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安静地在周东瑜身旁等待了一会儿,发现刚才只是床上人在呓语,方才安下心来。
抬手缓缓挽了一挽耳后略微松脱的发髻,坐直身子抬头从窗棂里往树下望过去。
午后的阳光正值充沛,只见葳蕤葱茏的树冠下,一个身着豆沙青色的圆脸女孩子,正在逗引着个白净胖乎的娃娃,朝着她跑过去。
女孩子笑得极是甜美,跟在身后的娃娃也是着实娇憨,院子里的笑声好似银铃一般不时响起,听得梅馥的心想要醉了。
奔放的阳光,新鲜的空气,自由主载的意志,独立自主的生活,恬淡快乐的心境。
这一切,都已经离她心目中理想的生活十分接近了。
只要她们仨能就此安身立命,长居山林,也未尝不是一种人生的选择。
这一刹,她竟然有些后悔,奋力从这方水土的赛茶斗事中脱颖而出。
然而,人生一如百舸争度,不进即意味着倒退。
人生贵在行胸臆,不论如何,顺水行舟便好。
心中正陷入阵阵沉思,良久,才发现周东瑜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打量着自己。
这样被一个说陌生却又熟悉,说熟悉却又陌生的男子,一阵打量,真让人心里又羞怯又别扭。
梅馥装作视若无睹,拾起桌上的药碗,用勺羹在药汤里转了几转,觉得脸上已经不再灼热,方才抬起头来,淡淡朝苏醒了的周东瑜道:“该喝药了。”
边说,边又垂下头去,默默勺了一勺汤药,递到周东瑜面前。
周东瑜方才醒来时,觉得浑身的骨头似乎要断掉了,周身除了疼痛,还是疼痛。
当眼前由蒙蒙一片,渐渐清晰起来时,才慢慢看清楚,梅馥正坐在自己的床头发呆。
他于是也尝试着转过头去,一次,两次……脖项却似灌了铅似的沉。等到终于努力一挣,将头偏过去,看清楚窗外的人物,又听得伴随那一双身影,阵阵悦耳的笑声,面色瞬间缓和下来,微绷的嘴角不禁悄悄的一扬。
此时的她,似乎哪里,与平时不一样。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平日,这个女子也是眉目含笑,那笑中却总似透露出丝丝隐隐傲骨,以及近在咫尺却又似乎无限的疏离。
此时,她的眼波温柔缱绻,无遮无拦,难道不见平日的矜持自若傲立如梅。
从来没有如此近在咫尺的相视,这一眼望过去,似乎便难以自拔,让人目不转睛不忍旁视。
直到面前的女子似乎从神思中醒转过来,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脸颊绯红地垂下头去端药,他才忍不住从心里笑了出来,到底是个小女子。
眼见梅馥目光如初,淡淡地问候了一句,将药汤递到自己嘴边,周东瑜也忽然有点不好意思,便也将如炬的眸光移至窗外,只是张口,任由梅馥一勺一勺把汤汁送入自己的口中。
屋子里,两个人谁也不说话,除了勺羹轻轻触碰到碗底发出轻微的叮叮声,屋子里显得格外的安静。
看着面前这个曾经无比健硕的男子,由于救助周昱瑾将身子衰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梅馥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他不会就此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不不,不会的。
高僧在施行救助之前,绝对没有提起过。
想到此,梅馥的眼神不由一阵慌乱,带着歉意对周东瑜柔声道:“你渴不渴?要不要喝点水?”
周东瑜点点头,试探着用两手撑扶,却觉得双手如同负茧,使不出丝毫的力气。
又一番挣扎,仍是力不从心,双眼顿时想要冒起火来。
梅馥见了,忙安抚道:“才刚好,急什么。”
周东瑜见着梅馥微嗔的眼神,便也不再作徒劳无功的挣扎,眼中的怒火顿时消减了下去,只是安静的配合着梅馥,任由梅馥挽着他,一点点靠坐在床头,慢慢伸手接过梅馥递过来的水,一口一口的抿。
梅馥刚想及早伸手接过周东瑜微微打颤递过来的杯子,却眼睁睁见他的手腕一抖将杯子直直摔落到地上,杯底的茶水溅湿了脚下的裙摆。
心里一时有些难过,眼中忽然觉得涩涩的,便蹲下去默默捡拾一片片的摔碎的瓷片。
周东瑜觉得心中闷不可言,一拳斜斜垂在自己胸口上,胳膊上的几处伤口揪心似的疼痛,纵是这样的疼痛,依然按捺不住,跃跃想要伸出另一个拳头。
梅馥吓了一跳,慌忙丢掉手里才拾起来的碎瓷,站起身来一把抓牢周东瑜的另一只手。
周东瑜用力想要挣脱,却无奈这只手被梅馥抓得牢牢的,便无可奈何的往身后一靠,双目紧闭,面容瞬间苍郁下来。
梅馥坐在一旁,感同身受,心里也是难过,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
半晌,见周东瑜安静下来,闭目养神,应该不会再作践自己的身体,便松了手,轻声道:“你先歇息,我去给你做点小食就来。”
说罢,刚想离去,却被周东瑜反手一把抓牢了自己的手。
周东瑜似乎恢复了些许力气,梅馥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抓得实在太紧,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周东瑜。
周东瑜双目依然紧闭,也不言语,手又不肯放松,让梅馥心中一阵忐忑。
好一会儿,周东瑜才缓缓开口道:“我的马呢?”
梅馥见他并不睁眼,十分用力也挣不出他的手心,只得小心翼翼道:“这里是广济寺,哪里有你的马。”
“噢。”周东瑜似乎才意识到,却也不当回事似的:“那华舫呢?”
梅馥又使劲挣了一挣,一双手仍是脱不出来,想生气却又不得生,只好也闷闷道:“你哪里带了他人一起来这里?”
周东瑜皱了皱眉,蓦地松开手,睁开眼睛道:“你去取纸笔来。”
梅馥十分不满地把双手剪到身后,看着周东瑜两条几乎要拧到一起的浓黑的眉,喑暗叹息一声,心话道,看在你现在好难过的情况下,便不与你一般计较。
如此想着,脸上便带着几丝不悦,匆匆去取了纸笔,又在周东瑜面前支了个小炕桌,将纸笔端正摆在他面前,远远站在一旁。
周东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便低下头去,咬着牙拿起笔写字。
梅馥站在几步之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这回离你远远的,让你再这样捉住我的手不放。
半晌,周东瑜将笔一放,将两页写成的书信分别放进信封,复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梅馥。
梅馥心领神会,默默从旁递上融了的蜡封,让周东瑜封好书信。
封好了书信,周东瑜坐直身子,又朝几步之遥的梅馥看过来。
梅馥明白,这是要她帮忙传书呗,便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到周东瑜近前,伸手接过书信,却不想,又一把被周东瑜将握着书信的手,牢牢捉在手心里。
梅馥心中不悦,可对着面前这个病人,又似急不得,恼不得,也不知他这脑子里,到底作何感想,只好瞪大了双眼看着周东瑜。
没想到周东瑜忽然璀然一笑,平静道:“你让丫头叫小沙弥把这两封书信送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