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方宅的园子并不是很大,然而古树参天,花石交映,显得意趣古朴。没有风,空气中淡淡地飘浮着槐树花的香味,连炙烈的太阳光透过时,都似乎多了几分柔和。
梅香望着自己那褚布绣忍冬花的布鞋,踩在整洁中透着一股别致的石径上,忽然想起自己那没回过几次的家中,通往菜圃的小路似乎也铺着几块这种青石。
只是那条路总是东拢一头,西陷一处的,毫无美感可言。娘亲每次给菜园浇水时必经过那里,有时难免会洒出一些粪水,以致于家中简陋的小院总是隐隐散发着一股泥土和粪便混合的味道。她每次刚回到家时,都闻不习惯那种味道,然而等到她适应了之后,却又到了离家的时候。她特别怀念家门前那两棵歪脖子石榴树,开花时红得特别艳,连花王牡丹都比不上它的颜色......
“梅香姐,梅香姐!”忽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伴随而来女孩清脆的声音:“我叫了你那么多次,你怎么都没听到?”
“啊?”梅香茫然地抬头,望着面前梳着包头、穿着丫环青服、约摸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那小丫鬟已经在那里紧张地跳了起来:“梅香姐?您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梅香仰起头,手用力地压了压有些泛红的眼睛,把里面不知什么时候涌出的泪水逼回去,“沙子迷了眼了...”
小姑娘望了望周围纹丝不动的树叶。没有风啊?哪来的沙子?正奇怪中,忽听到梅香问她:“馨儿,你母亲中的暑好了没有?”
小丫鬟回过头,眉开眼笑地道:“好了!好了!没多久就已经醒了,现在都能喂猪了!多亏了梅香姐在夫人面前帮我求了情,还送了药,准了我半日的假!”说着,头渐渐不好意思地垂了下去,声音也越来越心虚地低了下去。
梅香淡淡一笑:“小事一桩。你以后记得在夫人那里当差时当心点,别再走神就是了!”接着便转移了话题:“夫人呢?”
“在正屋里等着你呢!”小丫鬟笑眯眯地道,忽然凑近她悄声说,“夫人刚派了菊香姐姐去见亲家夫人!”
梅香点了点头:原来去母留子那主意是老夫人出的!
可是为什么呢?夫人又不是不能生,除去庶长子不是比除去一个受宠的通房更重要吗?她心中暗暗奇怪,一边擦过馨儿身边向正屋走去。
谁知前脚刚迈过门坎,“咣!”地一声,一只白瓷茶盅迎面飞来,摔碎在她的脚边。
刘氏穿着大红色家居服,挺着肚子坐在堂桌边上,粉面带怒,剑眉倒竖:“兀个小蹄子!谁借你天大的胆子?竟敢跑去私会老爷!怎么?才开口说要抬举你做通房,你连一时半会儿都等不得,大白天地就要押着老爷上床么?”
周边人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梅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又放弃了,只抿了抿嘴,来到刘氏面前跪下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刘氏见她老实的样子,脸色微霁,抬眼看到门边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影。
“阿罗,你进来!”刘氏朝那身影喊道。
话音甫落,一身月白色劲装、约十七八岁的女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行了一礼,对着刘氏便是一阵耳语,随后又迅速地退了回去。
刘氏脸上已经多云转晴,满意地看了梅香一眼,端起茶悠闲地喝了一口,审视着她的脸色道:“你之前跟我说过,想配个小厮,再回来做管事妈妈,是不是真心的?”
梅香暗暗朝老天翻了个白眼:什么我之前跟你说过,是你自己臆想的,然后强加到我身上好不好?!
然后用无可奈何的口气道:“夫人,奴婢不想嫁人,更不想当通房!求夫人放奴婢回家吧!”
跟了刘氏那么多年,梅香深谙的一条原则就是:千万不要和她拐弯抹角!对刘映月而言,那是抛媚眼给瞎子看。
闻言,刘映月皱了皱眉头:“梅香,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把你绑起来,向老爷赔罪?我也是不得已的啊!要是相公为了芳菲儿的事责怪你,我还可以替你求求情,可若是让相公知道了是我的主意,我们主仆都没有好果子吃!”
“奴婢怎么敢怪夫人?”梅香淡淡道,“奴婢是真的想回家了!”
“你没有怪我就好。”刘氏仿佛只听到了前半句,自动忽略了后半句似的:“后天洗三时,我会请母亲帮你相看一个小厮,到时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记住,我给你留着管事妈妈的位子!”
“还有,”刘氏目带警告地看了梅香一眼,“以后老爷吩咐什么,你不想做的,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才是你主子!别再跑去跟老爷磨叽什么了!”
