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晚点,本应九点五十到,可十点半许菀之才从车站出来。
Z市的火车站没什么变化,门口的检票员查票依然不认真,出站口也仍旧堵着一大堆生意人,一见到有人出站就涌上来问住不住旅馆,打不打的。
许菀之摆摆手,坐上了一趟去郊外的公交车。坐上公交车的那一刻,闻着身边陌生人陌生的气息,看着天空朦胧着面具般的透明的灰色,闻着这个城市尘埃里的烟火味,心里升起了不舒服的感觉。
像是走错了空间,茫然而措手不及。
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八年,却这样没有归属感。
城市的雨季暂歇,空气里还氤氲着潮湿的燥热,旁边的人身上散发出刺鼻的浑浊的气息,混着前方女人的香水味,让许菀之一阵恶心。许菀之把胳膊担在窗框上,一根指头横在鼻子下,扭头看着窗外蒸腾着热气的景色——每半年回来一次,间隔不长,却总是恍如隔世。
汽车到站,许菀之下车,在墓园门口的花店买了一大束康乃馨,走进去,轻车熟路的找到地方,放下花,拿出干净的毛巾擦墓碑——“爸,我来看您了。”
犹记得那年许菀之十六岁,亲眼目睹了那场车祸。
许菀之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晚上都做恶梦,一闭眼就是满眼的红,从四面八方不疾不徐的灌上来,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毒蛇一样勒到身上,勒的她窒息。好几次她在梦魇中看到自己满面血红,鲜血顺着额头流淌,黏腻的感觉滑过眼睑,鼻子,嘴角甚至都尝到腥甜的滋味,然后鲜红的液体从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在脚下晕开大滩大滩的痕迹。她在那晕开的血液中下坠,沦陷,双眼惊恐,却动弹不得。
许菀之夜夜满身汗水的在惊惧中醒过来,然后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那时候觉得自己孤立无援,不肯相信任何人,却也不愿在人前示弱让人同情。
父亲出事前街坊邻居已传出许多关于房女士的风言风语,父亲每天回家对着她们娘俩并没有什么不同,像往常一样说说笑笑,于是她一直侥幸的觉得那些闲言碎语没传到父亲耳朵里去。直到医院病床上父亲弥留之际,当着一众至亲的面,拉着她的手,艰难地说他走了以后所有的财产只留给她一个人,包括车祸的赔偿和保险金。
那一刻房女士脸色灰白而绝望,许菀之颤抖的几乎站不住,父亲闭眼的那一瞬,奶奶忍着巨大的悲痛,一巴掌煽在了房女士的脸上。
那一声响,每当许菀之觉得绝望的时候,都会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父亲的身后事奶奶并没有阻止房女士参与,再恨再生气,就算是给父亲留面子,也不能把房女士排除在外。但是房女士也受尽了姑姑和叔叔们的责难。
而许菀之,并没有参与那场战争,因为那时她的脑子里无时不刻都在回放车祸当天的场景,房女士自顾不暇,爷爷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家人悲痛欲绝,谁也顾不上她。她无处排解无人倾诉,只能任由回忆和噩梦折磨的自己几乎发疯。
房女士每天眼睛血红疲惫,许菀之跟她无话可说,母女俩在家里各怀心思,各安一隅,家里安静的像父亲刚刚安身的墓园一样。
许菀之跟父亲说了一会儿话,时间已过午,今天还有一大堆事要做,便坐车回了市中心,买了一斤海参,又去茶城买了两斤太平猴魁,马不停蹄的去看望爷爷奶奶。
二位老人每天打剑弄花,精神矍铄,许菀之一进门奶奶就在她身上闻了闻,“去看你爹了?”
“嗯,”许菀之仔细的端详着老人家,见她面色红润,精气神充足,笑眯眯地捧着老人家的脸,“吧唧”啃了一口,“美女,可想死我了。”
奶奶嗔了她一眼,眼里全是宠溺的笑意,伸手轻轻拍了她一巴掌,“胡说什么呢,没大没小。”
许菀之又挎着奶奶的胳膊,伸头看了看阳台,爷爷果然在阳台上浇花,“爷爷,我来拉!”
