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正传,老伴也可谓是个能干的人。当她在菜市场碰到老许知道方辛编书的事儿后,事情偏偏那么巧,在市场门口遇见了小巴。小巴是朱义夫亲手提拔起来的,现在是编辑室主任了。一室之长,管着七八个人,也够神气的;但见了师母,一下矮了三分。过去他围绕在朱义夫身边像条可爱的哈巴,此刻身份不同了,但也不失尊敬。
师母您买菜?小巴赶忙搭讪。
喔,小巴,你怎么不来串门了?她的眼睛乜斜着,如今担子重工作忙了吧?
最近忙是忙了一点,真对不起。社长可好?小巴巧舌如簧。
好,好,朱太太说,老头子一下来,可清闲了。可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没有事做反倒难受。对了,小巴,你不是很忙吗,你们稿子编不过来,可以让老头子编一下,帮了你们的忙,也让他有点事做,这叫一举两得。
小巴痛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就让小丁送来了一部30万字的书稿。这是一部重点稿,准备参加全国评奖的,文字要求很高。这下,朱义夫有事儿干了。每天上午编两小时,下午和晚上各一个半小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稿子编完了,给小巴打了电话,小巴立即派小丁来取走稿子。
因为是朱义夫编的稿子,小巴慎重对待,送给资深编辑老年二审。老年拿走稿子,当天晚上便认真地读起来。遇到问题先用铅笔做上记号。如果一审是室里的编辑,老年便会不客气地用红笔改了。一看初审是朱义夫,他不敢造次,只用铅笔标出来,让朱义夫去改。可是读着读着,情况不妙,错字太多了,每页少则一处多则几处,这比要求的万分之一码子差大了。说实话,让朱义夫编稿,等于不编,朱义夫不是当编辑的料!怎么办?退!
老年把稿子退给小巴,说,主任,这稿子跟没编的一样,我这个复审干不了,还是另请高明吧。
为什么?小巴问。
错字太多,等于没编,老年指着铅笔画过的地方对小巴说。
小巴只好收起稿子。于是,小巴再请别人复审,便没有人再干了。小巴没办法,找了位社外编辑,让他重新加工,答应付给双倍报酬。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位编辑做了加工,但时间推迟了一个月,误了出书日期,没赶上全国书市,弄得作者很不满意。
朱夫人在交稿一个月后几次打电话向小巴催要编辑费。小巴没有办法,便开了一份编辑费,派小丁送到朱家。朱夫人看到编书的报酬丰厚,又打电话向小巴要稿子,小巴回答说:现在稿子少,室里还分不过来呢,有了立即给你送去。因为朱夫人打的电话太多,小巴便采取了对策:在办公室里,电话响了,他让别人先接,一听是朱夫人来的,便说主任不在。在家也一样,让媳妇先接,一听是朱夫人来的,便说小巴不在。这样折腾了个把月,朱夫人只得渐渐降温了,骂几句小巴这小子当了官也不认人了。
但也无可奈何。然而老谋深算的朱义夫,早就心里有数,可无法明说,因为说了,在夫人面前的形象不就萎缩了?因此只是在夫人找不到小巴时说句小巴说没有稿子是真的,不要难为人家了。
老伴儿道,那人家方辛为什么稿子多得看不完呢?朱义夫道:方辛的稿子又不是小巴提供的,出版社有那么多的编辑室,方辛又每天死皮赖脸地去要,我怎么能和他一般见识?老朱这番宏论,振振有词,无懈可击,自然把老伴儿说服了。
编书的事儿画了句号,朱义夫又进入了成天看电视挖地雷的清闲了。好在他也慢慢地习惯了。环境是改变人们生活的客观条件。鲁滨孙遗落在荒岛上,竟能奇迹般地生存下来,这是环境改变了他。这位听惯了阿谀之声、习惯于发号施令的朱义夫,也慢慢习惯了听取老伴儿鸡毛蒜皮喋喋不休的啰嗦。
但是一天到晚在10平米的空间里转悠,也着实令人心烦。
春天到了,窗户上明媚的阳光和不时掠过的飞鸟的身影,告诉人们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老伴儿提议出去遛遛,到公园转转,这确是件惬意的事。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老伴说,公园里花开了,柳絮长了,去散散心吧。说着便从大衣柜里拿出一件牙签呢西服来,这是朱义夫在正式场合穿的礼服。如********接见啦,参加干部会议啦,出席宴会啦。这会儿见了,不禁有点触景生情的伤感。他坚决不穿,说穿夹克就行了。老伴说,你人胖,穿夹克不好看。朱义夫说,谁说的,江****李鹏还穿夹克呢。这下,老伴儿无话可说了。同意他穿夹克。接着问题又来了,朱义夫没有戴领带,老伴非让他戴不可。老伴说别看你是社长,一百来号人听你的,但你回家来还得听我的。老朱没辙了。当社长那阵儿,自有年轻媳妇在身边转,但一退休,烟消云散了,还得和老伴儿作伴。老伴儿文化不高,原是某个厂的工人,也是厂里的一枝花,叫他采来了。但一生孩子,“花”就变成了“瓜”。由于自己生活能力不强,“瓜”便当了家。
