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有克莉丝蒂娜。古登堡先生有印刷机。我怀疑,我会被丢往哪里?
为了自我安慰,我伸出手,确定我的工具包藏在麦秆垫下,藏得妥妥帖帖;不久之前,我才把工具包藏在那个地方。指头拂过雪一般柔软的龙皮纸,我浑身上下一阵战栗。我感到瞬间的平静。
我并不晓得那张龙皮已经在为未来的漫长旅程做准备了。纸已经慢慢固定在我的工具包的皮革里,有一对龙爪盘住那捆纸的前缘,就像锁一样,守住宝贵的秘密。
我已经打开一本无法合上的书,启动一则没有明显结局的故事。我不想在这则故事里参与一角。然而彼得是对的:我必须离去。
唯一的问题是……去哪儿?
几天后答案出现了。
法兰克福挤满了人潮。大船泊在波浪起伏的河口,从遥远的异国带来商人;通往城墙的路上一片泥泞,一条条路挤满了商贩和学艺有成的工人,四轮和二轮的运货车堵在城门口。农夫和手艺人背着一捆捆的木材和麦秆,压得弯腰驼背,从附近乡下一路跋涉、辛苦过桥后,在铺着大卵石的广场上摆摊。人群之中最醒目的是神职人员和贵族,他们费力地穿街过巷,就像娇贵的鸟儿傲立在平凡无奇的麻雀当中,展示着身上的华服。
彼得满怀憧憬地盯着他们猛瞧。“有一天,我也穿得起那样的斗篷。”他低声道,目送一个有钱的贵族穿着鲜绿色的长袍闲步过去,袍子上缀着兔毛。
无论走在哪里,人群都是簇拥着朝市政厅挤过去。市政厅位于旧市区,靠近市场,由一排高大的山形建筑所组成。墙上的横条旗和三角旗迎风招展,尖塔上的钟声当当欢庆,召唤着朝圣者进教堂去,再放他们出来市集上享乐。楼下的石造大厅里,金匠、银匠和各种工匠都在准备他们的货摊,有波希米亚的玻璃制品、意大利的油品和法兰德斯的衣物,还有用纯金属制作的胸针、戒指和盐罐子。样式真惊人。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财富。
彼得在布商的摊位之间闲逛,手指头徘徊在大捆大捆的亚麻布、锦缎和丝绸之上,看似沉醉在爱河的恋人。最后他看上一只深红色的压纹天鹅绒钱包——给克莉丝蒂娜的礼物。他抚摸那只钱包像在摸一头珍禽异兽,总算是付钱把它买下。它几乎花光他所有的积蓄。
“这就能证明我爱她。”他一边说,我一边遛达过去。
我更爱从远处那片大厅飘过来的阵阵香味,于是晃去那香气四溢的角落,只见晒成古铜色肌肤的商人摆出一长排异国来的水果和香料。一只只兽角、一只只麻袋和小袋,装满了黄姜、番红花、大茴香和杏仁,摆在北非产的最稠黏的枣子旁边。这些枣子被我一咬,就黏在我的上颚。
我刚闻过一种焰红色的粉末,鼻腔里像着了火,此时彼得过来拍拍我的肩,拿几枚银币在我眼前挥啊挥的。
“古登堡先生叫我们好好去玩,”他说着咧嘴而笑,“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个花法。”他额头上的眉毛淘气地一挑,带我朝门口走去。
我回头瞥一眼师傅的摊位。摊位近旁有一个男子,身穿小公鸡颜色的服装,十分可笑,卖的是一卷又一卷的装帧用皮革。在他身旁有一个身材魁梧、鼻子长瘤的男人,他对香客们兜售充满血腥的殉教圣徒的版画,虔诚的香客贪婪地买下。
打从市集开始以来,师傅的圣经就引起广大的兴趣。事实上,福斯特必须挡开那些争先恐后的商人,他们一个个挤在那里看印刷的品质,像挤在食槽前面的猪仔。
“哎呀,这比抄写员的抄本还整齐嘛,”我听到有一个人说,“我可用不着眼镜了!”他高高挥着一副尖尖的角框眼镜,仿佛师傅刚表演了一项小小的奇迹。
“你是怎么办到的?”另外一人问,他的手搁在一份样品纸上,然后举起来对着从窄小窗户射进来的光。
福斯特大力拍掉那个人的指头,“你可以欣赏,但是不能摸。”他嘘道。他的目光越过室内逮住我,我整个人一缩。从美因兹到法兰克福这一路上,他的鼻息就一直喷在我的脖颈上,试着确认他还不能从箱子里神奇的纸上读出内容的原因。我怕他很快就会发现藏在我工具包里的几页纸,把我掐死。我随时都把工具包带在身上。
“可是字是前后相反的。”又一个人反驳,他一脸阴沉,双唇苍白。他正在检视一盘铅字,那是我特地为这次展示排出来的。“这是什么妖术?上帝之言绝不能这样恶搞!”
