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完了面出门的时候,路面上已经积了不少的雪,但是比起湖南那的,我们这里已经好得多了。那场持续了二十多天的灾难让那个南方城市遭受了五十多年来最大的一次天灾,道路结冰,交通受阻,经济和农业的损失到目前都还不可估量。
陈逸打开伞挡住我们两个人,卷着暴雪的风却还不死心地妄图把伞往上掀开,陈逸一边控制着力道一边把伞往我这边倾,我只侧过脸一眼就能看出他的艰辛。他确实很会照顾人,但是人心总是不会满足,他越是这么照顾着我,就会越让我频繁地想起从前他在病房里用浸润的棉花棒擦拭古湘干裂的嘴唇,还有我在病房外不小心撞见的,他任古湘抱着,不抗拒也不退缩,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对于作为古湘的寄托和依靠这件事其实是甘之如饴的。
可即使心里跳出再多让我喉咙发紧眼睛发酸的画面,我也不能再沉默了,从我点头答应陈逸我不会再与虞天神有联系开始,我就一句话都再没和他说过。并不是不情愿或者觉得他的要求过分,而是我实在不知道在那样微妙的氛围过后还能说什么来调节气氛。
算了,随便说点什么,只要是话就好。
——湖南那边……雪应该还下得很大吧。
陈逸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先把伞面往前伸了伸,正好挡住一阵快要往我扑来的风。
——是啊,这几天电视新闻都没停过。开学以后学校肯定会组织捐款的,猴子又要开始了,真是噩梦。
——啊?他又要开始什么,他经常拒捐吗?
我的猜测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张孟轩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天生,他处事总是异于常人的,别人做的事情他偏不做,别人不做的事情他当日常任务一样做,而且他这个人尤其不喜欢听人命令。如果哪一天有一个学校干部拽得二五八万地拿着捐款箱到他面前让他捐钱,他就算不把箱子给砸了也绝对不会捐一分钱。
——当然不是了,他其实挺有爱心的,就是过头了。每次学校里要捐款,他就会连课都不上,带几个“手下”头上绑红布在校园里一边逛一边喊口号,谁要是不捐他能跟着他一天,女厕所都能跟进去,就连老师都不放过。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瘦骨嶙峋的稻草头带着三四个喽啰,拿着铁饭盒当锣,胸前抱着火红火红的加大号捐款箱,逢人就讲述一下湖南雪灾的严重性,再涕泪俱下地逼着人家捐款,人家要是不愿意捐或是捐少了,他立马鼻涕眼泪甩人家一脸,再带着那几个小弟起哄架秧子骂人家没有同情心,连人家进厕所尿尿他都蹲旁边拿着捐款盯着两个黑眼圈候着。
还没想完我就开始忍俊不禁,陈逸虽然看不到我脑海里的画面,但也发出几声笑,难道我胡思乱想的样子真有那么可笑?都说笑是会传染的,于是我们两个人你一声我一声地从龙游路笑到了武林路。
笑得差不多的时候风力总算是小了一点,陈逸可以很轻易地把握住伞柄。风固然小了,但是四周的温度好像也降低了不少,我两只手对着搓了搓,小动作马上落入了陈逸的眼中。
——冷?
——是啊,好冷。
然后世界就开始颠倒了,周围人对大雪的抱怨声被大脑自动禁音,无声落下的雪花却在寂静中发出那种咖啡勺轻轻撞击三角铁的清脆细微声响,街道旁边无论是铜色的铜像、火烈般耀眼的红色的店铺装饰都变成了灰白,远处铺在草坪上的雪堆却透出淡粉色的闪闪的微芒。
我和陈逸都没有戴手套,两只通红的手就这么握在一起,他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把手指挤进我的指缝里,我们十指相扣起来,这是我和陈逸的第一次牵手。印象中,我陆佳云牵手逛街的时候也不过是手掌对手掌握在一起而已。不知道怎么的,我在那一刻里并没有去想陈逸有没有和小沁牵过手,有没有和古湘牵过手,从手心里传到心间的厚实只告诉了我一个信息,他此时此刻,只在我一个人的身边。
我和陈逸相握的地方开始升温起来,他的手掌比我大许多,牵手的同时可以把我的半个手背也包住,但我手指触碰到的地方却能感觉他的手背还是冰冷。可我什么也不能做,虽然不希望那么快放手,但考虑到这种天气对于浪漫的保质期是有限的,也不得不加快一点步子,希望快点到家,把满身的冰凉都抖干净。
奥斯卡离我家的距离用走的比我想象中要长多了,早上打车来的时候还觉得不过几条街的距离,真的把路铺在脚下,就变得酸软而遥远,我们一直走到耳朵都刺痛才到了公寓楼下。大楼铁门外是一些零零落落的水渍,是归家的人把伞面上的雪花抖落到地上融化而来的。
陈逸在收伞的时候放开了我的手,却一直到电梯里把雨伞靠墙放好才开始搓手和往手心里哈气。
——陈逸你等下是直接回家还是去隔壁找张孟轩?
