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视线齐刷刷转向对面床上躺着的人身上。
谁都没想到,此时床上横躺的周东瑜,完全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只见他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嘴唇抿成一条线,哪里看得出往日的半点威风。
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位脾气古怪的高僧,到底为他俩施行了怎样的医术?
现在看上去,面前的这两个人的精神面貌,简直就像一场乾坤大挪移一样。
难道之前,周东瑜训诫家丁时的神采飞扬,是勉强持撑出来的场面?
可是怎么看不出来?只让人觉得他的气场与平日竟无丝毫分别。
丫头天生胆小,方才一直不敢直视,此时提心吊胆,多瞧了纹丝不动的周东瑜两眼,心里越发觉得蹊跷忐忑,越想是越害怕,杏眼圆睁,心下一横,直直往周东瑜床头一跪,垂下头去双手合十道:“周大善人,我们与您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今日求您舍命帮着小少爷周昱瑾治病,也是没办法的法子。如今……如今,您要是准备驾鹤西去,可千万别怪罪我们。日后,等我们把清明的茶叶卖上一个好价钱,一定给您筹备一副水晶棺材,隔三岔五给您烧上几柱高香.......”
丫头正一心一意诉说衷肠,忽然听得身后隐约一声浅笑,也不敢回头,僵着身子,将头狠狠朝地下磕去。
这一下由于害怕,有些用力过猛,以头呛地的刹那,顿觉眼冒金星,整个人晕晕的要朝地上倒下去。
恍惚中,觉得右臂被牢牢扳住,然后半边身子也被裹挟着,被人如青葱般生生拔离地面。
等到满眼的小星星散去,缓缓站直了身子,丫头用力揉揉眼睛,发现屋子里站着的人,除了梅馥,可再无旁人。
梅馥见丫头神情仍是怔怔的,关切问道:“没事吧?刚才你那是在干嘛?”
丫头有点不好意思,柔声道:“小姐,我没事。方才,我瞧着......大少爷的状况似乎不大好.....”说到此处,又如小鹿一般,张惶着往周东瑜脸上瞅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瞧着,大少爷的状况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就想跟他念叨念叨,好让他高高兴兴往生西方净土,要不,人家要是万一想不开,记挂着想要寻咱们的仇,可就惨啦!”
梅馥听完丫头这一番剖白,忍不住扶着腰,捂住口唇笑弯了腰。
直到见丫头满面惶然,忙止息了笑意,含笑微嗔道:“你这都是哪里想出来的故事?”
见丫头混然不解,伸出食指朝床上的周东瑜斜斜一指,敛容正色道:“你呀,快快仔细瞧一瞧。人家这般体健如牛的,可是活得好好的,只是因为刚刚为昱瑾输过血,此时身体实在太虚弱而已。”
丫头将信将疑,虽是不敢近前,可是听了小姐如此言语,心里实在忍不住,便踮起脚尖来,远远眺了好几眼。
如此这样再一瞧,好像那张面色如纸的脸,确实只是睡得太沉的安稳,看着也不再叫人觉得那样可怕了。
这样心思一转,脸上不由微微泛起一片红。
正想对小姐赔个不是,却发现梅馥已经快步转身离去,连忙问道:“小姐,您要去哪里?”
梅馥头也不回道:“你呀,就守着他俩念经吧!我去煎药。”
“小姐!”
丫头一声急急的呼唤,让梅馥不得不停下脚步,无可奈何的转过身来。
只见丫头正眼巴巴瞧着自己,本来直率爽利的性情,此时却是欲言双止,看着就叫人难受,只好解释道:“有事快说,他们俩的药耽误不得的。”
丫头憋了半天,满面通红道:“小姐,您看护他们二人,换我去煎药,行吗?求您了!”
这两句话说得简直声细如蚊,不过梅馥倒是听明白了。
丫头看着小姐无语而温热的眼神,知道她一定是同意了。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四小姐,永远都是这样,什么都不怕的。
这几日,丫头除了专职煎药,同时兼做其他一应杂事,忙完的空闲,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周昱瑾。
一口口浓稠的药汁喂下去,一碗碗温补的鸡汤喂下去,眼见小昱瑾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鲜亮。
孩子的皮肤,如同春日的花蕾一般,明媚而娇嫩。
等到第三日的傍晚,周昱瑾真的如寺中高僧预言,在喝完最后一碗汤药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然孩子尚不能言,眼神也貌似有些呆不辩人,可是毕竟人已从死亡线上,被生生拉了回来。
而且,高僧在施行手术之初,已经明确征询梅馥的意见,施行救治术后,很可能会发生类似情况。
如果一旦发生,救还是不救?
当然要救!
这四个字,是梅馥当时毫无顾忌,脱口而出的话。
因为,无需考虑任何状况,只要能挽回小昱瑾的一条生命,没有什么情况是令人难以接受的。
生命只有一次,还有什么,比亲人的生命,更为宝贵。
周昱瑾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已经能随着丫头一起,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虽然康复的进程,着实有些缓慢,可是却势如春笋一般,让人看着,便觉得充满勃勃生机。
而周东瑜却依然卧床,不醒人世。
梅馥心里知道,丫头其实一直有些惧怕他。
这也不能怪丫头,丫头还是十分聪明灵俐,骨子里也并不软弱。
只是,世界上总是有这么一种人,让人联想到气场二字。
何况,这位周府的大少爷,行事一向我行我素,傲骄得很呢。
丫头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与自己一起迢迢来到这江南小镇,没有怨言,只是紧紧跟随,温柔相护。
且不论周东瑜过去如何,从他决意舍身相救之时,便是她们仨的恩人。
人家在高僧直言没有把握的情况下,连命都肯豁出来相救,她又有何值得介怀的呢。
按高僧交代的药方药引,一口口喂服汤汤水水,她事必恭亲,自不必说。
午后,丫头带着孩子去院子里晒太阳。
房中,梅馥将周东瑜的头枕垫高,手里端着药碗,拿着柄细长的银汤匙,正给周东瑜喂服汤药。
已经是第五日了,周东瑜仍没有作何苏醒的迹象。
唯一可喜的进展是,他的唇齿已经不再像最初咬合的那样紧,在喂食过程中慢慢有些配合的细微动作。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转好的迹象了。
梅馥从碗里小心翼翼勺了一勺药汁,放在自己唇边缓缓吹了吹,慢慢递到周东瑜嘴边,等他继续微微张口吞服。
可是这次,周东瑜的嘴唇久久不动,半晌才微微一颤,发出一声呓语:“别走……”
梅馥手里僵在半空中,半天不敢动作。
直到脸颊上的两朵红云慢慢散去,才想起要放下手里的勺羹。
的确是盼望着他苏醒过来,却没想到他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一声呼唤,是在唤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