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病床都是一样的,冰冷得不亲切,苍白又貌似神圣着。医院里的输液管也都是一样的,透明而彻骨。护士过来给我扎完针后告诉我别乱动,我勉强着扯了一下嘴角,我TM也得要有力气动才行啊。
我两眼发昏地看着有几个污点的天花板在我面前旋转,邓心的棱格名牌包包就放在我的床头柜上,高贵冷艳地隔开了两个世界。其实知道了自己是食物中毒以后我根本没怪过邓心,如果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谁会知道栗子和牛肉不能一起吃。而顾昕昕平时对于她和邓心的关系一直采用冷处理的方式,越冷漠,她的心就越觉得胜利和畅快。
但是因为牵涉到了我,所以顾昕昕终于破了自己的戒。
差点又睡了过去,把我的精神唤回来的,是顾昕昕的脚步声。她脸上倒是没什么怒气,给我掖了掖被角,眼神有意无意地瞥向后面跟来的邓心。
——还好医生说不用住院,不然你真是惨了。
我看了一眼邓心,她正拿着自己红色的翻盖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按着,想来也是心虚地不想面对我们。后来她看到我床边有把椅子,就拖了过去坐,桌脚与地面划出长长的刺耳的声音,她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继续用手机。顾昕昕一眼看了过去,像是终于忍耐不住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把顾杳杳弄死了你就可以少养一个人就舒服了是不是啊。
在恍恍惚惚里我看到邓心的眼睛里闪烁出一种我从来没看过的奇异景象,连翘起的二郎腿都不自觉地放下了,听到这种令她下不了台面的话,那眼神里本该只有纯粹的愤怒,不想却无法掩饰地渗出了一点惊喜。顾昕昕已经好几年没和她正经说过一句话,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爆发点会在这个场景这个契机。所以我也分析不出,她那个眼神里究竟是仅剩的那点母性里流露出的庆幸,还是经验丰富的狐狸嗅到猎物之后的蓄势待发。
——我真的不知道……
邓心的声音出奇地小,我也观察到刚才在顾昕昕吼出那句话的时候周围已经有些好事者聚过来了,所以邓心大概是为了保全面子刻意压低了声音,也示意顾昕昕不要闹大。
——嗯,你的确不知道。
我不知道邓心知不知道,但我知道,顾昕昕说的“不知道”,不仅仅是不知道牛肉和栗子不能一起吃。是不知道顾昕昕不吃栗子,不知道我牛肉和栗子都吃,不知道我们。当然,也许,她是故意不去知道的。
邓心没有选择和顾昕昕争锋相对,人言是最可畏的,不然她也不会每年都在这个时候回来,以免我们在外婆家的时候乱说话。
——算了,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照顾顾杳杳就可以了。
顾昕昕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棉花棒,沾了水来给我擦干裂的嘴唇,为了突显出她是有能力照顾我的,并且早就已经开始照顾我,为了突显出邓心在这里是多余的,多余了好几年。
——我不走。
邓心把二郎腿重新翘起,下巴朝着顾昕昕的方向一抬。我觉得,顾昕昕这个女儿到底还是让她骄傲的,在头晕脑胀的状况下,有好几个瞬间我几乎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但是我既不像顾昕昕,更不像邓心,按邓心从前告诉我的那个故事里看来,我不过是这个家庭落败的耻辱印记,是她留不住丈夫的一枚弃子,但是顾昕昕却是在他们爱情最浓郁的年份里诞生,自然秉承了她所有的特性。
美丽,骄傲,不服输,要面子。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一进家门顾昕昕连客厅的灯都懒得开,直接摸着黑把我带进了房间,这点上面邓心就处于劣势了,她没怎么在这个家呆过,所以估计等她脱完鞋的时候我已经在房间的床上躺着了。
——看看你,最近生病几次了,谈恋爱谈得身体都娇气了。
——喂,我是食物中毒,关陈逸什么事啊。
——看看,就知道为他说话。
顾昕昕白我一眼。出门匆忙所以被子还是我冲出房间前被我蹂躏过的样子,顾昕昕帮我重新把被子铺好让我躺进去。在掖被角的时候麻利的动作突然拖沓起来,捏着我的被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流露出了意思。
——你觉得……我今天在医院是不是声音太大了?
——啊?