“是。”梅香眼观鼻,鼻观心地道。心中却道:老爷会听您的话才怪!他三言两语下来,您不屁颠屁颠地帮着他就阿弥陀佛了,还不如我亲自出马!
待她起身走到门口,正准备离开时,刘氏忽然一拍脑袋,喊住她道:“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孩子先养在你那里吧!反正这是老爷发了话的。只是老爷到内院来之前,你得孩子送到我这里来。”
反正我不耐烦看到那孩子,婴儿两三岁前什么都不懂,等孩子三岁时,我再抱过来养就是了!刘氏心里想着。
梅香虽觉得意外,却也没说什么,恭声说了“是”,便退了出去。
走近自己的房间时,梅香远远就听到一阵婴儿啼哭声。
她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那哭声走去,只见三四个小丫鬟正手足无措地围着小婴儿打转。
那些个小丫鬟见到她,个个喜出望外,纷纷喊着“梅香姐”。
梅香忧心忡忡地望着小婴儿皱巴巴的脸:“张妈妈呢?你们怎么都不找个乳娘来?可曾喂过大少爷一点开水?”
那些个丫鬟满脸茫然,面面相觑,其中有个胆大的道:“张妈妈中午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说不定还不曾得知大少爷降生的消息!已经喂了大少爷一些水。”却绝口不提乳娘的事情。
梅香心知肚明,取了对牌对其中一个丫鬟道:“你去找何总管,叫他给大少爷找个合适的奶娘过来。”何总管应该会跟老爷商量这件事吧?只要老爷经手,就比较有可能找到可靠的乳娘。毕竟是长子!
又指了另一个:“你去看张妈妈回来没有,如果回来了,请她马上过来。如果没有,叫个小丫鬟在那里守着,一回来马上通知我。”
最后,她亲自取了温水,抱过孩子喂了起来。――她并没有太多照顾孩子的经验,只是大姐凌云莺的长女出生时,她也曾回家住了几天,看过大姐照顾外甥女的样子。
到了洗三那天,一大清早,宾客还没来,刘夫人第一个上门来了。
刘夫人本来居住在锦州的家中,但丈夫刘雄很快就要升都尉了。按例,都尉以上的武官,须留家中女眷在京中为质。刘夫人干脆提前上京,一来为打点选宅,二来是为了照顾甫有身孕的女儿。
待刘氏母女摒退了旁人,关起门来密谈之时,梅香也给众丫鬟使了个眼色,悄悄地跑去见此时京城方家的男主人――方少铭。
这厢,刘氏甫待旁人退散,便拉着刘夫人的手嗔道:“阿娘,您给我支的招儿也不那么好使嘛!”
刘夫人是锦州富商之女,年轻时美名远播。刘雄为了娶到她,愣是逃了家中早已为他订下的门当户对的婚姻,跑到战场去拼命,取得了不小的军功回来,终于如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这锦州第一美女。如今,虽然年过五旬,刘夫人保养得宜的脸上仍依稀可见年轻时美貌的风采。
刘映月是她生了八个儿子后,三十五岁上才得的独女,又继承了她大半的美貌,自然疼若珍宝。可惜女儿性子肖父,都是一条筋,很难变通。
一听到女儿这句话,刘夫人就知道女儿在行使她的计谋时又出了差子,不由得扶额道:“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记住,从头到尾地讲,一点都不许落!”
刘映月忙把当天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
刘夫人听完,立刻捶胸顿足:“你当时怎么不顺势答应了姑爷,去子留母?!”
刘映月目瞪口呆:“不是你说的,去母留子,一来趁机除去相公心尖上的人儿,二来把孩子养在身边,让相公每次看到就心虚、对我心怀愧疚吗?而且他心爱的儿子在我手上,有求于我,以后自然不敢怠慢我!”
刘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我说这些的前提是:姑爷想要保住孩子!”
女儿此番是高嫁,过门后姑爷又对她的表里不一强烈不满,她怕女儿和姑爷起冲突,又以为姑爷一定会保孩子,所以才给女儿列举了这些好处。谁知,姑爷竟然会选择放弃孩子!她真是弄巧成拙!
看着女儿委屈的脸,刘夫人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只好有气无力地又问了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梅香一声,就把她捆起来?你把她捆起来时,她说什么了没有?”
“我想,她肯定不会同意当替罪羊的,还不如先发制人。”刘映月缩着脑袋,小声道,“人一进来,我就让人按住她,立马就塞了嘴。我,我不是怕她在那里瞎嚷嚷么?”
“娘,”刘映月讨好地摇了摇母亲的手,“你跟我说说,为什么相公非但没有责怪梅香,反而让她当通房,带孩子?”
“因为论斗心眼,你永远玩不过梅香!”刘夫人没好气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