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尔檀回到了萃华园却没有去她居住的内院，而是沿着抄手游廊尽头的鹅卵石小路走去了素娘那儿。
午后的阳光暖意洋洋，三座抱厦形成了端方的品字形，其外观布局很有几分江南小院的清新典雅。每一座抱厦有五间屋子，只住着素娘和伏侍她的丫鬟婆子，还有好些空屋子闲置着。
素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几年病情总是起起伏伏的，原本瓜尔佳氏去世以后她是贴身伏侍格格的，后来过了两年来了一个年纪虽小却处处行事稳重的依兰，素娘这才搬进了抱厦独居。
这时候，素娘正在侍弄廊檐架子上的花花草草，大丫鬟兰心站得笔直在边上搭把手，她瞧见雅尔檀一行人过来了，笑着说“姑姑，大格格来了呢。”
素娘忙转过背对着她们的身子，一见她就放下了手中的花洒，抽出袖筒里的帕子擦拭了手掌。
她今日穿着一件藕荷色莲花百褶裙，上身再加了一件莲青色的比甲，披着一件深色的大氅，连头上也只簪着几朵玲珑的绒花。就像是书香门第的夫人一样温婉素雅，雅尔檀心里叹息，若非额娘早逝，素娘也应该有个好归宿才对。
“素娘”雅尔檀先唤了一声，又将目光转移在了花团锦簇的高大木架子上，其间盛放着一盆绚丽极了的花儿。道“这盆一品红开的极好。”
素娘也跟着看了几眼，微笑道“这花往年的品相普通，今年是小柳儿这丫头精心侍弄过了的。”
“是嘛？”雅尔檀赞赏的看了一眼小柳儿，轻笑道“原来你也会躲在素娘这里偷闲？”
小柳儿看着格格含笑的眼神，心里也不怕，调皮的吐了吐舌头道“奴婢本就是个小花匠，看见这一品红蔫蔫的没活气，就打肿脸充胖子侍弄了几下。”
宝绿看着艳丽如火的一品红笑着附和道“格格，这花摆在架子上两三年了，今年是奴婢头次看见它开的这么好。”
“今儿怎么是你？”素娘见了是她便有些疑惑的问。“丁香人呢？”
宝绿道“丁香姐姐前些日子一直守夜，格格见她面有疲惫之色，就吩咐她去歇息了。所以今儿是奴婢贴身伏侍格格。”
素娘的笑容看在雅尔檀眼里淡了几分，出声道“丁香这些日子着实累着了，让她歇一日是我的意思。”
素娘看着是自己疼爱的格格这么说，便移开了盯着宝绿的视线转而看着她，温和的说“屋子外头保不准什么时候起风，格格还是随我进屋去吧。”言罢，伸出手扶着雅尔檀的手臂，两人便进屋了。
素娘的内室十分素净简洁，屋里燃着两盆暖碳，点着宁神的沉香，雅尔檀每次来到这里心底都会荡漾起一股温暖自在。
先扶着雅尔檀坐在了临窗的暖炕上，素娘转身温和的说“兰心，上茶。蕙心，你领着小柳儿两个去你的屋子里用些茶水糕点。”
兰心和蕙心从容不迫的领着两人下去了。
雅尔檀看着玉娘也坐在了炕上，这才开口“素娘，天气一日日的冷下去，别忘了日日温些枇杷露润嗓子。”
“我这身子整日里不动弹，没大碍的。”素娘温柔的看着她气质端庄的格格，唉，和故去的主子有几分相似的容颜是多么令人喜爱。“格格今天穿的倒是很庄重，是去正院见了那位吗？”
素娘瞧着她一身的华服，以为雅尔檀是有意穿的大气些。毕竟格格过了年关又长了一岁，不好再像往年时一般素净了，也该打扮的明媚些。
雅尔檀伸出浅紫色的袖口给素娘细细看，素娘凑了过去看了几眼，又伸出手摸了两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是宝绿的手艺吧，是用了些心思的，这绣纹很别致。”又想起宝绿刚才手上捧着的大氅，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现在这么一想那大氅做的很有几分与众不同，道“那白玉色的大氅也是她的手艺吧，能在软棉羊毛上绣寒雪梅花还真是技艺出众。”
“素娘”雅尔檀有些无可奈何的唤了她一声，道“您怎么就这么不欢喜宝绿呢？”
看着她娇声软语的样子，素娘这心真是要化了一样甜，亲昵的说“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宝绿那丫头，我一开始就不同意你抬举她，生的那么娇滴滴的样，又是一个整日里会傻笑的，有什么好的？”