我听不到更多了。彼得抓着我的手肘,把我拖上楼梯。
我得用手遮住眼睛以抵挡外头的混乱。特技表演的人在广场上翻滚,牙医和郎中替那些脆弱的人拔下他们的牙齿,掏空他们身上的钱包,还有小贩在嚷嚷,叫人注意为了这次市集而特别引进的珍禽异兽:颈子很难看又不会飞的鸟,耳朵大得出奇的大型驼兽,还有皱得像人皮的兽皮。空气中充满各种气味和噪音,一团混乱。
离开大厅之后,彼得回到小男生的样子。他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从街上的摊贩那里抢来小小的圆面包,在手上边抛边接像玩杂耍的,然后饿鬼一般咬下,一溜烟跑掉,换来摊商的阵阵辱骂。
有一会儿,我们跑去桶匠区(这一区只有五条小小的巷弄,紧邻着大广场,就像一只手的五根手指头)跳桶子和绳圈自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来到一座屋子外面。屋子的颜色像干掉的公牛血,它立在几根木造的柱脚上,就像一个大惊小怪的女人,不想弄脏她的裙子。
附近就是疫病医院,那是一栋遮得阴阴暗暗的建筑,百叶窗全关上,上头有铁十字记号。我们互相挑衅,激对方去站在那栋不吉利的建筑正面,从一数到十,一边还要单脚跳,避开门上那块木制三角楣饰里头的蛇发女妖,不要和她邪恶的独眼相视。不过,有一名看守人把我们赶走,警告我们对死者要尊敬一点。
远处,石匠正忙着扩建大教堂的塔楼,我们靠过去研究。凿子和榔头在空中叩叩叩敲着,噪音响彻这座城市。凿下来的碎石从天上纷纷落下。长梯用一段段绳子扎着,沿建筑的侧面曲曲折折往上爬;复杂的滑轮系统在半空中转动,将一篮篮石砖吊上去给石匠,石匠站在悬空的细窄通道上接收。工人担着灰泥在梯子上匆匆忙忙上上下下,像蚂蚁一样。
光是看着他们就让我头晕目眩。只要一脚踩错,整个结构体就会垮得比巴别塔还快。我喜欢安安全全的印刷……
这个念头让我想起了龙皮,想起要离福斯特远远的,越远越好。我感到周遭的城市在倒塌。静静地站在这里享乐,一点好处都没有。
彼得抓住我的手肘。受到食物的香气吸引,我们回到市场上。尽管众多美食难以选择,我们还是向香肠摊各要了一根热气腾腾的法兰克福香肠,肥油流到手腕上,舔了好久好久。圣尼古拉教堂顶上的号手猛然吹响一段不和谐的乐音,通知大家有重要人物从水路抵达,于是我们一边嚼着香肠,一边抄近路往码头跑,正好及时看见一艘从低地国家(编按:指欧洲西北沿海地区,包括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来的三桅帆船,像一只柳条编的天鹅滑进关税塔。
一个圆圆胖胖的男子上岸来,后面跟着一排随行的仆从,一个个抬着装满衣物的箱子。他表现出一副威严庄重、雍容华贵的样子。
彼得吸了一口气,心灰意懒地看着他替克莉丝蒂娜买的天鹅绒小钱包。“算不上什么,对不对?”他说,而我只能阻止他将那只钱包抛到浪里去。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绅士站在码头边上迎接新来者。他欠身鞠躬,我深怕他就要一头亲到那陌生人脚下的土地。他们一起大步走过街道,往法兰克福最高级的住宅区“撒斯豪”而去,达官贵人都住在那里,不像我和彼得晚上得住公共客栈。
看腻了壮观的场面,我们努力找路回旧市区,却迷失在一条紧接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弄之间。这时候,我们渴了,剩下的钱币在彼得手上泛着微光,重新燃起他眼中的光芒。
彼得发现附近有一家啤酒屋,说:“跟我来。”
“小羔羊”并不像它的店名所暗示的那般无害。
这是一栋暗暗的小屋,缩在过大庭院的一角,四周都被摇摇欲坠的房子包围,不见天日。庭院中间有一口井,很久以前就干涸了,如今被污物堵住。
彼得像一只夹着尾巴的杂种狗,悄悄挨近小酒馆的门,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