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起她脸侧的一缕头发,落下时无声无息地断了。她的手指紧紧捏住剑身,不触刃,却不知何时划了几道口子,微疼,鲜血涌了出来,滴滴落在襟前。
她听到无影淡淡地道:“不离,数到三十,人再不出来,就休怪老夫无情了!”
随后,她听到一个阴冷的少年声音,在他们身边开始数起数来。
她目视着前方,漠然地背诵道:“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心中悦诚服也。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
闻言,江禹有些惭愧起来。孟子的这段话,正是父亲从小到大经常教导,而他一直记在心上。总以为有朝一日,他接过父亲的位子后,会用更加君子的品德,更仁义的心,赢得天底下众多人才的拥戴。哪知,自手中掌握大权的那一日起,他非但不能够示恩于别人,反而总是身不由己,被迫去做那强人所难之事。
忽听到“三十”,他不由自主地喊道:“住手!”
“住手!”与他的同时响起的,还有另一道声音。
众人一惊,均朝那声音望去。只见月光下,从石崖阴影中走出一道略矮圆的身影。来人身穿着夜行衣,却丝毫不显神密莫测。待他走近,反而露出一张即使冷着也显和蔼可亲的脸庞来。
“是你?”无影语气不悲不喜,淡漠朝来人道,““你来干什么?”
此时,梅香也看清了来人,竟是傅伙。他笑了一声,回答无影道:“老金收了人家一枚价值千两的玉佩,怎么好意思就这么撒手不管?没办法,只好让我这没用的老东西来了。”
说完,他眼角瞟向江禹:“我说世子爷,你怎么老是玩同一把戏,也不嫌腻?先是吴家,后是金家,现在连个无辜的小姑娘也拿来威胁。有本事您找正主去,老是拿妇孺开刀算怎么回事啊?国公爷若是在这里,还不得气死过去?唉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我――”,江禹感觉很冤屈,前几次虽不是他的主意,但他也没有反对。这一次仍不是他的主意,可他却是极不赞同的,甚至刚刚还试图阻止无影。
无影瞟了傅伙一眼,冷声命令不离:“重新数!”
不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未说什么,又从头开始数起来。
“无影师傅,您也看到了,那叛徒根本不在这里,一直偷偷跟着我们的,是傅伙!”江禹忍不住道,又恼怒地转向不离:“你住口!”
不离停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无影叹了口气:“世子爷,这天底下,能跟在咱们身边,不被老夫看破藏身之处的,也就是老夫倾囊相授的那个逆徒了!”
闻言,傅伙不待江禹开口,便跳起来唾骂道:“真是不要脸的老家伙,竟敢小瞧老子!你有种就放了这小姑娘,来跟老子一对一地单挑!”
江禹也道:“您放了她,本世子自有其他法子逼出那叛徒。您别忘了临走前父亲所说的话,这梅香自有其他用处的。”
然而,无影面上依然无动于衷,再次示意不离开口。梅香就笑了:“世子爷,您这位手下当真不把您放在眼里得紧!奴婢怎么觉着,你们当中,他才是真正的主子啊?”
江禹一愣,抿了抿嘴,脸别过一边去。
见此,无影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看来,即使他今日逼得那逆徒现身,成功地将他擒下,将来在世子面前也没有容身之地了。可是,即使如此,他也不能对不起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国公爷,让得了他一身本领的徒儿,用这些本事去对付他的后人。
“不离,刚才你数到了十九,继续从二十数起!”无影略有些疲惫地道。
江禹脸色立时转白,咬了嘴唇,不置信地望着无影和不离。
不离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照师父所说的数起来:“二十,二十一…”
这次刚数到“二十六”,他们身后便不远不近地传来一个清峻而低沉的年轻男子声音,叹息般地道:“师父,您杀了她吧!”
除了无影和梅香,其余人均转身向后,只见驿站屋顶的烟囱旁边,多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萧索清冷如寒夜一般。
见他现身,傅伙悲悯地垂了眸,咬了咬牙,双足一点,飞到无影和梅香对面的山崖上,立在最高的顶石上。与此同时,四面八方冒出几十个矫健的身影,穿着利落的夜行衣,身背着满满的箭筒,蒙着面,手上挽着搭了箭的大弓。
他们迅速地包围住了梅香、无影、江禹等人,用锋利的箭头对准了他们。这种阵势,这种素质,即使是梅香这个在内宅长大的婢女,也能猜到这是古代专业的军队。
她松开了捏剑的手,腰背松弛了下来,人也软软地坐到了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江禹恐慌地喝道。虽说知道吴铭一直想杀他,不惜任何代价,可是他身边有天底下最好的护卫,比皇上身边的不知强多少倍,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感觉到害怕,直至这一刻。
“安国公世子爷在此,你们是何人麾下?”随风也紧张地大喊道,“快快放下弓箭,否则来日安国公一旦会查出来,定会诛你们九族!”
