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梅香一路上思绪不已。
刘家不过是锦州靠军功起家的三代豪门,方家却是锦川数得出来的世代书香之家,因此,即使刘映月以嫡女身份嫁给了刚中了进士的庶子方少铭,也算是高攀了。
刘映月当初得知这门亲事时,欢喜得几夜没睡着。嫁进来之后,对方少铭更是言听计从,俩人新婚燕尔的那些美好日子,也是梅香过得最顺畅的时候。
她父亲只是个秀才,投靠刘家做了个默默无闻的书吏。她恰好和刘家小姐同一时辰出生,母亲连奶都没来得及让她喝一口,就被刘家许以重利,要去做了乳娘,因为据说初乳是最好的。
后来算命的给刘家小姐算卦,说其命格福祸相倚,最好找个生辰八字一样的丫鬟来相伴左右,为其承灾。于是她第一个中选,不幸而又幸运地被送到了母亲的身边。后来的菊香、荷香和兰香,都是刘家父兄跑遍整个锦川,好不容易才挑选出来的,也和她一样,是跟小姐同年同月同日同一个辰出生的。
刘映月小盆友脾性承其父兄,从小热爱打架,四五岁时就对兵器异常感兴趣。把个刘夫人吓出一身冷汗,趁她还小就把她拘在内帏,任何兵器、小刀、木棍都不允许出现在这个晚来女面前,整日耳提面命的都是名门淑女的原则和礼仪。
也就是在那时,刘夫人注意到了乳娘兰氏身边的小梅香。瞧那乖巧文静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她期望的女儿的样子啊!老天真是不开眼!
好吧,既然没法换女儿,她只好把小不点儿的梅香提升为女儿的贴身丫鬟,并强制安排这俩只小女孩同吃、同睡、同学、同玩,希望女儿近朱者亦近墨者黑,沾染一些文静的气质。
六七岁上时,刘夫人请了当地有名的老夫子给女儿启蒙,又请了闺塾师来教导她礼仪,总算把个活泼好动的女儿生生扭转成了如今这大家闺秀的典范。
刘夫人自此扬眉吐气:谁说我们老刘家只能出孔武直爽的粗人?丈夫和儿子们她是扭不过来了,但必须从女儿开始培养,使刘家摆脱纯武家风,迈出读书文明家族的第一步。当然,淑女教育的最终目的,是把女儿嫁入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为丈夫和自家带来文官那边的姻亲势力。
梅香从小和刘家小姐一起读书识字,学得比刘小姐还好。十岁那年,被生生强加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那是两千多年后一个叱咤风云的霸商独女,在事业最鼎盛时不幸患上绝症,她不甘就此陨命――她还没开始谈恋爱成家哩!于是倾尽所有财富打入了高端科技前沿,希望获得一个穿越重生的机会。
可惜实验并不怎么成功,她的记忆是穿过来了,灵魂却没有穿过来――鬼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灵魂这回事!
总之,被植入了另一个人的海马体的梅香,丝毫不觉得自己被穿越了。这部分记忆对她而言,就好像是看了一个人一生的自传似的。当然,读一本书能够改变一个人的见识和气质,梅香因此大有增益,这倒是真的。
和刘夫人不同,对于刘映月小姐的转变,小梅香只感到扼腕:刘映月本来应当是一名巾帼英雄的,却生生被扭曲成了个四不像!因为所有闺训礼仪和文化知识的教育只是教会了这个千金小姐如何“装淑女”而已,其中的本质骨髓她是一点也没学到。
这位被扼杀在襁褓之中的巾帼女英雄,从小最擅长的是忽悠自己的母亲。她总是迅速地知道母亲想要什么(侦敌能力强),然后几乎无缝接、无瑕疵地表现出对方想要的样子来(行动力一流且精准到位),最后总是从对方那里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可惜的是,到了真正需要自己转圜、决断甚至谋划时,她就立刻露出了军官后代的本性来:杀代果敢,手段简单粗暴。
更糟糕的是,这种本质和教育的冲突、几个代罚丫鬟的存在,让她形成了凡事皆可鱼和熊掌兼得的恐怖观念!
比如,今日这场戏,便是她从小玩到大的拿手好戏,既达到了除去芳菲儿的目的,又能够把自己摘干净,正是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对于这种奇异的现象,梅香只有苦笑不得:她宁可小姐是那种凶残暴戾的性子,这样她父母就不可能让她继续当丫鬟了;或者聪明讲理一些也可以,这样身为丫鬟的她只要听话、认真办事好了,说不定还能挣得个忠仆的美名;实在不行的话,老天爷您让她完全愚蠢也行啊,这样就可以任由她摆布了!
