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一个系着黑裘披风，英姿挺拔的高大男子，正一路穿廊过院，大踏步朝福喜堂上房而来，刚毅俊朗的脸庞不见丝毫久别的焦色，相反的，那双幽黑如墨的星眸中竟是注满了阴郁跟疲惫。
脚步未停，前面就是福喜堂正门，穆云天一脚迈进院子，看到眼前黑压压的一群人不禁一愣，随后几步上前，对着正中苍老的身影直直跪下，“不孝孙儿给老祖母请安。”却是老太太徐氏率了一家子亲自出来迎接他。
“乖，快快起来，回来就好……”老太太徐氏一把搂过长孙，哽咽着不知说什么才好。弄得一干女眷也都陪着抹泪。
“母亲，外面风大，咱们屋去说话吧。”二夫人温柔地上前劝道。
“好，进屋，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乖！冷不冷……”老太太又是抹泪又是笑地由穆云天搀着往里走。
暖阁里，大家重新就座，周雨薇挑了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静静坐下，严妈妈不动声色地将刚刚她动的最多的两样点心摆在她面前，周雨薇眼睛闪了闪并没说话，蔓萝曼蕊在这种场合没得主子吩咐是不得随意乱动的。轻轻拿起一块软腻腻的燕窝糕，听着大家七嘴八舌的嘘寒问暖，周雨薇迅速看了眼那个坐得笔直的身影，脸上的表情跟喜悦丝毫不沾边儿，暗暗挑了挑眉，心道原来这男人在家也是这般不讨喜的啊。
茶香飘出，徐芊芊跪坐在地中间的案几旁，巧笑嫣然地翘着兰花指为众人展示分茶的手艺。
“这是上好的秋茶吧？如此香气，可见表妹的技艺越来越熟练了啊！”穆云舟在旁边挤眉弄眼地赞美。
“哼，冲茶就冲茶，搞那么多花样还不是要喝进去？看着都累得慌。”穆云水一脸不屑地小声嘀咕道。
“又没人强迫你喝，哪来那么多牢骚？真是，没规矩！”大夫人嗔怪地喝斥自己的小儿子，顺手接了桂妈妈递上的香茶抿了一口。
“我说错了？大哥向来不喜这一套，表姐既然有心讨好大哥，就该学点儿大哥看得上眼的功夫不是？搞这一套，纯属谄媚功夫，有用？”穆云水不买账地继续出言嘲讽，还愤愤地将小丫头捧过来的温茶一口饮下。
“你这孩子，再胡诌就给我出去。”大夫人声音陡然放尖，眼神也开始犀利起来。这个儿子简直就是前世冤家临门，总是有法子叫她宠不得恨不得，稍不如意便能气得她心口翻腾。一旁的二奶奶眼见穆敏皱眉，赶紧知机地拉了拉婆婆的衣袖，“母亲快别跟四弟计较了，小孩子懂什么呢。”又回头朝穆云天笑道：“大哥这会儿进门，不知用饭了没？要不要弟媳再吩咐厨房置一桌酒菜来？”
“原本皇上是要赐宴的，不巧太后娘娘临时有事召他去了慈宁宫，所以，还不曾用。”穆云天面无表情地接过茶，抿了一口便放下，压根没去看递茶的人。说完又看向定远侯道：“儿子今日进宫意外见到了司徒阁老跟外公，因皇上在，并没多说什么，外公只嘱咐儿子得空去府里陪他老人家喝酒，司徒阁老的脸色不是太好，想必传闻有几分可信，二人走后，皇上又传了表姐夫来御书房……”穆云天适时住口。
穆敏皱眉听完，一双虎目对上二弟穆嵩，后者也是一脸深思。
“既然还没吃饭，不如去前院喝两杯吧，我和你二叔也好听听你这一路的经历。”穆敏说着看向老太太。
“那就快去吧，天冷记得酒要烫热再喝，唉！咱们穆家打从天儿的爷爷起就为这大宁朝出生入死抗敌镇边，若论忠君报国，满朝文武中也是首屈一指的，可是正因为如此，那等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事才更要慎重，现今天下太平，皇上英明治世，这古语有云‘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更何况……如果可以，也是时候避避锋芒了。”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穆敏恭身对老太太行礼。