没有人答腔,那些弓驽手们一动未动,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无声地给圈内之人造成了一种死亡的威迫之势。
梅香用手撑着地面,缓缓地回头。只见月光中,一身烟灰色短褐的吴铭,龙行虎步地朝他们走了过来,目含悲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无声地述说着歉意。
她虚弱地朝他笑了笑,表示自己的不介意。不是不怕死,亦非死有所值,只是逃不开,那也真的没办法,不怪他。
“铭儿,你可知晓,当初让我教授你武艺和技巧,是国公爷的意思?”无影的声音在她头上响起。
“徒儿知晓,”吴铭这才把目光转向他的师父,“可是,国公爷是国公爷,江禹是江禹。他杀死了我的父亲和兄长,徒儿不能就这么罢手。”
“你父兄都是江家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们对安国公府忠心耿耿,即使为公府而死,也会觉得是件荣耀的事。可是为公府出生入死那么多年,换来的竟是府上对自己父母妻儿的抓捕和性命威胁,”吴铭转头朝梅香那边看了一眼,“就像您现在对这位无辜的姑娘所做的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无辜的,我却当诛!”
在他们说这些话时,随风、不离和其他几个侍卫已经拔刀上前,和吴铭缠斗起来。吴铭赤手空拳,身影变幻莫测地在他们之间周旋,寥寥数招,已夺去他们的兵器,打晕了两个侍卫。
“这么说,今日你是一定要取了世子的性命,为你父兄报仇啰?”
“没错,我已经下了死令,无论我是死是活,他们呆会儿都会射死这圈子里的所有活人!”说话间,吴铭已打倒了坚持到最后的不离和随风,来到无影面前。
一老一少,两人脸上纹丝未动,无爱亦无恨。师徒俩对视了片刻,吴铭缓缓地抽出了身上刚才未用的短剑:“师父,徒儿不孝。今日便成全您老的心愿,让您亲手清理了门户罢!”
无影哈哈大笑,利剑握在手间,笑得眼泪都充满了眼眶:“好好!如此一来,老夫也算对国公爷有个交代了。”
闻言,吴铭微笑了起来,竟有如归的欢欣:“那师父,咱们另找个地方打吧,免得被那些乱箭扰了兴趣。以往您跟徒儿过手时,总是怕不小心伤了徒儿,缚手缚脚的。今儿徒儿总算能让您老人家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了!”
“甚好,就那里吧!”无影豪气万丈,一指树木边的一片空地,便率先朝往那里走去。
吴铭目送了一会儿师父的背影,便低下头,蹲在梅香面前,从腰间扯出一个布包,打开,拉过她的手,先用水洗净,然后才给她洒上一种白色的粉末,用白纱布包起来。
洒药时,手上传来一种灼热的痛,可梅香此时哪还能顾得上疼?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吴铭的脸,可他却未朝她看一眼,只盯着她的手。
她的手不知比她的脸蛋漂亮多少倍,光洁润滑的手背,温暖柔软的手心,手指纤长,手上有些茧,却似乎正在脱落,而脱落的部分,较之其他未长茧的肌肤,更加细嫩光滑。
“吴铭,你逃吧,这样既报了仇,又能保住性命。你父兄已经不在,若是你也没了,你娘亲会伤心死的!”梅香轻轻地对他道。
吴铭沉默地摇了摇头:“还有我二兄呢。而且,自打我进了暗卫营,我娘就已经有所准备了。”
“那你上什么药?反正我也是要死的,治好了手伤又如何?”梅香恼怒地道。
吴铭终于抬眼看向她,轻柔地笑了笑:“你怕不怕?说不定等下会有利箭,在你身上制造出一个大血窟窿。”
“怕,我最怕痛了!”梅香点点头,“我宁可吃毒药死。哪,我现在身上就有。”
“哪里?”吴铭笑着,伸手朝她身上摸去。
梅香的脸“刷”地红了。这人之前守礼得过份,和她并肩走都要隔个三步远,何曾如此肆意过?想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一战必死无疑了。
吴铭并没有怎么触碰她的身体,只轻轻地掠过她的衣裳,手上便多了一个纸包。同时,梅香感觉到她的袋口多了一样东西,有些沉甸,本性沁凉,却带着淡淡的体温。
“就是它吧?”吴铭依然笑着,扬了扬那纸包。
梅香点点头:“你喂我吃吧,我手不方便。”
吴铭的笑容消失了,变得恋恋不舍起来。他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低低地道:“梅香,我很中意你。”
说着,他把手放到她的后颈上。梅香一愣,却忽觉后颈上一股力道传来,她眩晕了一下,很快陷入到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