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么明亮,有薄薄的乌云遮挡,和柔软的月光相互纠缠,难舍难分。楚流滢被楚浩牵着,没有什么不适应,仿佛这是他们做了千遍万遍的事情。最深处的石阶上摆着酒壶和酒坛,楚浩就这么大喇喇的坐下,松开楚流滢的手,递给她一只杯子。明知道他的身体还是很虚弱的,不该喝酒,可是楚流滢怎么也说不出劝解的话来。
楚浩给两人的杯中都满上,轻轻一碰,白瓷酒杯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冲着楚流滢微微一笑,一饮而尽。楚流滢也有样学样,和他碰一下,仰头把杯中的液体尽数倒入口中。再次满上酒,楚浩悠悠开口:“滢儿知道这镇安宫原来叫什么吗?”楚流滢轻晃着杯中的酒液像红酒那样轻抿一口:“叫什么?”“白露宫。”
“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思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很美的句子,能写出这样句子的人,心里一定是充满美好的,可是在这深宫里存活不了。”
楚流滢这才想起来,这里应该是没有这句话的,于是问道:“那这里为什么叫白露宫。”
“当年我母妃家中有一棵树,夏日的早晨就会挂满露水,在叶尖欲坠未坠,煞是好看。母妃进宫后受宠过很长一段时间,父皇怕她想家,便在这里也种了一棵这样的树,还给宫殿改名为白露宫。”
“那后来怎么又改成了镇安宫?”
楚浩讽刺一笑:“母妃在闺中之时曾经见过尹勋一面,一颗心就此挂在了这个男人身上。进宫前,母妃曾给尹勋传递过书信,没有收到回应,反而进宫后能时常见到他。后来有了我,惹怒了皇后,才有了母妃和侍卫通奸的事情。虽然后来证明了我母妃的清白,其实哪里有什么清白,通奸是事实,只是对象换了一个而已。”
楚流滢感受到楚浩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漠,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接口道:“后来呢?”“后来母妃自然就失宠了,郁郁寡欢之下神智有些不清醒。皇后找来的祭师说是因为我身上带着邪气,相处久了未免沾染。于是,白露宫就彻底被封了,改名为镇安宫,我就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
“十七年?那你……”
楚浩了然一笑:“你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与世隔绝还能翻盘吗?”楚流滢点点头。“滢儿,你有一个好父亲。”“我爹?!”楚流滢惊诧道。“是啊,就是九叔。你三岁的时候和楚挽清起了争执,父皇却只惩罚了你,你回去后跟九叔哭诉道你为什么不是公主,这样挽清就不能欺负你了。”楚流滢想象这样的场面,突然就得有些感动,小孩子在外面受了委屈总喜欢和家长哭诉,而楚枫一言不发暗中便决定要给她最好的。
“滢儿,”楚浩突然叫道,“你现在已经是公主了,你开心吗?”楚流滢摇摇头,“我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有点闲钱,没事吃点小醋。”楚浩摸摸她的头发:“这样的日子别说现在,就是一千年以后都很少有人能过上。”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楚浩有些艰难地开口:“滢儿,如果我和九叔真的成了敌对的双方,你会怎么办。”楚流滢把脸埋进手心里,闷闷的声音:“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以前却是讨厌你,讨厌你表里不一,讨厌你什么都成竹在胸的样子,最讨厌你不知道随我做了什么手脚。”楚浩掰开她的手,,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片片泪痕。轻轻替她擦掉眼泪:“那现在呢?”楚流滢别扭地把头偏向一边,避开他的手:“现在我看到了你背后的不幸和辛酸,看到了你的不甘和抗争,如果是我,我做不到你这么好。”
“现在不讨厌我了?”
“嗯,所以不要对付我爹好不好,你们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放心吧,我没有机会的。”
楚流滢疑惑:“为什么?”楚浩却不回答,只是笑着看着她。楚流滢被他看的有些发毛:“怎么了?”楚浩把她揽在怀里,楚流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微微带着不确定的声音:“滢儿,如果我真的对你下了毒,你会恨我吗?”楚流滢已经,挣扎着要离开他的怀抱,楚浩更加用力地抱住她:“不要动,回答我。”楚流滢安静了了下来,在楚浩怀里轻轻叹了一口气:“不会恨你的,你有你的无奈。”
楚浩放心的舒了一口气:“滢儿,还是对不起,小苏是我的人。”听见他坦白楚流滢心里还是有种被欺骗的感觉。楚浩接着说:“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小苏把解药放在花茶里了。”楚流滢不解:“为什么要这么做?”楚浩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稳:“以前是为了能挟制九叔,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再次听见楚浩说没有机会,楚流滢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她挣扎着推开楚浩,只听楚浩一声闷哼,月光下他的脸色惨白,手捂着胸口喷出一口血来。妖异的血红色顺着他白纸般的唇角滑下,留下一道浅浅的暗红。楚流滢顿时乱了心神,一边在他身上查看着伤口,一边把他抱在怀里:“楚浩,你怎么了?”楚浩面如金纸脸上却带着如释负重般的微笑:“这一天终于到了,滢儿,这下你不用为难了,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做九叔的敌人了。”
楚流滢泪如雨下:“你好起来,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敌人。”楚浩说话还是挺不住异样,只是血却越流越多:“滢儿,这片江山以后都会是你的,只是我没能来得及替你收拾了尹家,只有靠九叔了。”楚流滢终于知道他今天为什么是一袭黑衣,这样可以掩盖伤口。都怪自己一直沉浸在他还活着的欣喜中,没有察觉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当下顾不得许多,一句话脱口而出:“楚浩,你死了我怎么办?”
楚浩笑得更开怀:“滢儿,我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可是我只有等下辈子了。”楚流滢哭着:“我不相信下辈子,不要拿这样的鬼话来骗我。”楚浩还要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远处传来一声悠远的钟声,一下接一下。楚浩所有的话都化成了一句玩笑:“能听见自己的丧钟,我可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吧。”
眼前越来越模糊,模糊的连楚流滢都只剩下一个轮廓。楚流滢死死抱住楚浩,只是不停落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楚浩想抬手擦掉她脸上越来越多的泪痕,却无力的发现,连动一动手指都很困难。心中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诉诸于口,只是他剩下的时间太少太少,少到连对她表明心意的话都没有亲口说出。眼中闪过一丝遗憾,楚流滢却明白了:“你没说出来,可是我都懂,我懂……”
楚浩用力睁大眼睛,想把楚流滢最后的样子细细描绘在心里。她的欢喜,她的担忧,她的依赖,她的焦急,还有她的戒备,都一一浮现在眼前。他费力地勾起嘴角,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别哭。”一切都消散在黑暗中,再无踪影。
乌云终于遮住了月光,镇安宫的后殿变得阴森。楚流滢头脑中一片空白,楚浩就这么死了。即使在从前,她对他千般防备万般不信,从没想过他会死。在他一点一点走进了她的心,甚至占据了比燕昭更多的位置后,就这样突然离开,让楚流滢痛到不能自已。她死死地盯住楚浩的脸,除了比以前苍白了点,没什么区别,甚至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楚枫站在殿门前,看着后院这一幕,伸手拦住了想上前为楚浩整理遗容的宫人,就这样看着楚流滢。时光仿佛凝固了一般,一个已经没有知觉的人,一个伤痛欲绝的人,一个默默看着这一切的人,好像就这样到天长地久。
不知过了多久,楚枫叹了一口气:“都回吧,留几个人在这守着,公主要是晕倒了,你们再为皇上整理遗体吧。”说完也不再看他们,就这么负手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