爷爷放下手里的水壶,从阳台出来,“小丫头怎么又瘦了。”
奶奶闻言把许菀之扯过去前前后后的看,捏捏许菀之的胳膊,心疼地说:“是瘦了。”
许菀之嘿嘿笑两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奶奶,举起胳膊摆出一个健美先生的姿势,“别看咱瘦,一身腱子肉!”
爷爷奶奶都被她逗笑,爷爷敲她的脑袋,“又往家里倒腾什么,又不差你这点东西。”
许菀之扑过去抱大腿,“爷爷,你孙女本事得很,这都是小菜一碟。”
奶奶端了一盘西瓜出来,“你爷爷说得对,这茶呀海参的都不是便宜东西……”
许菀之知道爷爷奶奶心疼自己,便装作垂头丧气的小样,“不稀罕呀?太伤自尊了。”
爷爷拿起沙发上的扇子拍在她肩膀上,“傻孩子,说什么呢。”
奶奶一脸心疼的唠叨:“你一个人在外也没人照顾,把钱留着好好自己买点吃的喝的,你这孩子也是倔,咱们这里又不是没有好工作,你姑姑叔叔也能帮上忙……”
爷爷奶奶一直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工作,总觉得他们的亲亲小孙女虽然聪明善良,但从学校出来好几年了某些方面还是单纯的冒傻气。社会险恶啊,小丫头在外没依没靠的怕让人家欺负,就经常苦口婆心的劝她回来。
许菀之一见旧事重提,就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眼睛骨碌一转,看见电视柜上放着一张大红请帖,忙打断这个危险的话题,“这是谁家请喜酒啊?”
“你晨晨姐”,奶奶很感慨,“终于是肯嫁人了。”
许菀之也很感慨,她家这位高材生表姐,读完大学读硕士,读完硕士读博士,一身书卷气仙风道骨的,扎进书坑天天在实验室里为和谐社会的建设事业而奋斗。
早些年姑姑和姑父还老怀安慰自家姑娘这学历说出去十里八乡都要抖三抖,人人羡慕人人夸奖,很是得意了几年。可是没过几年,眼见着同龄的朋友、同学家里孙子孙女满地跑,自家女儿却是几年如一日的只专心摆弄她那些瓶瓶罐罐,一点要解决终身大事儿的觉悟都没有,这才开始着急给表姐说对象。
表姐很淡定,躲在学校实验室任她家爹妈怎么深情呼唤都不回家,就在二老等的黄花菜都要凉了的时候,她那博士表姐,领了个仪表堂堂的男人回家,开了金口:“我要结婚。”
“你姐夫人不错,长得好,人稳重,工作也很好。”
许菀之赞同,“姑姑和姑父就是瞎忙活,给我姐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晨晨表姐那眼光绝对甩她家二老三条街。这回看她家那个舅姥姥还说风凉话不,说穿了还不就是嫉妒。”
奶奶皱眉,“她那个舅姥姥是有点刻薄。”
“这回好了,姑姑就该底气十足的去把喜帖摔她脸上。”
奶奶转头两眼放光的看着许菀之,“你什么时候也让我有机会把喜帖摔别人脸上。?”
许菀之被噎住,嘴角抽了抽,“我家奶奶优雅大方端庄贤淑,怎么能干那种事。”
爷爷却是凑上来说,“丫头,谈朋友没?”
许菀之坦白,“在下不才,本与一邱姓男子友爱,可惜好景不长,分道扬镳,现在只孤身一人,自得其乐。”
二老听许菀之满嘴之乎者也,乐了,比起工作,许菀之更怕在婚姻大事这个话题上纠缠不清,赶紧说别的混过去。
又坐了一会儿,许菀之跟爷爷奶奶告别,他们也没多留她,只嘱咐她好好照顾自己。
他们是知道许菀之为什么要回来的,但从未开口抱怨或阻止,许菀之看着爷爷奶奶花白的头发和慈祥的面孔,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使劲抱了抱爷爷,又捧着奶奶的脸重重的亲了一口,才头也不回的跑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