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南天天上班,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反右了。人总是这样,没有经过的事情感到神秘,经历过的便无所谓了。再说他现在已经身在最底层了,干活儿吃饭,还能往那儿降呢。而且,他发现,大字报虽多,口气虽大,但还是放空炮而已,没有实际内容。但何信却惴惴不安了,他去找过两次唐新民,唐新民对他说:群众运动么,要正确对待,咱们不能泼冷水。你的问题,党委是清楚的,只要跟着党走就行了。于是何信便稍稍放了些心。
相安无事过了一个星期。一天下午,突然席棚上的大字报变了。前面是抄录何信的《我的创作回顾》全文,后面是《塞上落日——矛头指向谁?》、《塞上落日——反动文人歇斯底里的叫嚣》。在一篇文章中,在一段黑字下画了一条红杠。那段文字是:我们把伟大领袖比作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何信却写“塞上落日”,说太阳快落山了,革命的战友们,何信的矛头直指伟大领袖,用心何其毒也。
何信坐不住了。这会儿的人与人的关系是十分紧张的,夫妻离异朋友反目比比皆是,找谁商量去呢?说不定人家一句话就把你卖了。他想到了于南,他相信于南不是这样的人。而且他已经有些后悔,因为他发现现在的大字报没有冲于南去,却是冲他来了。很明显,他们没有抓住于南的把柄,而自己的把柄留在唐新民那儿了。唐新民口口声声说保护自己,可没想到还是出卖了自己。
何信刚走进单身楼,便走过来戴红臂章的尖下巴的侯大乱。
他说:何信,你到这楼上来搞反革命串联了?吓得何信赶快说,我来借饭票,你有没有?侯大乱说,有也不能借给你这种牛鬼蛇神。何信想,不管怎么说,我是喝过墨水的,可不能在这个无赖面前丢了人,便壮着胆子说,变了变了,我们的大乱应刮目相看,要当官了,连张饭票也不借,真没办法。
侯大乱是全矿出名的人物。听说小时候卵子大,他爹就叫他大卵。但他爹不识字,村里识字的人也写不出这个卵字,便写成了乱字。来矿上当工人后,一直以耍无赖不上班蹭别人饭吃过日子。这会儿革命,他却抖起来了。何信走出单身楼,直觉得恶心。他呸了一口,借以出气。
这会儿该怎么办呢?何信想,于南不能找了,只得找唐新民去。唐新民答应替他保存材料的。怎么就把材料抖出去了?党委书记怎能这样说话不算话!在矿上,他已经找过几次了,可是都没有找到,问别人也说不知道。干脆,上他家去。
天漆黑漆黑,乌云翻滚,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家属院没有路灯了(灯泡都叫人砸碎了),借着窗户里渗出来的淡光。他终于找到了书记的家。书记住的是平房,院子比较大。他在院门外又敲门又喊,好不容易才有个女人来开门。请问,唐书记在家吗?何信问。女人说,老头子革命革了一辈子,打过土豪斗过地主反过****,如今倒变成走资派了?他叫你们抓走了,还来问我要人?说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时,天空滚过一阵响雷,银币大的雨滴砸下来了。他的衣服淋湿了,紧紧裹在身上,等回到简易房时,已淋得像只落汤鸡了。
这时,正好遇着高师傅在门口倒水。顺便介绍一下,矿上男多女少,解决婚姻问题犹如杯水车薪,绝大多数矿工只好到老家找老婆。女的来矿上便成了没有户口的“黑人”。带“黑人”的矿工是根本不可能有房子的,他们只得自力更生,于是简易房便同补丁一样缀满了矿区。高师傅和何信都是黑户,他们的简易房挨在一起。
何信,看你淋的,干什么去了?老高问。何信觉得老高为人忠厚,可以信赖,便说,去找唐书记了。老高说:唐新民今天被群专了,他的办公室都抄过了,难道你还不知道?何信恍然大悟。他判断,他的《回顾》肯定落人造反派之手了。怎么办呢?
于南他已不能去找了,老高为人不错,可他是个大老粗,出不了主意。正在犹豫时,老高说,湿淋淋的,快去换衣服吧,当心感冒。何信便低头进了家。
何信上单身楼找于南,虽然没有进于南的房间,但是他听到了何信和侯大乱的对话,他知道今天的大字报给何信轰了个重磅炸弹,何信肯定手忙脚乱了,应当稳定一下他的情绪。他也知道何信被监视了。一些过去的只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和文学作品中所描写的东西,这年头都变成现实了。阵雨过后,黑夜来临。于南望着窗外,忽然主意有了。砖拱楼下有个厕所,也是这片简易房居民唯一可去排泄的地方,于是他关了电灯,在窗口注视着。足足等了两个小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向男厕所走去,他赶快下楼。
厕所里蹲着两个人,于南便扒下裤子蹲着,任污浊的空气熏着。一会儿,那人走了。于南说:你的那篇东西曝光了,正好授人以柄,知道吗?何信说,明白,可已经晚了,怎么办?于南说:你可能要进去了(指进“牛棚”)。何信说,我也想到了。
于南说,不能再升级了。何信点点头。于南问,有什么要帮忙的?何信说,家属刚来,人生地不熟,请多关照。于南说,放心吧。
此时,那个尖嘴猴腮进来了,肯定是盯梢的。他们立即闭上了嘴。于南提起裤子,哼了句磨剪子,戗菜刀……扬长而去。
“牛棚”设在子弟小学内,占了两间教室。好在小学生都放假了,否则,当他们看到这所不是监狱的监狱,心灵上会受多大的创伤,或者会发生多大扭曲。在“牛棚”里,四张高矮不齐的课桌拼成一张“床”,好在上面睡的都是牛鬼蛇神,能有个地方让他们栖身就够人道的了。再说,牛鬼蛇神们是不会提出抗议的,他们既然进来了,必须学会忍受。
何信被两个造反派压进了群专队。门口,正好遇上了唐新民。两双眼睛互相盯着,足足盯了一分钟。潜台词是:唐新民,你怎么把我坑了。何信,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还是因为你才受牵连呢!但是谁都没有说话。因为在这里,任何对话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当然,生活用语例外。