要说起来张孟轩的家人也太不疼他了,过完年三十就把他送回了陆佳云家。我如果是他妈妈一定是舍不得把他放回来的,要知道到处去走亲戚拜年,带只猴子多喜庆啊。
——送你到家我就回去了,今天猴子没空,他去联谊了。
——联谊?他?
——是啊,凌晨给你打完电话之后,他就打电话给我了,一听说我们今天要去约会,他受刺激了,说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去联谊看美女。
张孟轩在我心里深情痴恋的伟岸形象一下子跌倒了猥琐的深潭里,果然在现世里不可能真的有人愿意无条件等一个心有归属的人一辈子。但是他既然要找女朋友,为什么不就近下手,顾昕昕就在隔壁啊。连邓心都跟我说了顾昕昕肯定喜欢张孟轩,如果他今天真的得偿所愿找了个美女回来做女朋友,我估计顾昕昕半年都不会给我好脸看。
不管有多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外甥或外甥女是一只小猴子,我都得帮着顾昕昕把未来姐夫从那些胸大无脑的联谊女手中抢回来。
——可是他才初中啊,谁会跟他联谊啊?你还是让他快回来吧。
——他是跟他念高中的表哥一起去的,他说先装个高一的混进去,反正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最后也不会跟那些女生交往。
——张孟轩他……该不会还非陆佳云不可吧?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庸人自扰,在知道张孟轩今天去联谊只是玩心大起之后还担心着他是不是对我最好的闺蜜还觊觎着。如果他真的疯狂到愿意耐心等到陆佳云和王航有一天分手,那顾昕昕岂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再说了,按照顾昕昕霸王花个性,要她主动对张孟轩去表白是绝对不可能的,她那时候对徐冲冲有了一点意思也不过只是让他来追她而已,而她现在表面上又保持着跟张孟轩敌对,如果没人在其中起到一点推波助澜的作用,恐怕他们熬到七老八十都成不了。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他最近确实不怎么跟我说陆佳云的事情了。要不就是放下了,要不就是埋得更深了,他不想说,我也逼不出来。
陈逸捏着下巴认真地回答了我。
在跟张孟轩一起为陆佳云拼图的那几个晚上,我们简讯里的内容少不了对这两个人的议论。陈逸跟我说过,他小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陆佳云这个人。那时候张孟轩变态得很,把陆佳云的名字写在校服上、铅笔盒上、草稿纸上,甚至连鞋底都给写上了。我当时就说,难怪那几年里陆佳云的智商和情商都急剧下降,被张孟轩踩在脚底,想要明智都难。
——那……
——叮!
我还想继续追问下去,比如张孟轩有没有提过要从王航手里抢走陆佳云,比如张孟轩有没有说过他其实对别的女生有了好感,那个人是不是顾昕昕。但是此时电梯已经把我们送到了十楼,这栋大楼的电梯开门声简直跟微波炉一样,但是我们却不像在高温里待过,一出电梯门就又像被推送进了跟速冻猪肉待在一起的冰柜里。
我用冻僵了的手伸到包里去找钥匙,不灵活的手指让我的手跟钥匙丁玲当啷地在包里周旋了好几圈才成功握住。
——钥匙找到了,你进家门吧,我走了。
——嗯,再见。
我把钥匙圈套进食指里,举起手跟他挥挥,钥匙打在骨节上又传来些微疼。陈逸先是愣了一下,大概心里是又觉得我很呆了,尔后也举起手来定在那里,嘴角弯起的笑迟迟未落,这依旧是他最特别的招手方式。但是然后他嘴角慢慢挂下,手指也弯曲了起来。我歪着头表示诧异,却发现他的目光越过我的肩膀,落在我后面。
我登时觉得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僵硬着把脖子转过去,看到邓心和顾昕昕两个大美人像门神一样一左一右站在棕色的门边,邓心手握着门把似乎是刚刚把门打开,顾昕昕似笑非笑地靠在门框上像是在等好戏开场。我用眼神朝顾昕昕投去救援信号,她却把手一摊把所有的事情撇得干干净净。
——啊哦。顾杳杳,我们真的只是刚好要出门而已,还真不巧啊,不是我出卖你的哦。
她简直把我出卖得不能再彻底了!本来还想说陈逸只是校友而已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因为之前也被邓心撞见过,而且安然过关了。但是顾昕昕这句话无疑是把自己责任推脱完了之外,还把我和陈逸的关系给挑明了。
我不敢回过头去看陈逸,我害怕他跟我一样怔住什么都不说,让邓心更加确认我们的特殊关系,也害怕他一开口就否认了我们,没有任何答案是我真正所期望的,我恨不得这是一场梦。
——小伙子,要不要进来谈谈?
说完话,邓心的手就从门把上松开了,然后把脚翘起来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了,又看了顾昕昕一眼。顾昕昕努了努嘴,也把脚上的靴子给脱了下来,最后朝我眯了眯眼,转身朝客厅走去,话却是对陈逸说的。
——进来吧,陈逸小朋友。
2008年2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