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杳,我来了。诶,猴子呢?
陆佳云已经把校服换成了家居服,外婆和小婶婶已经从厨房里出来了,我跟她们简单的介绍了一下,她们搬了张椅子过来让陆佳云坐。
——张孟轩已经走了,他……没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刚才张孟轩给顾昕昕戴上了手链的事情告诉她,因为我现在知道了张孟轩在陆佳云心里并不是没有一定分量的,甚至那分量只差几公克就能够得上爱情,那么在她的内心里,一定是希望张孟轩喜欢着她的。这并不是多么可耻的事情,每个女孩子都喜欢被人喜欢的感觉,是陆佳云把张孟轩带来的,是她把顾昕昕隐没在心里的最大愿望在落幕之前实现的,我不可以再拆穿一切,失去了王航,她不能再失去张孟轩的青睐。
——阿杳,那……我也要走了。
——嗯……那你先回去睡吧,你最近在准备分班考肯定很累了。
我理解陆佳云适应不了这种低气压的氛围,我只是有点羡慕到嫉妒。她适应不了,难道我就活该要一次次适应吗,我的所有劫难都是无奈的,我的四肢被铁扣禁锢,我的脖子上带着牢牢的枷锁,我被迫睁开眼睛直面所有生离死别,在我一次次快要在痛苦里晕厥过去之前,泼醒我的,并不是什么苦尽甘来的希望,而是比剥肤之痛更让人绝望的冷水。
——不是的,阿杳,我知道现在说可能有点不合适。但是我要转学了,下个学期我就要去上海的一个寄宿学校念书了,我妈说那个学校很好的,而且上海学的全是牛津英语,对我将来有帮主的,我在那里中考的话,就可以上重点高中,将来就可以上复旦武大这些学校了。阿杳……我不想离开你,可是我还是想再争取一次王航,我只有把自己变得更优秀,才能配得上他。就算他不再喜欢我,我也要让他知道,我可以变得很好很好,他错过了很好的我,说不定他就会后悔了。
陆佳云小声地与我说着,还是顾及着在沙发上坐着的长辈,小婶婶跟外婆讨论着明天去殡仪馆火化的事情,没注意到我们这边。如果在平常,说不定我听陆佳云说着说着就能配合地掉出一大捧眼泪,只不过如今面对着两具阴森冰冷的灵柩,我只觉得自己接受了一次命运的洗牌,它有心要把我身边的人全部换掉。既然是一次大规模的迁离,那么凭我一己之力,就能够力挽狂澜吗?我无理取闹的哭嚎,早已不如婴儿时期那时的娇贵,轻微一哭喃,就可以换来无数的哄和爱。
——嗯……到时候我去送你。
我说不出什么“你一定能考好”或者“王航一定会回头”之类的义气话,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早就没有什么一定了,我越觉得无坚不摧的东西,反而崩塌地越势不可挡。
——好。
一个字里浓缩了太多,这些年,陆佳云的天真也许早就不复存在了。是王航突然而来的打击也好,是我常在倾诉里无意间灌注到她思想里的腐朽世界也好,总之,那个会把糖炒栗子嵌在奶油蛋糕上,为了心爱的男孩挺起胸膛去战斗的陆佳云,已经在日子反复无常的折磨里,彻底消亡了。这一次她的离开,也是彻底的离开了,不仅离开了我们的公寓,离开了我,也离开了她自己。
只不过我的心里常驻那串血红色的水晶手链,无论时间滴答向前奔跑了多少久,那道猩红色的光芒,始终贴着我最柔软的记忆,轻轻触碰,就泄出无限柔情。
她陪我坐在灵柩边说了好久的话,那是她搬走之前,我们最后一次回忆起小时候,顾昕昕隔三差五要把我从她家钟点工做的饭菜前抓回家里吃黑暗料理的小时候。那时候空气轻轻的,天空总不会变成纯黑色,深蓝色的天幕披在瑟瑟发抖的身上,往年里我们一起说起的梦想和王子,现在都像是彩色的肥皂气泡,从窗口悠悠地飞走了。
那些我们看不见的破裂,我们就叫它作永恒吧。
陆佳云在灵柩前跟顾昕昕道了别,沉重的背影消失在楼层的过道里,闪进那扇我曾经可以自由出入的天地里。然后顾重光回来了,先是确认了一下蜡烛依旧燃着,然后把我一起叫到沙发上,跟外婆小婶婶坐成一排。
——妈,杳杳,阿秋,你们要是困了就先睡吧,现在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也算是守夜了,这里我来就好了。
——不用你好心,我们阿心小时候发胃病睡不着,都是我守她一整个晚上的。我们阿心命苦,长大以后就没人疼了,现在她都走了,你再守,你能守她多久?你不照样要回到那个女人身边,你要是嫌烦,你就走好了,我们才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你什么都不是。
我没想到外婆的执拗比邓心的还要厉害和严重,当初邓心在饭桌上说的那一通着实让顾重光勃然大怒差点掀桌,然而现在外婆说得这一切,让他连反驳甚至是感到不快的余地都没有。也许这种天分是一脉相承的,那么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断了呢?我也多么想在很多时候痛快地责问他埋怨他,可是此刻我听着这些,却只能胆小地缩在小婶婶的怀里,任她捂住我的耳朵。
——妈,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送你们去。
