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恐怕只能告诉你“幸存者-陕-29”这个古怪的称呼了。他以前是有名字的,但他那时太小,还不太记事,其他幸存者也没有知道的,所以根本无从知道了。不过他还记得他最喜欢妈妈叫自己的名字,所以他推测那应该是个很好听的名字,那时只要妈妈叫自己,他就会高兴地跑过去,尽管常常伴随着跟头。他那时多大?三岁?四岁?差不多吧。正是个记忆力模糊的年纪。什么都是模糊的:妈妈模糊的笑脸,家乡模糊的景色,而变模糊的歌谣,再就是模糊的惨叫,模糊的巨响,模糊的火光,以及那段记忆里唯一不模糊的——身着黑甲的刽子手。
三年过去了。陕-29已经六岁了——如果他当初真是三岁的话,那么他已经六岁了。他在失去了他的小家庭之后,又得到了一个大家庭——军队。他的名字也是军队给起的。他一直不喜欢这名字,但没有名字又有谁能记得你?所以他仍然保留着。名字——或者说代号——的起法很简单,因此难听也就很正常。其含义很好理解:就是陕西省的幸存者的意思,军队按年龄从大到小将幸存者编号,他排第29。事实上陕西省的幸存者一共也不过一百来号人,而且没有超过六岁的。这有时会让他感到困惑:难道小孩子更容易在这战火连天的年代活下来吗?但他从没深究过,因为每每想到这个问题,他就会不可避免地意识到: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然而再想妈,日子也不能不过,为了活命,已经什么都不能顾了。陕-29想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托起一把有自己脑袋那么大的手枪,用稚嫩的小手拆卸起来。自从他和其他无论因为什么幸存下来的小孩被带到军队里来之后,所接触的全都是枪、子弹、尸体、鲜血。
训练他们这些幸存者的军士已经不止一万次地在他们每个人的耳边吼过:“你们以为我们拼死把你们这些垃圾从邪恶的重装甲兵的枪口下救出来是为了什么?他们杀人不眨眼,每见到一个村落都回洗劫一空,杀光烧光抢光。你们本是注定死在那里的。但是我们的战士,他们相信生命不容被践踏,他们用他们的生命换来你们这些蛆的生命是为了什么?让你们像耗子一样尖叫着躲避战斗吗?别放屁了!我要教你们习惯尸体,习惯鲜血,习惯破碎的人体,习惯每一种该死的枪械,习惯明知会死还要向前冲的感觉。我是你们的噩梦,但你们有一天会感谢我,因为那时你们就会懂得这些年你们在为自己的亲人报仇雪恨,你们在为正义而战。”所以说习惯这些血腥暴力的东西这是必须的,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战士,就要先学会承受死亡。他自我鼓励了一番,然后更加努力地拆起枪来。
“嗨!”一个轻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同时一只白皙的小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待他回头,一个清瘦的十二岁上下的小女孩便轻盈地绕到他面前。她低头看着坐在地上熟练地拔出撞针的陕-29,和地上横七竖八的子弹,微微扬起下巴,略带高傲的口气说:“哈,不错嘛,有进步啊。不过要想超过我再练几年。”话音刚落,没等对方做出什么反应,她便开心地笑起来。
陕-29侧着头仰视着她,也笑起来。
“小不点儿,”小女孩自认识他起就一直这么叫他,至于什么时候认识的,陕-29那时的记忆十分模糊,总之这个小姑娘——用她自己的话说——是看着他长大的。“看看我的新装备怎么样?”她向后小跳了一步,双手叉腰,两腿跨立,歪着头骄傲地问道。
陕-29这才把目光从她的双眼上移开,开始打量她的全身。她脚蹬一双全新的厚重军靴,靴筒不高但也到了小腿肚,左靴筒外侧上还绑着一把短匕;一条瘦长的冰灰色野战裤包裹着她纤细的腿,使那双靴子和闪着灰黑色光泽的护膝显得异常笨重;大腿上紧紧绑着两道绑带,左腿是弹袋,右腿是枪套;上身套了一件防弹尼龙背心,同样是灰色的;所有的布料都遍布着一种奇怪的纹路,仿佛有无限复杂精密的结构,很迷人;颈部夹着喉式通话器,一根黑线绕到耳后;军帽被硕大的防风镜紧紧勒在额头,帽檐下的一双大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
陕-29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毕竟大姐正在问他。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觉得,虽然他喜欢和姐姐在一起,但大姐只是大他几岁,拆枪比他快点,装枪也比他快点,但是看她平日那副安静到让人怀疑她生病了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是打仗的材料。可谁知道今天她竟然仿佛脱胎换骨,让他仿佛没了舌头,脑子里不停地想:这是她吗?一身衣服真的可以让人有那么大的变化?
