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馥听到周夫人一番言语,心里早已明白了十之八九,因此只是相视而笑,并不表态。
周夫人到底有些心虚,端午茶会举行在即,心中所扰之事太多,没必要在这些细技末节上花费心思。
这是她早早计划妥当的筹谋,只要达到既定目的,也不必深思面前这京城来的女子,到底是真灵俐还是假娇憨。
等到她和周昱瑾一起迈出了这座大宅门一步,他们的命运,便是天养人,生死与她,再无干系。
想到这里,周夫人按捺住心中的情绪,朝一旁的丫鬟元宝吩咐道:“去把我那对金镯子拿来。”
元宝微微一怔,没敢迈步,小心翼翼的看向周夫人,见周夫人再不看她,犹豫着出了门。
周夫人亲手倒了杯茶,让身边的斐氏递给梅馥,语气缓和道:“瑾儿这一病,让你受累了,我们这么多人,反倒没帮上些忙。”
梅馥接过茶盏,抿了一口,盈盈道:“母亲,这些不就是儿媳应尽的本份吗?您往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这要是让外人听了去,还以为咱们婆媳之间有多生分呢!”说罢,朝周夫人璀然一笑。
周夫人看到这样让人悦动的笑容,心中的阴霾顿时烟消云散。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嫁入周府,见到婆婆时,也是这样说话行事的,神态语气不由放松下来,也露出了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客气道:“这是咱们家从南边刚运回来的茶,你尝尝,可比京城的新鲜些?”
梅馥刚才并未顾上细品,此时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托起,朝杯里略一观望,又轻轻置于鼻下闻了香,低头抿了一口,心思略转,抬起头来,双目如星:“母亲,这茶可是武夷山桐木关的正山小种?”
周夫人眼睛一亮,丝毫不加掩饰地夸赞道:”好眼力!”
一赞之后,见梅馥只是微笑不语,想着心中一直不挥之不去的谜团,周夫人又追道:“你是如何判断这茶是正山小种呢?”
梅馥微微一笑,谦虚道:“媳妇只是胡乱猜测,没想到还真蒙对了。”
周夫人岂容半点糊弄,瞬间微微正色道:“自你过门以来,第一次敬茶时,便识得咱们家的六安瓜片,我便知道你与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同,知之为知之,不必过分自谦。”
梅馥无意张扬,但听周夫人这么说,也便含笑道:“那媳妇就说说,不到之处,还请母亲不吝赐教。”
“媳妇在闺中时,家里常有些南来北往的亲戚从家乡给捎带些地方特产,所以有幸见识过一些京城没有的茶叶小食,像咱们家的六安瓜片,便是我当年留过心的,后来果然冠盖京城,便一直铭记在心,再难忘怀。”
听到梅馥对六安瓜片的中肯评价,周夫人作为家族的一代掌门人,心中自觉无比快慰,脸上难免溢出一丝骄傲之情,也跟着微微颔首。
梅馥看着周夫人,继续说道:“刚才尝过的这一杯,我见汤色红亮,隐隐浮现金圈,闻香时只觉郁香四溢,喝上一口又觉唇齿留香,而口感夹杂有兰花与桂圆的混合味道,厚重中蕴含飘逸,忽然想起以前也曾品尝过一次这样特别的茶,听说那茶产自福建武夷山的桐木关一带,名字也十分别致,便叫做正山小种,所以便顺口捻来,没想到真能答对。”
梅馥见周夫人听得入神,浅浅一笑,接着一语双关道:“人说茶有万变,绿茶清淡,青茶灵动,白茶甘甜,红茶醇厚,黄茶淡爽,黑茶厚重,殊不知,人亦有万变,而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为万丈红尘中的名利二字所迷,殊不知一念之差,便有可能忘记初心。”
说到此处,又话锋一转,盈盈而笑道:“虽说机缘自有天定,可也是事在人为。诚如儿媳这样的普通女子,以前哪里想过能有幸嫁入江南周府,又能在您的膝下承蒙舔犊之情,想来一定是前世积了累世福报,才换来今生这一场与您的千里相逢吧。”
梅馥的一席话,说得极为真挚,触动了周夫人的心房,使她陷入了对于过去深深的回忆之中。数十年前,她也如同面前的女子一般,正值花样年华,心怀美好,意念单纯。
很多年前,老祖母手把手教授她学习茶道制艺时,反复对她说的一句话,便是这一句“勿忘初心”。
可是如今,这句话听来怎会如此刺刺?以致心中隐隐作疼,隐隐不安。
身后的裴氏见周夫人神情怔忡,忙上前一步挡在周夫人面前,顺势捧起茶壶,分别往周夫人和梅馥的茶杯中各自斟满,欢喜道:“夫人,二少奶奶,为这缘分,您们也当以茶代酒,共同再饮一杯才好。”
周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趁机在裴氏身后定了定神,心中暗暗责备自己,隙忽之间怎么就被面前涉世未满的丫头说得心回百转。
喝毕杯中茶,周夫人将空杯在手中转了一转,轻轻放在桌上,朝梅馥含笑道:“茶道人生,个中滋味,如何能够一言难尽。像我这样一把岁数的人,如今已经再没别的奢望。对外,只盼望龙恩浩荡圣宠不倦。对内,则唯愿家族昌盛子孙平安。”
说到此,顿了顿,更为殷殷对梅馥道:“瑾儿自出生以来,身子一直有些柔弱,这也一直是我的一桩心事。如今有了你,我才算是放下多半个心。只是,那栖霞院,是断断再住不得了。这些年,虽说时有耳闻,可因为那是瑾儿生母的故居,他又是在那院子里长大,所以我心中一直犹豫,没有为瑾儿另设居所。如今,你们既已成亲,我不能再越俎代庖,凡事还是要与你商议,再做决定。”
梅馥浅浅一笑,爽直道:“母亲请讲。”
周夫人顿了顿,有些面露难色的缓缓道:“咱们家在云蒙山中有一所别院,依山傍水,环境清幽,风景如画,是处休养生息的世外桃源。瑾儿是个重感情的孩子,自他的生母故去之后,我常常担心他思亲过度郁郁成疾,常常想安排他去休养一段时日,奈何碍于家中的大小事务,一直未能成行。所以,现在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不知你是不是愿意陪着他去那里散散心?”
周夫人的一番话说得关切殷切,即使外人听来,也毫无挑剔之处。
梅馥坐姿笔直,面上微微含笑,平静而清晰地回答道:“承蒙母亲照拂,梅馥与昱瑾一切愿意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