可是刘大小姐她不!她有点脑子,平时遇事会有自己的主见。可是她又不是很聪明,十个点子里面起码有六、七个是馊主意。
于是,从小到大,梅香都被迫陷于一种奇怪的状态中:她常常不得不对刘大小姐下达的命令说“不”,因此很不讨得她的欢心。然而,如果她反其道而行,一丝不苟地执行刘大小姐的命令,好了,刘大小姐一时半会儿是高兴了,但结果往往如她先前所料一般,非但达不到刘大小姐想要的效果,反而产生一系列恶性的后果,造成恶性循环!到了那个时候,刘大小姐已经忘记,引发不良后果的那个命令是自己当初坚持的了,所有的错都在执行命令的人身上,不仅活该挨打挨骂,而且还得负责收拾烂摊子。你想跟她讲理,说奴婢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主人您的命令行事?对不起,年代太久,不记得了,就算真是主人说的,身为下人难道没有不是应该进谏吗?
梅香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然而在她后面,凡是被选到大小姐身边服侍的丫鬟、媳妇或老妈子,无论之前有多伶俐,最终都会变成刘小姐身边指哪打哪的士兵,半点没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往往刘大小姐一个口令,他们一个动作。刘家这丫头,简直天生就是个带兵的人啊!
就在梅香考虑着要不要学学菊香、荷香、兰香等人,从此开始装作木头人时,刘小姐用她仅有的那点聪明才智和敏锐直接的观察力,发现了梅香的价值:这丫鬟出的主意真心有效啊!次次都比我的要好使啊!真是羡煞我也!
于是,从经验主义出发,对于梅香的分析和主意,刘小姐只要听懂了或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便照单全收,而且给了梅香使唤她身边其他仆人的权利。
虽然如此,刘小姐决不认为自己比梅香笨,梅香只是比她运气好、每次都被她蒙对了而已!因此在面对事情时她还是喜欢而且习惯自己拿主意,而且对于梅香竟然能、竟然敢提出不同的意见这件事,她感到灰常灰常地不爽!
刚嫁给方少铭那会儿,刘映月甭提多高兴了!她终于不用每次都听梅香的建议了!因为相公的脑子竟然和梅香的一样好使!而且听从相公的意见,她毫无压力,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梅香也很高兴,她终于不用老被主人抓去参考意见,然后反被她忌恨、欺负了!
美中不足的是,方少铭很快就发现,新婚妻子和传闻中的不一样!完全不是他想要的类型。是,她的外表的确是符合他喜欢的温婉淑女的类型,可是一说话,一行事,就完全漏了馅:那见识那智慧、那行事那作风,尼玛简直惨不忍睹啊!这还是个内宅白痴!连身边丫鬟月例该给多少都要问他!
方少铭不干了!一次两次地为新婚娇妻出谋划策是情趣,可他不是专职的内宅顾问啊!
原本就聪明的方才子立刻当机立断,渐渐疏远了发妻,转而跑到青梅竹马的通房丫鬟芳菲儿那里避难兼风流快活去了。
这下,刘氏和梅香再一次从天堂跌回了地狱。刘氏不得不再次倚重梅香,梅香也不得不再次顶着刘氏的压力和脾气,以婢女身份做着当家女主人该做的工作,还要忍受刘氏的嫉妒和忌惮!
梅香就这样一路想着:万一她真成了通房,本质上来说就已经不再完完全全是刘氏的人,刘氏还能如之前一样信任她吗?还敢听从她的建议吗?还敢继续让她掌管内宅事务吗?肯定不会!到时自己对刘氏的价值不存在了,刘氏肯定巴不得把她这个十多年来的眼中钉除去!刘氏是主,她是仆,身契还握在刘家手上,她捏死自己还不是跟捏死个蚂蚁一样?
对了,身契!梅香一敲脑袋,她怎么没想到呢?照理说,她陪嫁过来,身契也应当转到方家这里来才是。但刘家不肯放,方少铭新婚,欢喜当头,竟然也忘了这一茬。
她终于知道该向方少铭提什么条件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从此就脱离苦海了!
想到这里,梅香喜开颜笑,脚步轻快地朝正屋走去。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在别人看不见的隐蔽之处,有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悄悄地盯了她许久,此时忽然见到她明媚的笑容,那眼睛竟然非常不悦地眯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