和陕-29不同,他的大姐没有那么难听的名字,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大姐真的仅仅是“看着他长大”而已。她是“赫拉之女”。
赫拉不是某个人,而是一个组织。赫拉之女和宙斯之子一样,属于军队里所谓的优秀人种。
世界大战已经进入第一百个年头,世界人口不足一亿,但是战势丝毫未减,而且大有再继续一百年的架势,现如今想要结束战争恐怕除了人类死绝之外就只有坚持到一方死绝为止这一条路可走了。
自战争伊始,联合国*军就已经开始考虑人口问题。在革命军宣战的瞬间,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就灰飞烟灭了。几百颗核弹升空引发的是连锁反应,核捆绑毁灭了世界。之后的核辐射云和气温骤降让人口迅速衰减,几年之内甚至几乎没有新生儿。既然人不再取之不尽,就必须制造优秀的人种来扩充部队。用优秀的男人和优秀的女人孕育优秀的后代,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
于是在战争进行到第十年,赫拉应运而生。一组遗传学家是她的核心。控制基因序列的技术依然是空想,军部坚决不会同意花上大笔的资金让科研人员磨磨蹭蹭搞上几十年。因只能用老办法——纳粹德国用过的办法。
他们从能找到的所有适龄女性中选出最易受孕的一批人选,划分为多个等级,其余的都拉到战场当炮灰或者诱饵。被选中者又经历了严酷的的战争培训,然后上战场,一年后,活下来180个女人,她们就是盖娅。遗传学家以她们的基因特质制定了严格的评定标准,日后成为了评判优秀人种的圣经。
有资格与盖亚交配的男人,也就是所谓的克洛诺斯,因为他们可以和盖娅孕育出第一代优秀人种。克洛诺斯没有人数的限制,只要参战一年,而后体检合格,就成为了克洛诺斯,也就具备了与盖亚交配的权力。
盖亚和克洛诺斯的后代——优秀的普通人孕育的优秀人种——才是军队真正需要的。他们被送到为优秀人种开办的学校学习战争技巧。当其中的女孩子有了第一次月经,也就表示具备了生育能力,一旦体检被确认易受孕,她就成为了赫拉,今后唯一的使命就是生育了。
赫拉的女性后代经历战争的洗礼,被选中并产下的后代将具备更加优化的基因,这就是那些遗传学家所说的“基因过滤”。
在优秀人种的基因历经六次过滤后,雅典娜出生了。
12年后,她没有通过月事后的例行体检。
她和那些一样没有通过体检的姐妹以及男孩子们一起加入了青年队。负责后勤工作,也会有战斗冲突,但相对安全得多。等他们再大一点,也会像普通血统的士兵一样冲锋陷阵、战死沙场。所以她的名字叫雅典娜。
雅典娜身材消瘦,皮肤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看起来似乎得了什么病,所以她被同为优秀人种的孩子们排斥。后来,她见到了她的小不点儿。
虽同是生于战火中,但是雅典娜并不像小不点一样总是灰头土脸,一副一辈子没洗过澡的样子,她总是很干净。并不是那种真正的干净,毕竟身处战场,谁能真正一尘不染呢。但是雅典娜总能给人干净的感觉,也许是因为她安静,静得像战前秋天的湖水。小不点相信在这个战火连天的时代,雅典娜是唯一没有被污染的人、她是小不点心中的净土。
在小不点眼里,雅典娜甚至有些柔弱,当然就连他己也清楚,这不是事实。虽然她和他玩笑,打打他的后脑勺,但总体来说还是文静温柔的。他有时会有为给雅典娜一个和平安稳的环境而打赢这场战争的冲动。他喜欢雅典娜,甚至是崇拜她,所以她的这个新形象才让他大吃一惊。
“怎么样啊?”雅典娜见他半张着嘴也不说句话,有点扫兴。她本以为小不点会跳起来围着她问来问去。她撅起嘴,看着他。
小不点只是看着她,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笑了笑。
“不好看吗?”雅典娜问。声音中有点失落。
小不点收敛了笑容,鼓起腮帮,摇了摇头。雅典娜失落地吐了口气双手从腰间滑下来。这是小不点才开口说道:“真是太好看了。”