“行了，既如此，你们几个也都散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留我们娘几个自在说话。”徐氏见儿子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多说，挥手一并撵其他孙子离开，转头见周雨薇正乖巧地立在人后，于是唤了句：“周丫头过来坐。”
周雨薇正欲跟穆云天行礼，闻言看了看已经近在咫尺的男人，见其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得微微福了福身便要离开，而就在二人错身的刹那，周雨薇清楚地听到了四个字，“多听多看。”这是叫她少说话？还是……周雨薇深呼吸，将心底那份不适的感觉压下。
男人们很快就散了，大夫人同二奶奶也跟出去安排，女眷们重又聚到一起喝茶聊天。大概是为了安慰徐芊芊吧，老太太好兴致地给大家讲起了穆云天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屋子里一时间欢声笑语不断。周雨薇默默听着，偶尔附和地笑一笑，却并不插言。
“母亲，天色不早，周姑娘连日赶路想必也乏了，不如叫她们姐妹先回园子去歇着吧，等明日得闲了再请过来陪您说话，您看可好？”二夫人林氏看老太太有些倦了，体贴地上前说道。
“嗯，还是你想的周到，就依你说的吧，”徐氏说着转头看向严妈妈，“挑几个妥当的人仔细跟着，天冷路滑的，千万别摔着了。”
“是，老奴这就去安排。”严妈妈说话出了暖阁。
“周丫头，回去好生睡一觉，什么时候睡足了什么时候再过来，吃的用的，有什么喜好也只管跟下头人提，万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多谢老夫人，薇儿都记下了，这就告辞，明日再来给老夫人请安。”周雨薇朝老太太及二夫人行过礼，由蔓萝，蔓蕊服侍着套上大红斗篷，几位姑娘也纷纷上前行礼告退，三奶奶拉着周雨薇的手直将她送出屋外，“妹妹若无聊可常往我的院子坐坐去，都是一家人，多聚聚总能亲近些。”
“多谢三嫂子，薇儿会过去叨扰的，只盼着到时别嫌薇儿烦就行。”
“我到时候陪周姐姐一起去，三嫂子只管预备下好吃好喝招待就行，呵呵！”穆月可不知何时从后面蹿过来笑嘻嘻接口。
“就你嘴馋，还不快走呢。”周雨薇笑着抓了抓她的胳膊，二人朝云氏福了福身后相伴离去，蔓萝曼蕊并穆月可身边的丫头婆子也赶紧跟上，腊月深寒，又刚下了雪，地面白茫茫一片，由几个婆子挑着灯在前面照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福喜堂的东角门，沿着青石路一路往北，又穿过一条东西长廊，直往后面的聚芳园去。
“表姐，刚刚二哥哥给了你什么东西？我瞧着明明不是话本子的。”穆月舒同徐芊芊故意落后些距离，二人边走边小声说话。因为穆云天的冷淡，徐芊芊今晚情绪明显不高，这会儿听穆月舒发问，原本只想应付过去的她，忽然灵机一动，故作神秘道：“就你眼尖，告诉你也无妨，是我托二表哥从别处淘来的茯苓膏，听说不但能美容养颜还能预防肥胖，灵着呢，我大嫂是个抠门儿的，每次跟她讨，只给那么三五勺儿，还啰里啰嗦一筐的话，这回好了，有二表哥供应，又不要花银子，回头我也给你送些去，只咱们两个吃，万万不能再告诉别人了，要是被二表嫂知道，……”徐芊芊努努嘴，做了个你该懂的动作。
