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皮沙发固然冰凉,但是除了从臀部传来的凉意,我此刻不止僵硬还有些微颤了的手,揉搓着掌心没由来的冷汗,大约比肯德基杯装可乐里的冰块暖和不了多少。
邓心脱了外套把客厅暖空调开了之后就到厨房里去泡茶了,我和顾昕昕两个人坐在长沙发上,陈逸被邓心安排坐在侧沙发上。空调还没有这么快起作用,又或者更多的是心理作用,那种寒意甚至让我觉得连茶几都在冒着冰气。沙发很长,我却一直往顾昕昕身边靠,她嫌弃地一直躲,我也就一直挪。
直到她撞上了沙发扶手,终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开始对我进行了一次惨绝人寰的人身攻击。
——顾杳杳真是一年比一年长本事了,13岁谈恋爱14岁就见家长了,简直赶超旧社会以及如今的国际水准了,天那一想到我年纪轻轻花容月貌肤白貌美的就要被小孩子叫阿姨了,真是作孽啊现在的90孩子们。
——你自己也是90后好不好?
——我说的是智商。
……
我跟顾昕昕小声地斗着嘴,被她气到接不上话的空隙里我去看了一眼陈逸,他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两只手在膝盖上摩擦,就好像我在电视剧里看到的,丈夫在等产房里的妻子平安生产的样子,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等下邓心到底会跟他谈什么,是不是会像一般老成守旧的家长那样对他质问和责骂,然后勒令我们不许再有来往,顺便告知他家长?应该不会的,我虽然不奢求邓心可以像陆佳云的父母那样对于王航的事情坦然接受并且鼓励陆佳云好好把握,但起码她绝对不是那么死板不开明的人,否则也不可能生出顾昕昕这个妖孽。
邓心袅袅婷婷地从厨房里端出一个托盘过来了,第一杯就先给了陈逸。然后从弯腰的姿势直起身子坐到长沙发上,顾昕昕马上就把我推过去,我这下不敢乱动,只能乖乖坐好,这样位置才算宽松开来。
——谢谢阿姨。
陈逸变脸的速度倒也挺快,刚才还像是一个焦虑症患者,现在竟然已经调整好了状态朝邓心微笑起来,那是陈逸最好看的表情,既然我和邓心的生命是以相同的血脉连结起来,那么她一定也会对陈逸的这笑有好感。
邓心今天穿了一件无袖的高领羊毛衫,黑色的打底衫和包臀裙让她曼妙的身材在翘起二郎腿后显得更加人间尤物,我又不自觉地转头对比了一下顾昕昕,发现她除了胸部以外好像别的也都成功遗传到了,只有我像是基因突变之后诞生的。
我就这么平凡无奇地坐在这两个美人之间,陈逸会突然觉得我黯然失色吗?不过这种顾虑到底还是不怎么强烈的,如果他真这么在乎表象的话,也不会离开古湘身边了,如果说顾昕昕和邓心是人间尤物,那么以古湘的姿色简直是广寒宫才会有的生物。
邓心弓起身子,手肘抵在翘起的右腿膝盖上打量陈逸,我很佩服陈逸能够岿然不动地继续喝茶,这大概就是长得好看的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了,如果是我被一个人像扫描一样上上下下看了好几分钟,我肯定会以为他的脑子里有的全是对我的意见和反感,比如觉得我眼睛不够大或者脸上的肉太多了。
等到邓心终于看够了,她才从托盘里拿了一杯茶呷了一口,缓缓吐出了结论。
——长得蛮帅的,就是太瘦了,小伙子应该多健身啊。
顾昕昕刚一口茶喝进去,差点没喷出来,好不容易缓解下来把那口茶吞了下去,立马冷笑了一声反驳起邓心来。
——哼,陈逸也叫瘦?你也不看看隔壁的张孟轩,全身上下的肉扒下来都不够烧一盘回锅肉。
虽然我知道顾昕昕说这句话不过也只是想提一提张孟轩而已,喜欢上陈逸以后我才知道女孩子,或许不止是女孩子,都有一种奇怪的嗜好,就是越喜欢谁就越频繁地提到谁。但是我还是非常感谢她无意中为陈逸解了围,陈逸的确是算不上精壮,但是如果把张孟轩拉进来做比较,陈逸一下子就显得优了起来。
邓心端着茶杯转过身去看了看顾昕昕,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定了定眼神,看上去仿佛是很认真地跟顾昕昕说了一句。
——所以你得多吃点,不然以后你们孩子生下来连肉都没有多造孽。
陈逸张开嘴巴“啊”了一声,如果这是动漫,说不定他头上还会出现一个大大亮亮的问号,他应该还不知道顾昕昕对张孟轩有意思这件事情,所以一听到邓心冷不丁地说了句“你们孩子”感到诧异是自然的事情。
顾昕昕是不会被轻易激怒的,这一点遗传得太到位了,她淡定地放下手中的茶杯,又是以一声冷笑开场,与她母亲继续棋逢对手地斗法。
——哼,如果老天真让我这么苦命哪天智商乘着火箭离开了我的大脑让我跟那只猴子有个孩子,我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没眼睛,有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童年我真怕他懂事以后就去寻短见。
邓心掩着嘴故意偷笑给我们看到,然后放开手,用指尖的茶杯的杯沿上划拉了一圈,动作就跟坐在咖啡厅里跟对方拉舌战谈价码的女律师一样让人骇然,随即是一声一模一样的冷笑,就好像她的声带有克隆功能一样。