雅典娜顿时眉开眼笑,伸手拍一下小不点的后脑勺,“坏小子。”然后她抱了抱他,作为对他拍马屁的奖励。“我也觉得很帅哈,你说呢?看这件软装甲——”她抻了抻防弹背心,“酷吧?我一直想有这么一条腰带。这靴子多棒啊,走一天也不会累。这把枪还有消音器的哟……”她就这样在小不点面前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也许说了5分钟,她才停下来。
小不点其实并不想插嘴,他看着雅典娜,安静地听着,傻乎乎地咧着嘴。他平日总是闷闷不乐,又总是噩梦缠身,只有雅典娜并不经常的到访才能让他喜笑颜开。雅典娜总是能让他开心,所以他看着她一直说下去。
雅典娜刚才的滔滔不绝让她口干舌燥,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把防风镜从额头拽到脖子上,将帽子摘下来扇着,嘴里还在嘟囔着:“哎呀,热啊,哎,小不点,你说呢?”
小不点本来瞪大了眼睛,雅典娜问他让他回过神来,“什么?我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说完了,该你说了。”
“啊……你的……头发呢?”
雅典娜停止扇动帽子,又戴回到头上。“剃了。”她简单地说。
“为什么?”
小不点记得再清楚不过,因为雅典娜的头发是他见过最美丽的。那头黑色的瀑布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但是现在的她,却是个秃子。
“不光是我,大家都一样。”雅典娜解释道,“我不再是学生了。我已经加入了青年队。这身衣服……是军装。军人不能蓄发,你以后也要剃秃的。”
“青年队会去干什么?”小不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仪式性地问了句,仿佛可以得到不同的回答。
雅典娜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小不点的心里留下一波涟漪。“做战地支援。给部队运送弹药,撤回伤员什么的。”
“会死人吗?”
“肯定不像前线那样惨烈,但是……也不是不会死人。”
小不点看着躺在地上的子弹,一言不发。虽然只有六岁,但是他知道现实是什么样的,这是每个人的命运,包括他自己。死在这里或哪里,死在今天或明天,这就是他们的命,就算有瀑布般的长发也逃不过。
雅典娜握住他的双手,说道:“姐姐不会死的。你看你那么厉害,玩枪的本事还不如姐姐呢,所以我肯定不会被他们打死的呀。”
小不点只是点点头,但没有去看姐姐。他在想象着姐姐一头长发的样子。
“你不要太想着姐姐,要努力锻炼,别落在那些优秀人种后面。你将来也会像我一样穿上这身军装,要快点成熟起来好吗?”
“好的。”小不点抬起头,盯着雅典娜的双眸,“你要走了吗?”
“明天一早。可能要走一阵。”
小不点皱了皱鼻子,很用力地咽了口口水,说:“在战场上,别给我丢脸。”
雅典娜哧地笑了,“我怎么会给我的好弟弟丢脸呢?姐姐一定是最英勇的。”她说着低下头,“如果,如果哪天,姐姐真的——”
“你不会有事的。”小不点忙说。他看不到雅典娜的眼睛,只能看着她长长的睫毛,担心会有泪水滑出来。
雅典娜摇摇头:“说笑归说笑,但是实话也要说。如果哪天姐姐真的死了。别伤心,没必要。要为姐姐骄傲,因为无论如何,姐姐都不会做临阵脱逃之辈。我可以保证。”
“你最好还是别急着死。”小不点低声说。
雅典娜松开手,捡起地上的子弹,飞快地装进弹夹。“当然了,”她说,“姐怎么舍得你呢?不早了,你也该睡了。”她将已经组装好的枪递给目瞪口呆的小不点,“姐姐比你快吧?你要加油啊。”
小不点收起枪,攥着雅典娜的手轻轻摇着。
“想和姐姐一起睡?”雅典娜微微扬起眉毛。小不点急切地点点头,立刻从地上爬起来。
雅典娜笑着拍拍他的脸蛋,“真是长不大的孩子,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