她有她自己的思量，宝绿这丫头长得俏丽，万一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要怎么办？有多少内宅主母，因为自己的贴身丫头叛变，措手不及的？这种丫头要素娘看，就是沅夏这种款儿的，面上看着天真可爱，说不准是个心里藏奸的。已经出现过一个面上贤良实则并不安分的依兰，若是再来一个宝绿，那可真不让人省心。
“以后啊，你还是多让丁香伏侍的好，这丫头做事我放心，再不济还有冬葵呢嘛，别老是让宝绿跟着你。”素娘一边温柔的帮她理了理发髻散落下来的青丝，一边叮嘱道。
雅尔檀看着一脸温柔的素娘，也不好再说什么了，素娘有多爱护她，她是清清楚楚的。当年素娘便是为了照顾年幼丧母的她才留在府里，白白的耽误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兰心奉了茶上来，是清火去热的菊花茶。橙黄色的菊花瓣儿在青瓷茶盏里漂浮着格外清新。
雅尔檀捧着茶盏低头嘬了两口温热的茶水，抬起眼帘笑道“素娘怎么知道我上火了？”
素娘有些好笑的点了点她的鼻尖，“前日你指明让翠妈妈做了两道辛辣的菜式，你以为我不知道？”
“翠妈妈又来跟您告状了呀，”雅尔檀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低声喃喃“我明明吩咐她不许跟素娘你说的。”
素娘一笑“你还怪上翠妈妈了，你的脾胃有多娇弱，你自己还不知道？每次跟你说要忌口，你都是这样不听。”
“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的呀”雅尔檀嘟嘴抱怨道“天天清汤淡水的，我怎么受得住？”
“你不是爱吃茴香面吗？”素娘问“怎么没叫翠妈妈做？”
往常入了冬，翠妈妈早已经做了暖胃美味的茴香面端上来，今年却没有响动。听素娘这么一提，雅尔檀才记起这道美味来。
“许是翠妈妈忘了吧。”她道。
素娘听了也就不继续说下去了，便问“今儿正院的那位可有说什么？”
“原本只是请我过去商量一下腊八那天给萃华园的丫头婆子赏赐等分而已，和往年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不外乎就是给我新添些衣裳首饰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还不稀罕这点子东西。
“不过今儿我来素娘这里还真有事情和您说。”兰心在炕上放了垫背的荞麦芯的大迎枕，她靠着感觉腰背十分舒坦。
“什么事情？”素娘看她脸色有些凝重，便放下茶盏问。
“丹芳苑出了件奇事，”雅尔檀语气有些讥讽的道“咱们府上的二小姐伤了一个粗使小丫头。”瞥了一眼素娘的脸，“是亲自动的手，用簪子划破了那小丫头的脸，听石榴说，是已经毁了。”
素娘的神色沉了下来，自家主子在世的时候，府上绝对不可能出现这么荒唐的事情。惩罚下人，多得是手段，但是一个尚未出阁的小姐家能做出这种事情还真是平生罕见！这种事情倘若传了出去，这齐佳府里的几位小姐，名声怕是都会受损。首当其中的就是格格这个嫡长女。
“这个富察氏真是好教养！”玉娘的声音中是难以压制的愤怒。这个糊涂继室，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情如果一旦流传出去，会有多少流言蜚语。“真是好糊涂！”
雅尔檀嘲讽道“一个七品县令的女儿，您也不能指望她有多少清醒见识。”
强行忍下心头的怒火，看着和主子神似的格格，低声问“你是不是把那丫头讨要过来了？”
素娘是了解她的，雅尔檀也就直言道“恩，人已经分到萃华园了，我打算把她移到素娘这里养伤。”
“恩，我这里人少空屋子多，清静得很。”素娘闻言点头道“我会打发两个小丫鬟去照顾她。”
“我那里有几瓶护肤凝脂的养颜品，”雅尔檀道“待会儿连人一块送过来，待她伤好一些，能挽回一点就是一点了。”
素娘默然，女儿家的容貌有多重要，是不言而喻的。二小姐真是彻底被富察氏这个愚妇教养坏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小丫头的安排，素娘看着天色有些阴暗下来了，亲自给雅尔檀系上了大氅，叮嘱小柳儿小心的扶着格格回内院去了。
待到她们走了，素娘叫了丫鬟进屋。
兰心和蕙心看着坐在炕上，脸色不太好的素娘，面面相觑。
