噩梦,她应该好好的睡一觉,明天醒过来噩梦就会不见了,嗯,她应该马上睡一觉!
可是为什么那些过往的画面要一直盘绕在她脑海里?多少年了,她已经有多久没有失眠过了,自从走进这个圈子,拍戏、录广告,每天忙忙碌碌的,一沾到床,轻轻闭眼马上就可以入眠了,为什么现在脑子里有一大堆东西在纠缠着她?
或许,她需要酒精来麻醉自己的神经。
“我要酒,伏特加,不要英国产的,我要俄罗斯或者波兰产的伏特加,雪树、斯大卡都行,不然法国的灰雁也可以,麻烦请快一点!”
还沉浸在回忆里的妇人被夏彤突然拉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个侍应生,应该以服务客人为主,连忙点头。
夏彤知道自己情绪有点儿失控了,可是她真的感觉好压抑,克里斯蒂安的骚扰、副导的刁难、熟悉而陌生的异国情调…这一切本来都不是能够影响她的因素,可是她刚刚听到了什么?
真可笑,明明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风声,“钢琴王子逝世”这么重要的事情新闻没有播,报纸没有登,电台也没有提过,难道记者们都是混白饭的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个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她说的一定不会是真的,鬼才信她呢……
夏彤匆匆地拿起酒杯,威士忌一入口,喉咙就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可是这算什么?跟她脑子里那些疼痛相比,这点威士忌算得上什么?
夜渐渐地深了,好些情侣已经相互拥抱着离开了酒吧,寒风在外面呼啸,好像要把这个黑夜吞没。
夏彤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灌,她的胃有很明显的火烧火燎的感觉,可是她不想停下来,包里隐隐有音乐和震动的声音,她也不想去理会。
好烦,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啊,为什么她只是从学校的琴房里呆了一天,回家的路上就接到那么讨厌的电话,为什么一转眼六年就过去了,她的未婚夫不见了,她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这个叫夏彤的女孩子……
虽然胃像着了火一样,可是夏彤却觉得自己更冷了。
在这个深冬的伦敦,旧时的酒吧,夏彤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柔暖的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