——哼,话还是不要说的太满哦,眼角膜移植机会可是很少的,不过盲人按摩院也是挺赚钱的。
——我……
——我觉得如果张孟轩也要来做我女婿的话必须要和这位小伙子一起吃胖点。
——你……
——你先把你驸马的事情放一放吧,现在在讲你妹妹的事情。
顾昕昕大抵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打了败仗,没好意思再在这个话题上参与下去,手握成拳轻轻捶了一下沙发后就站起来往茶几后面绕着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把茶杯拿上。
邓心到底是精明的人,不会被顾昕昕三言两语就带跑题,当她眼神又转回到陈逸身上,刚才还好像轻松下来的气氛一下子又紧急凝固了起来,就像跑了几千公里路之后突然猛地喝下一瓶冰水,这种刺激太容易让人有内伤了。
——对了,阿姨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刚才昕昕叫你陈……
邓心皱着眉头手指在空中乱挥,眼睛半眯着拼命回想。每次陈逸想要开口介绍一下自己就被她用手势挡回去,看来她还非要自己想起来不可,顾家的女人都是这样的,逞强又不服输。
——我想起来了叫陈逸,对吧?我上次看到你送杳杳回家了。
——是啊。
陈逸有些紧张地摸了摸后颈,还好邓心到现在为止态度还是缓和的,没有说出反对我和陈逸交往的话来。我记忆里所有关于陈逸的画面,都是他与责备和数落脱离的,如果真的要让我看到他难堪的样子,我恐怕比他更加承受不起来。受惯了那样丑恶的人,再看到同样的事情在在乎的人身上发生,那种抵触的巨大,说得夸张一些,说不定老中医搭个脉都能觉察出来。
——你家里有几个人啊,爸妈是干什么的?
我是该惊该喜,还是该哭笑不得?邓心真的没有对陈逸恶语相向,而是直接查起了人家的户口,这种架势就好像等下大家愉快地谈拢了以后,陈逸就要开始给我下聘准备婚礼的事情。不过话说回来邓心问的这些我还真的是一概不知的,我只知道他们家应该不如张孟轩家富裕的。难道邓心连这都看出来了,准备拿门槛问题断绝我们的交往?可我们家也不属于富贵人家啊。
而如果有一天我和陈逸真能熬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他的家长问我这些,我又要怎么回答,邓心是做什么的,顾重光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分开了,我都能一一说清楚吗?而且我知道陈逸跟我们家一样是单亲的,于是更能体会他此刻的忐忑。
陈逸也明显被这个问题给为难住了,抿着下唇低头看了茶几下的地毯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正面回应邓心。
——我家还有妈妈和妹妹,我妈妈是做老师的。
我竟然不知道陈逸有个妹妹,而且也从没听他说起过,更古怪的是连跟陈逸最熟而且一向最话痨的张孟轩也没有提过他妹妹的只字片语。
——那你爸爸呢?
这样问是不礼貌的吧?我握紧了拳,一个多月没剪的手指甲嵌进掌纹里,我只要稍稍揉搓就会是一层羞愧的冷汗。如果我在公寓底下就跟陈逸道别,没让他送到楼上的话,也许他就不用面临这种荒唐又尴尬局面。
陈逸脸色又差了些,如果换做是我,我在告诉别人我家只有妈妈和姐姐之后,别人还硬要装作不明白这其中的暗示,问我爸爸的事情,我也会觉得是被针对了。
——我不知道……我是个孤儿,在我6岁被妈妈领养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爸爸了。
客厅的空调正好对着陈逸,我能看到那些无形的暖气到了陈逸的周围迅速冻结成了幻觉中的薄冰。他的脸上还是礼貌的没有被撼动的微笑,我在那嘴角的深处望见自己仿佛变成一个踽踽而行在风雪天里衣着单薄的旅人,突然被一个逆着风走来衣衫褴褛一瘸一拐皮开肉绽的不幸者煽了好几个耳光。
跟陈逸比起来,我又算什么,起码我知道我是谁,我的家人是谁,而我在的这个地方是属于我的永远不用离开的。但是陈逸在那些别的孩子哭叫打闹,撒娇顽劣的年纪里就只能从孤儿院的方窗里看到蓝天,他没法去埋怨或者悲伤那个把他抛下的家庭,他还不知道自己该恨的人是谁的时候,就已经要开始练习把一些陌生人当成是家人。
血缘、基因、出生、家乡、他的第一声哭、他躺在产房里对这世界好奇又恐惧的眼神……这些事情统统没有人帮他记得,从他开始觉得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开始,这些就成了最没有意义的负累。
我有些讽刺地想,如果今天不是邓心问了他这些问题,我要什么时候才能了解到他的这些。我从未看过这样的陈逸,凝滞在时间里,用自己的包容和善意包裹出快要破茧而出的苍白无力。
是不是从他被抛弃开始,就长了一颗巨人的钢铁心脏,所有的流言和讽刺没有攻击性,坦白和从容成了心脏里的血管,没人能用那些挫败击倒他伤害他,只有时间慢慢氧化,你才能看到附着在他心脏上的那些斑斑锈迹。
200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