素娘叹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而后道“打发人去后边那座抱厦收拾两间屋子出来，一间给那受了伤的小丫头住，隔壁那间给采蓝采星住着，让她俩好好照顾那丫头。”
兰心和蕙心带着几分同情仔细吩咐了采蓝和采星一通，两人还贴心的把那间屋子的铜镜给拿走了。照镜子什么的，太戳人心肝儿了。
傍晚，两个伏侍素娘的粗使婆子搀着一个摇摇欲坠、昏昏沉沉的小丫鬟进了萃华园。天空灰蒙蒙的下着丝丝纤纤的小雨珠儿。
那丫头脸上蒙着纱布，那血丝渗透了层层粗布白纱，看着好生狰狞血腥。四肢瘦弱的小丫头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模样。
其中一个婆子看这小丫头实在可怜，便让另一个婆子把小丫头架了起来放在了她的背上。
好歹是做惯了粗活儿的人，这婆子背着小丫头稳稳当当的往抱厦那里走去。另一个婆子将一把油纸伞撑在那孩子头上，这伤口可不能淋了雨水。
闻着肩膀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即使已经久经沧桑，那婆子仍旧有些心酸，天可怜见的丫头啊。
正院里，一个下人房里，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
四五个年纪差不多的丫鬟围坐在炕上，炕上的案几上摆放着几碟子精致美味的糕点。
“珍珠儿，这点心真好吃！”一个青布衣裙的丫头捏着一块雪白香甜的糕点，一边吃一边吧唧嘴赞叹。
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丫鬟笑着问“珍珠儿，大格格真有你说的那么亲和良善吗？”
坐在正中间粉衣丫头，长得最是美貌，和其他几个平凡普通的小丫头坐在一起，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
珍珠儿想着脑海里高贵大方的少女，脸上泛起笑容道“大格格能赏赐我这么一个身份卑微的丫头，自然是个善待下人的好主子。”
那个吃的正欢的丫头，抬起头道“什么身份卑微！珍珠儿你这儿善良，连这么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一起分享，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那几个丫头听了忙七嘴八舌的表示起了对珍珠儿的谢意和赞赏。毕竟这些吃食，对主子来说可能微不足道，但是对她们这些底下伏侍的人来说，可能一辈子也没有几次。一时间，各种五花八门的话都说出来了。
珍珠儿含笑听着大家的夸奖，看着案几上的吃食，如果她的爹娘能吃到该多好啊，可惜爹娘都在外院做着粗使活儿。她没那么大的能力把东西送出去。
“珍珠儿你这么漂亮，以后说不得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呢。”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也许是无心之言，可是珍珠儿低头瞧着自己身上桃粉衣衫，这一袭粉红花了她差不多半个月的月钱。
飞上枝头，哪有这么容易？
想起今天在萃华园见到的那个大丫鬟宝绿，想起夫人身边的月季和石榴等人，虽然同是丫鬟，可是她们却能够轻松简单的穿红戴绿。她们能拥有的体面是她望尘莫及的。这么想着珍珠儿的笑容随即淡了下去，身边的欢笑也唤不起她的兴致。
今天伏侍格格用膳的本是冬葵。丁香却也站在旁边，看她温柔殷勤的凑上去伏侍格格，冬葵只是安静木然的立在一边。
待用完膳后本来想要随着小丫鬟一起退下去的冬葵，却忽然听到一句“明儿，让翠妈妈做一碗茴香面。”
有些惊讶的抬头看着格格，丁香已经扶着她走到了重影屏风后头去了，冬葵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有些可笑。
她居然会以为格格想起了依兰，真是个笑话，便退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