打扮就绪,准备出门,老伴儿又多出事来了,要他打电话,向社里要车。但老朱不愿意打。因为要车逛公园,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失去权力之后,不能随心所欲了。于是他说服老伴儿,打的。“小蝗虫”5元钱起价,来回才10元,何必呢,但是老伴儿坚决不同意坐“小蝗虫”,怕碰到熟人太丢份。在位时坐桑塔纳,这会好歹也该坐个夏利。于是他俩打了夏利来到公园门口。
新盖的公园大门,新颖别致。而来逛公园的年轻人,一式靓丽。尤其是女孩子,打扮得更妖娆:时新的服装,蓬乱的头发,艳丽的口红,超短的裙子,走起路来像只翻飞的蝴蝶。啊,春天是属于年轻人的,更是属于女孩子的。
他俩下了车,互相搀扶着向售票处走去。忽听到身后不断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是一辆桑塔纳,没有理它,心想神气什么。
但是喇叭还是不停地按。他再一看,正是自己坐过的那辆车,开车的是小白。司机旁坐着的是小巴。自然,小巴立即下来扶着老朱,一声一个朱社长,真不好意思。原来小巴带着外省来的客人来游公园。小巴立即让小丁多买两张票,毕恭毕敬地送到师母手里。老朱说,你公务在身,赶快去陪客吧,小巴才离开他俩,领着客人进公园去了。
老两口进了公园,互相搀扶着,慢慢地走着。公园里很热闹,只见一对对情侣在交谈,在划船,在坐飞行器。路边不多的连椅和水泥凳,早就让携儿带女的夫妇占光了。他俩走累了,没有地方坐,这一点,又和上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他俩又不能坐在路边,因为这样太掉价,只得慢慢地向旮旯走去。
他俩走过一条鹅卵石铺的路,找到一个小亭子,亭子里只有一个人在埋头看书。他俩便在离那人老远的地方坐下来,松一口气。有个女人来卖雪糕,老伴儿买了两根苦咖啡,慢慢地品味着。
老朱一边吃着雪糕,一面打量着对面的人,发现那人正是方辛。老朱如坐针毡了。因为正是自己卡着老方不让评正高的。老方退休时,走进他的办公室说:有的人退休前是香饽饽,退了休是臭****;有的人退休前是臭****,退了休是香饽饽。说完就走了。方辛属于耿直之辈,一般不愿意招事。但是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人!今天狭路相逢,难保不会奚落他一顿。这可不是在原单位的办公室里,闹起来立即有人来保驾,有理也有理,无理也有理。在这公共场所,招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大伙儿七嘴八舌,那可真要有理才有理,无理便无理了。落个不占理抱头鼠窜可是大煞风景。
他不敢吭声,只给老伴做了个走的手势。
干吗要走?这里那么清静,歇着不好?老伴儿可是直肠子,她还有话要说,他制止了。他快步走下亭子,老伴只好一颠一颠地跟着。对面的人抬头望了一下,大概不屑再看,又低头看书。
也许,他嘴角挂着的不是怒,而是笑呢。笑那根脆弱的神经呢。
人到花甲,万事透彻,心胸也开阔了,常常会以微笑代替发怒,以平和代替气盛。
他俩走下台阶,前面走来一位年轻的女编辑,穿着黑色T恤,白色的长裤,胸部挺得高高的。她见朱义夫便问:朱社长,看见方老师没有?我们的巴主任让我找他审读一部重要稿子,把把关。我刚才上他家去找了,老太太说他上公园来了,在怡心亭看书,我这就找来了。女编辑絮絮叨叨地往下说,朱义夫只好打断她的话说,在那边亭子里,你赶快去找他吧。说完赶快拉着老伴儿就溜。
直到拐了一个弯,老朱才放慢脚步。老伴问:那人便是老方?因为方辛从来没有到老朱家去过,所以朱太太不认识。
是的。老朱回答。
那你干吗要躲着他?他是你的兵,你怕什么?朱太太不理解。
他,他,老朱结巴了,他受过刺激,在**********那会儿受了冲击,我怕他跟我瞎嚷嚷,公共场所嚷起来多不好。
那么说你亏待过人家?朱太太倒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
三言两语和你说不清,回家再说吧。老朱说,今天出来,咱们是为了好好玩玩,不要破坏了好心情。朱太太一看表,已是中午12点了。问:回去吃还是到餐厅吃?老朱拍拍她的背,你也累了,我们就在餐厅吃吧,还可以缓一缓。
餐厅不大,中间有两张圆桌,左右是两排火车座。他俩一进去,机灵的小丁就发现了,赶快和小巴打了一个招呼,小巴立即请他俩入座。一则,一张桌子坐10个人,他们已是10个人了。
怎么挤?二则,他们快要结束战斗了,杯盘狼藉,再去加盟,显得有失体面了。老朱忙说,不麻烦,不麻烦,那边有座,你们继续用餐。他俩在火车座上坐下,服务员立即送来菜单。小巴他们吃完走时,肯定要过来告辞,如果吃得太寒碜,掉价。于是硬着头皮要了清炖鲫鱼,香酥鸡,红烧牛肉和家常豆腐,外加一个三鲜汤,还叫了两听啤酒一听饮料。他们正吃着,小巴他们便过来告辞。吃完一算,花了150元,是当月工资的七分之一。
吃完午餐,他俩租了一条船。因为船在水中,比较自在。玩了一阵,便打道回府。
老朱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细细品味着,他觉得台上台下恍若隔世,于是,一种失落感猛然袭上心头。
大概逛了一天公园也逛得太累了,老朱迷迷糊糊地,在沙发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