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几十双眼睛如探照灯一般,稳稳的聚焦于角落里半跪不跪刘瑾的身影。
刘瑾擦桌子的手顿了一顿,坦然的迎接着桑拿般的目光浴,一脸谦谦笑意很是无辜,“不过是想起一个笑话一时失态而已,兄台何必如此不饶人呢?”
“失态?”那干瘦士子哼了一声,摇头晃脑透着轻慢与不屑,“一次是无心,两次便是故意。还有,我从不与哗众取宠,胸无点墨,脏污地里爬出来还敢上高堂的无名之辈称兄道弟。”
周围人早有对这个举止随便嬉皮笑脸的少年有不满的,一时间哄的大笑了起来。
“脏污地里爬出来的小东西!”
“也不看看自己有几颗牙,就来这求贤宴。”
“还是趁早从哪来的往哪去吧!”
一片喧嚣哄笑中,刘瑾笑容倏地一敛。
眼前流光掠影的闪过无数画面,飞悬着,压迫着,层层逼近脑海而来。
那是刚出生时丫鬟嫌弃的脸,是唾沫纷飞的大汉一脸凶恶的满嘴黄牙,是在那妇人怀中一颠一颠对于前途未知的迷茫孤独恐惧无措,是在深山中看着要离去身影层层战栗的牙关。
那是十一年里拼死拼活练习武艺的学习,是雨天下一个头磕在泥地里请求师傅收根骨并不最好的自己为徒,是永远来不及包扎一片血红的伤口,是摔得鼻青脸肿浑身青紫抽筋断骨般的疼痛,是头悬梁锥刺股秉烛熬夜茕茕孑立的孤独,是每晚月上高空,又痛又累咬紧被子沉沉睡去自己的无奈笑容。
叫嚷声在耳边回旋着震耳欲聋,嗡嗡声震烦这胸腔一片隆隆,一张张讥讽的脸在眼前重重叠叠,飞来飞去至死不休。
刘瑾冷冷一笑。
罢了。
天地间长长一世如此凄凉,
又何妨拔剑凌风大干一场。
半跪着,低着头,手里还捏着手绢的少年身影,突然双拳一捏,冷冷站起,大步走向大厅正中。
四面骤然一寂。
门口射进的阳光灿灿然投在方才笼在阴影下的少年脸上,众人这才看清她的面容。
晶莹如月似玉的脸庞,弯若三月冈峦的秀眉冷冷轻斜,一双眼睛映着迎面而来璀璨的光芒,深宏不见底的幽沉,冷冷转着睥睨孤傲的七彩流光,又透出夕阳傍晚远山冈峦的淡淡墨色。漆黑发丝寂寂随风凌吹,紧紧握起的双拳,白衣如翔鸟般大起纷飞,叫人恍惚想起沉沉墨色山际下,那一轮冷冷高悬睥睨众生,幽冷孤傲的明月之光。
“东南有国,其地险,其势偏,然少马。连年无战祸,国主吝财,命取军中所有良马,置于磨坊之内。”刘瑾冷声开口,讲的竟是一个故事。
众人一听来了兴致,纷纷闭嘴。
“国主曰:马者,为国服务,理应下可为民磨浆制豆,上可战场驰骋纵横。于是将众马蒙眼系缰,每日团团踱步磨浆。国主大喜,称此方为物有所用。”
“后,敌军攻之,国主命取马开城迎战。众将上马,一抖缰绳便要驰骋,然众马一听,纷纷原地转圈,乱成一片。敌将大笑,挥兵攻城,瞬间其国已覆。”
眸光一转,刘瑾冷冷看向那干瘦的迎风即倒弱柳扶风的士子:“在下在这里请教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经史百家学富五车的阁下,这就是您所谓的举国皆兵上可为兵下可为民的例子吗?”
那士子气得一噎,蹬蹬蹬倒退几步,“你,你这,怎能把人和马相提并论。”
“我怎能不把人和马相提并论?”刘瑾看他后退,立马寸步不让的上前,“难道创造力惊天地泣鬼神的阁下认为战场上的战士们骑的不是马,而是狗?是驴?是狮子?”
“你,你这……”
“难道物种意识过低的阁下认为人和马的大脑本质神经组成毫无关联不能类推?只有马会养成习惯形成反射而人高其一等对此无妨?”