我实在没有想过她会把自己内心的那一点怯场表露出来,头又痛得要死,实在不知道怎么给她答复,只能装作没听到希望她再说得仔细点。
——算了,睡你的觉吧,林黛玉。
她起身把我的台灯关了,一直到把我的房门关上都没再回头来看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闭上眼睛想要达到睡眠深处,头明明晕得要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干脆放弃了,反正明天也不用上学,就算睡到下午也没事。我拿起桌上的手机,翻阅和陈逸的简讯,一边看一边傻笑,看到某条的时候还会下意识地去回想那一天是星期几,发生了什么。
我想如果现在顾昕昕进来看到我这幅样子,一定会气得给我做双份早餐让我吃下去。我觉得她到现在都不怎么喜欢陈逸,但是每次陈逸送我回家她却也什么都没说,我想她还是在介怀着古湘的事情,虽然我也很介怀,但是我不可能顺理成章地去生气和质问。我是那个做得最错的人,一直到今天,甜蜜的感觉也没能冲毁我这巨大的自疚。
但是这一点用也没有,我不知道她在哪里,病怎么样了。古湘这个名字就像是被圈进了一块神秘区域里,我既想满足好奇心去探索它,又害怕它解禁之后毁了现在的平静。所以我告诉自己,如果这个秘密不是必需的,那我宁愿这辈子都不要知道它。
咽了咽口水,喉咙里是一阵紧缩的痛感,我才想起我已经好久没有喝水了,虽然说睡前不能多喝水但是渴着恐怕更难入睡。今晚不知道是第几次开了台灯,我把拖鞋穿好拿好床头柜上的水杯打算去厨房里倒杯水。
出了房门发现客厅里的灯居然亮着,我疾步走到客厅,发现邓心在门边穿鞋子。她的肩上背的已经不再是刚才去医院时的那个黑色棱格包,我永远料不到她会穿戴什么,下一刻会去干什么,这种抓不住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无奈。
看到是我,邓心停下穿鞋子的动作,一只脚还光着踏在玄关的地毯上,脚上只套了一只透明的薄丝袜。
——怎么出来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我出来倒杯水。
我把手中的水杯又握紧了一点,不想让她误解成我是来监视她的。虽然我没有顾昕昕聪明,但我也很快意识到她是想逃避了,也就是说,也许今年她连外婆家都未必会带我们回去。就好像我们小时候不小心打碎了花瓶,以为只要趁着没人的时候逃走,就可以假装花瓶从来没有碎过。
但是真的没有碎过吗,我和顾昕昕早就碎了又碎。
——今天是妈妈不好,我不知道那两个东西不可以一起吃。
玄关处的壁灯也同客厅里的水晶灯一起亮着,在我仅有的记忆里,邓心是一个特别怕黑的人,即使是睡觉的时候也会整晚开着台灯。在水晶灯强烈的光亮下,壁灯变成了一盏暗黄的微醺的装饰。我握着水杯久久没有下原谅的结论,也没有生出恶毒的咒骂,邓心终于不再等我的回应,把另一只防水台高跟鞋拿起来准备穿上,对于我,她总是没有半分耐心。
这是我第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要离开,我想也许她总选择在黑夜里离开是正确的。原来不管重来多少次,不管你是不是知道背离的结局,要看着一个本来应该时刻在你身边的离开,是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的。
但是最近,我总觉得我的身体不是我自己的,好像有一个和我同名同姓的人主宰着我的言行,我开始把我身体里那些小的渴望大的狂妄从想做的想说的,变成了现实里毛糙的刀刃,小狗的乳牙,还没成长完全的武器。
——我可以问你吗?
——什么?
鞋尖已经勾上脚尖,邓心俯着身子抬头看我,在那一眼里,我竟然终于观察到她的眼角有一些细纹。
——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和顾昕昕。
——我没有讨厌你们。
她把鞋子穿上,在玄关的地毯上掂了掂。
——你们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讨厌你们。
她皱着眉头生硬地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的自我安慰和心虚在空气里四处横飞,稍稍张开手掌,我就能握住满满当当的空虚。
——那你为什么……那我们为什么总是等不到你。
一个人能够始料未及地哭出来,一定是被太多不堪的记忆给堆砌在了泪腺里,所以一触及到那般的场景,立马汹涌地示弱起来。邓心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在病房里面对着顾昕昕的光,并且更光怪陆离。她不知道,她的小女儿,那个生下来就注定要被忽视被当作累赘的负担,是一个有血有肉,会成长,也最终承认自己会难过的包袱。
令我哭出来的那一段记忆,来自我和顾昕昕第一天搬到这个房子里的夜晚。那天晚上打了很久的雷,却迟迟没有落下一场判决的雨,我和顾昕昕挤在一张床上,背靠背地一起发抖。泪水让我的脸颊有一种裂开来的痛感,我嗫嚅着问顾昕昕邓心什么时候会回来。
——你快睡吧,妈妈很快就回来的。
这是我印象里她最后一次叫邓心妈妈了,因为那场雨不偏不倚地下在了她的心里,在她的血肉里积出一个个失望的水坑。从相信到不相信一个人,从等不到,到不再去等一个人,这么难受的事情,却早在我还不完全理解“难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已经经历透了。
我的思绪回到现实里,再次看向邓心精致的妆容,觉得她跟我们刚搬进来的时候的样子并没有多大的区别。我开始想,如果那一天我和顾昕昕真能等到了她,现在的一切会不会都不一样了。如果我能假装今天的她,就是那一天回来的她,我是不是也能将绝口不提的那两个字,再次温柔地倾倒出来。
——我以后不会了。
她涂着鲜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摸索到玄关处的开关上,暗黄色的壁灯终于全暗了,整个客厅里只剩下最纯正的不掺杂质的亮堂。她突然对着我,笑得老成而释然。
2008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