“牛棚”是不是监狱的监狱,自然,进到里面的人便是不是犯人的犯人。纪律十分苛刻。除了上厕所外,就得整天呆在里面写材料或者反省。吃饭排着队进食堂,排着队出食堂。批斗由专人押送,晚上还要排着队下井到采煤队攉煤。
造反派开始批斗何信了。那是一个下午,小学的操场森严壁垒。土台子上挂着白色会标:批判牛鬼蛇神大会。两边的楹联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拒不交待,死路一条。全体与会者席地而坐。主持大会的人宣布纪律,不准乱说乱动,只有戴红箍的人来回穿梭,如入无人之境,气氛十分紧张。
大会开始,带上来何信,由唐新民陪斗。几天不见,何信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了。脸颊瘦削,嘴唇由于上火龟裂了,面色惨白,加上穿一身摞满补丁的工作服,更显得寒碜、可怜。先是让何信检查,何信背诵了我们要相信群众,我们要相信党……共产党最讲认真……几条语录后,便说自己写的作品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有些小资产阶级情调。侯大乱在他身后扬起钢鞭问:《塞上落日》是不是你写的?何信回答说:是。侯大乱问:你写这篇文章有什么企图?何信回答:歌颂塞上的变化。侯大乱问:矛头指向谁?何信回答:文章是1964年写的,没有矛头。叭!随侯大乱手中的钢鞭落下,何信已被打倒在地。下面的群众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在那个不讲理的时代,绝大多数人不敢怒,不敢言,然而敢于挺身而出的人还是有的。老高走近侯大乱的身边,轻轻地说:小侯,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可不要糊涂,闯了乱子不是好收拾的。侯大乱想到,前些天他们打死了一个人,虽然他们声嘶力竭地到处宣扬那人是老保,死得比****毛还轻,但杀人偿命是中国几千年的老规矩了,这笔血债总有一天要清算的。再说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人,难道自己不怕有一天遭人暗算?他只得两手叉腰,骂着别装死,快起来。
于南坐在操场上,心中有气,只能暗暗咬牙。老高走回人群中,他仿佛觉得老高真是个巨人。中国有这样的人在,一切阴谋诡计都注定要失败的。
晚上矿上放高产,深夜1点,牛鬼蛇神被押进了更衣室。
于南在更衣室的一角,眼看着他们鱼贯而过,总共24人,唐新民和何信都在。何信走在最后,瘸着腿,他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于南十分担心。他想,这会儿要想法安慰他几句。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两句话便能吹开心头的阴翳,坚定生的信念。他掐准时间,便在领灯走廊的尽头等着。当他看到何信瘸着腿去窗口领灯的时候,马上挤过去说:要坚持。何信点点头,委屈的泪水快夺眶而出了。他马上低下头,瘸着走了。但是从他踉跄的脚步可以看出,他实在难以忍受这种屈辱与折磨。
当晚,于南下井开着工作面溜子。因为是放高产,溜子压的煤多,负荷太大,电机发出沉闷的吼声。他真担心会出事故。在这个一切用阶级斗争目光审视的年代,万一出点纰漏,都是说不清道不白的。他把开关拿在手上,眼睛盯着溜子,随时准备应付。突然,上面传来一长串响铃,像救火车驶过大街一样,于南赶快停了溜子。毋庸置疑,工作面发生特殊情况了。
于南想知道工作面出了什么事,但是半天都没有人下来。后来下来一个人说,工作面冒顶了,压住了人。俗话说矿井四大灾,水、火、瓦斯和冒顶。特别是在这种重革命轻生产的年月,事故不断增加,在矿工心头罩上了一层阴影。于南不能离开岗位,只能站着揪心地等待。时间过得太慢了,一个小时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工作面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伙人下来了,前面的一个人搬着两腿,后面的一个人夹着胳膊,旁边有两人帮忙托着,伤者不吭声。凡是井下受伤的人,能哭能喊都是好的,便是伤得不太重;不哼不哈的就坏菜了,准是重伤号。于南跑过去一看,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是何信。他赶快向采煤队请了假,护送着何信上井……
几年过去了,史无前例的时代终于结束了。中国小说的习惯,最后总要交代一下主人公的结果,这篇小说也不能例外。
唐新民经过一番洗礼之后,终于解放了,恢复了工作。但是年事已高,同时,书记有了接班人,便给他安排了一个闲职。他终于明白了,那时残酷地批斗老干部,就因为党内出了奸臣,想抢班夺权。他更相信,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永远不会错的。
于南在**********中几度出现险情,但他始终坚信天塌下来也要用肩膀扛着。不知道是由于他的策略对头,还是由于形势不断变化的缘故,他没有受到冲击。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给他落实了政策,当了机修厂的总工程师。
何信一直坚持相信群众相信党,但群众有压抑得不能说话的时候,党也有被坏人攫取大权的时刻,因此他承受了不白之冤。
当然,几年后他就相安无事了。但是,那次井下的遭遇使他永远无法站起来了。每天,他坐在轮椅上,抱着幸亏在受伤前妻子怀了孕而在受伤后出生的女儿,由他的妻子推着在街上踯躅。矿上给他妻子安排了工作,那便是伺候丈夫,每月到矿工会领取一份微薄的工资。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人间正道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