“好姐姐，你放心，我定不会说出去就是。”穆月舒讨好般的扭着徐芊芊的胳膊撒娇。
“嗯，还有，三妹妹以后要帮姐姐多留意下那个周妹妹，看看她平时都做什么，都与府里哪些人来往，如果有可能，将她院子里得用的拉过来一两个，有事也好通报一下，再好也是个外人，四妹妹年纪小，你要多提醒她，免得被带累坏了犹不知。”徐芊芊远远望着前面两抹靠得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莫名地嫉火丛生！
“表姐是不是多虑了？周妹妹她……”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是，好不好的，总要了解了才知道。”徐芊芊显然有些不耐。
“哦。”穆月舒虚应了一声，知道这位表姐一贯的脾气，此刻便不再多言。
“姑娘，咱们的院子到了。”蔓萝见两人浑然不觉地还要往前去，连忙出声提醒。
“哎呀瞧我，光想着自己的院子了，亏得你这丫头机灵，那周姐姐就进去吧，她们几个拾掇了一整天，这会儿只怕都好了的，姐姐一路辛苦，快早些休息吧。”穆月可松开周雨薇，朝她笑着摆摆手，就有丫环上前搀了她继续往前走。
“四妹妹小心些，明儿得空再来坐，姐姐就不送你了。”
“快进去吧……”
周雨薇回头，朝已经走过来的徐芊芊跟穆月舒福了福身，清脆地说道：“两位姐姐还请走好，妹妹就不送了。”
“周妹妹早些歇着吧，以后大家会常见面，不用这般客气。”徐芊芊婉声回答，随手拉了穆月舒，二人一路往假山的另一侧去。
“徐姑娘好像同三姑娘关系很好？”往院里走的路上，周雨薇试探着问身边的蔓萝。
“算是吧，三姑娘是庶出，很少跟人有争执，倒是徐姑娘，以前一直都跟二姑娘走得近，不知为什么，两人前些日子忽然就恼了，二姑娘很少再出院子，徐姑娘也不再往锦澜阁去了。哦对了，锦澜阁就是二姑娘住的院子，三姑娘的院子叫怡清阁，四姑娘住的叫紫芳阁，徐姑娘现在住的是大姑娘出嫁前住的婉湘阁，咱们的院子是这园子里最靠前的，一直都被当做客院时常空着，只留人打扫，并没题名字。”蔓萝一路走一路小声说着。
进了正屋，周雨薇免不了四下打量一番，还好，屋子虽说算不上很精致，但胜在整洁宽敞，当中是小小一间会客厅，东间里是书房，家具都是清一色的黄梨木，虽比不上紫檀富贵，但却能使屋子显得明亮些，书架上藏书不多，桌案上的文房四宝倒是齐全。
周雨薇又转到西间儿，作为主屋最重要的活动空间——卧室，这里比书房要稍大些，隔作内外两间，里面还有小小的一间净室，可能是长时间没人居住的缘故，室内虽拢着几个炭盆，但仍觉冷浸浸的有些阴潮，缠枝牡丹翠叶熏炉里散着好闻的玫瑰香，雪壁的一侧，挂着粉红床帐的雕花大床上，锦被软枕俱全，窗下有张软榻，榻旁边摆着个富贵雕花小几，几上一个海棠花式的雕漆茶盘里摆放着一整套崭新的成窑五彩茶具，“这茶具是大爷院子里的映雪姐姐送来的，说蒋聪特意开库取的，连带今年的新茶也拿了三样来，还有香汤料子，如意笔筒，手炉，熏香，汤婆子，花瓶……林林总总十几样，蒋聪说姑娘刚来，好些东西一时不齐全总是有的，他也只是翻着什么顺便拿了来，若有落下的，姑娘也只管跟他提，断不会缺了姑娘的。”蔓萝跟在周雨薇身后巴拉巴拉做汇报。
“屋里其余的挂件摆设，都是今儿上午桂妈妈亲自带人送来的，另有十床新被褥，奴婢也都熏好了收在柜子里，姑娘要不要验看下，对了，制衣坊的李妈妈明儿一早会领人来给姑娘量身……”
“姑娘，香汤备好了，请问是否现在就沐浴？”蔓蕊规规矩矩地进来问。
“抬到内室吧。”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