“你……”
“难道出身灵芝仙葩食花饮露看不起我这脏污地里爬出来之人的阁下认为马们也都是从脏污地里爬出来的,不配和人相提并论?”
“不是,我这,不是……”那士子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连连退了几步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不敢。”对面少年眉眼一转,讥讽的一勾嘴角露出吟吟笑意,“当日女娲捏泥为人,在下我被阁下称为从脏污地里爬出来的也算有据可考。可阁下这天上掉下每日食花饮露的金贵之身,这神经网络系统超凡脱俗信息交叉的奇异之网,这惊世骇俗的逻辑分析能力,真真的令人叹服,叹服。”一脸折服,相当敬佩的拱了拱手。
“你,你……”看着那张三分挑衅三废不屑三分恭恭敬敬笑意吟吟的脸,那士子恼羞成怒,一时急火攻心,一翻白眼,扑通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掏出刚刚擦过桌子的手绢不屑的擦了擦手,一把将那半湿的白布扔在士子身上:“阁下天上神祇下凡,风姿优雅,气度宽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真真令人佩服。”
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刘瑾迈过地上横着的士子就往外走。
“公子且慢。”身后刘基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脸带点讨好带点赔罪的笑容,“公子方才高论,想必有真才实学。基在此请公子再发高见,不吝赐教。”
刘瑾转身,从头到脚略略打量了她这个大哥一番,淡淡道:“不敢,在下脏污之身,不敢玷污了这刺史府大厅,也不敢辱没了方才秉公执义一定要我回去的诸位贤人高士。所以还是照方才金枝玉叶出身尊贵的各位说的,让我这不堪泥淖之人从哪来回哪去的好。”
也不理睬发愣的刘基,刘瑾抬脚就走。
刘基脸色一变,赶忙向上座的刘繇发出求救的眼光。
“咳咳。”刘繇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诸位方才在大堂之上肆意喧闹讥讽这位小公子,可谓有辱斯文不知礼节之举,本府请诸位自我反省,也先向这位公子赔罪。”
“请诸位自我反省”,这就好像中国对挑衅各国不停地发出的强烈谴责一样,能信么?有用么?刘瑾嗤的一笑,迈着的脚步停也不停。
刘繇脸色微变,无奈,再度开口。
“各位今日在大堂上举止不当,于礼有损。请恕本府无法继续招待,各位请自便。”一脸沉肃的挥了挥手,刘繇黑着脸转入屏风之后。
被这个少年将了一军,任是谁也不太情愿,可又有什么办法?乱世之时,得人才者得天下,刘繇这才花好大一番功夫办了个求贤宴,可来的都是些杂七杂八鼠目寸光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穷酸书呆子。只有这个少年,虽说态度冷淡了些,脾气高傲了些,说话奇奇怪怪生僻名词过多了些,可那些满腹韬略才高八斗的人不都这样么?更何况那个故事,什么来着,让马转圈磨豆浆,然后上了战场也转圈,且不说以此来暗喻举国皆兵的不可行性,单说这故事就是谁也没听过的,由此可见她的博览群书博闻强识,想想看,一定是个难得的大才。
要是刘瑾知道刘繇心中的想法一定一番得意——想不到啊,语文书后面议论文的题目,今天拿出来居然也有人信。
而那边刘基已经言辞恳切的请求刘瑾留下,大有些你不留下今天我就堵在门口你若要真的走就从我的尸体上踏出去的勇往直前的悲愤决绝之意。
刘瑾面露难色,看他实在可怜,又看大厅里的人走的差不多了不好再拿什么泥淖尊贵的由头做借口。无奈的一挥袖:“也罢,既然刺史大人如此看重,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挥挥手招来一个侍从:“你去,把大门口那个穿粗布衣服的呆小子和那匹雪白的马给我牵进来,呆小子每天用红薯喂三顿就行,至于那匹马,每天你家刺史大人吃什么,就给它送什么去。”
愣愣的侍从嘴还没合拢,就看到门口两道旋风扑向站在院内的无良主公,前面白光唰的一闪而过,踏月兴奋地一往直前向马厩冲去。后面则布衣一卷,声音悲愤:“主子——每天让我吃又黏又软又不顶饱的破红薯,你,你还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