面对浩大的死亡和无法抵赖的自责,顾重光在我外婆面前没了脾气。我从小婶婶的怀里挣扎了出来。
——我也不睡,我要守着。
这大概是我如今能做到的最大极限了,我一直觉得我的懦弱很可耻,但是这一刻我觉得它的恶心程度已经直达爆表的地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可以让我把邓心和顾昕昕还没能全数砸到他脸上他身上的怨言全都一一击打出去,可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即使我曾经在心里,无数次地编辑了一条简讯都放不下的狠辣咒骂,但是我又无数次地在要出口的时候变成了一只停了机的手机,我在这头再愤慨,也始终发送不出去。
顾重光浅浅看了我一眼,起身到厨房里去倒了三杯水一杯苹果汁出来,我接过冰凉的玻璃杯,里面轻轻晃动的液体,大概是上个星期我和顾昕昕一起去超市的时候在新品上市的试吃区喝过以后买的优惠装,大概是前几天邓心下班在楼下便利店买的那一盒。酸甜的液体划过喉咙,心脏里一阵冰冷的撼动,那些习以为常的人走了之后,连留下的东西都变得不再习以为常。
然后我就没有了知觉。
头……好疼。
正午太阳穿透窗帘的隔阻洒亮半边床,我扶着脑袋坐了起来,看着房间的景象在我的面前旋转了三四圈才终于安定下来。是顾重光给我下的药,我灵光一闪得出的结论,我喝苹果汁之前根本就没有一点睡意,肯定是他在苹果汁里下了安眠药,所以我才会在那之后睡了过去。
那顾昕昕和邓心火化的事情呢?我猛地坐起来,头又晕了起来,现在看向桌子上的闹钟,已经十二点多了,昨天说好她们是今天早上九点火化的,难道我已经错过了?
客厅里传来响动,我穿着拖鞋跑了出去,顾重光跟昨天那些亲戚刚好一起回来进了客厅,我望了望昨天灵柩的位置,那里已经空无一物,甚至是昨天被搬动的茶几和饭桌也恢复了原样。如果我的眼前不出现这些人,我几乎快要以为顾昕昕和邓心从来没有出过车祸,她们甚至还会在等一下联合起来讥笑我这个荒诞的梦。
——她们呢?
眼前的人一下子像约好了一样一同陷入沉寂,有的支支吾吾了一会还是闭嘴了,最后还是站在后面的顾重光拨开了他们站到我面前。
——她们的盒子已经摆好了,过几天,我带你到她们墓前去拜拜。
——你为什么要给我下药啊!
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们最后一面,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剥夺我们之间所剩无几的分分秒秒。命运在我还没有准备的时候,就把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撞出了我的圈子,但是我并不能向它嘶吼,因为它的本性就是要把人心摔进搅碎机,无论在途中加入酸甜苦辣什么配料,最终的目的都是彻底搅碎它。但是这次并不是天作,而是我亲生父亲顾重光的杰作,我无法再压抑住困苦,我没有办法接受只是睡了一觉而已,从此以后我见她们,不仅仅是隔了两座黑亮苍冷的墓碑,更是隔了一整个祸福难测的世界,和未来。
——杳杳,你别怪你爸了……
这时候外婆推开一边的大舅舅,挡在了顾重光前面。
——是我同意的,你还小,我们不能让你看那种画面。杳杳……就算你没有亲自陪她们去殡仪馆,但是你还是她们最重要最放不下的人,我们没人能代替你的位置的。
我没想过她会帮顾重光说话,可是她把错都揽了下来,我就再也不能说什么了,因为外婆是邓心最最重要的人,不然她也不会在往年里规矩地回老家过年,只为演一场我们家庭和睦的戏给她看,我没出息,我拖泥带水,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一点也没有,顾昕昕走了,我的大脑就像失去了一大半一样维持不了平衡和思考能力。
外婆突然抱住我的头,让我还没出口的嘶吼,全液化成了悲痛无数的泪,悄悄地打湿了她的肩膀,我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发出哭泣的呻吟,外婆的手抚上我的背轻轻拍打。我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从前顾昕昕和邓心从不以这种方式安慰我,因为这种方式除了拍出更多的眼泪和委屈,对于我的成长一点帮助也没有。
是不是,她们早就为我的成长策划好了一切,然后可以安然无忧地就这样离开我呢?
——呃……那个啊。
谄媚的声音挤了进来,我从外婆的肩膀上把头移开,小舅舅搓着手满脸的虚情假意打断画面。
——杳杳不要太难过哦,人死了么也没办法的,昨天喝醉了没留下来对不起噢。不过,妈,姐夫啊,姐姐的后事都处理好了,你看这个房子和姐姐的钱……
这个世界恶心的事情太多了,但是最恶心的,还要数那些挣脱掉感情束缚,与私立挂上钩的恶心事了。
2008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