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已过,转入鸡鸣。六个多月大的小男婴渐渐退烧了,脸颊不正常的晕红明显化开,嘴角紫色转红,喉咙里的痛苦呻吟声也停止了。
围着他的三个大人大喜过望。然而没过多久,他的呼吸和心跳却徒然转弱。那三人乱成一团,一人跑去拿灶上的参汤,一个用内力捂热,最后梅香小心地喂进他嘴里。一碗温热的参汤全灌下去了,方展鸿撑到平旦,终于还是断了呼吸和心跳。
“不可能!不可能!”梅香犹不死心,使劲地掐着他的人中,一会儿对嘴呼吸,一会儿按压心脏,却始终不见起色。
坐在床头的方少铭如冻僵的雪人一般,眼神空洞地望着长子的尸身半天,突然无意识般飘忽地问:“你们说,人怎么会有这么白的脸色?简直比鬼还白!怎么会有这么白的脸色…”口中竟反复呢喃。
原来他长这么大,从没见过死人!梅香和吴铭面面相觑。
梅香犹记得,七岁那年她第一次见死人的场景,那是一个被打板子至死的下人。当时年幼的她,不仅惊悚于那触目惊心的脸白,更记得那死尸身下的一大摊血,刺目的红色漫延得好像小溪流…
吴铭皱了皱眉。见过太多的死人,他已经记不得自己第一次见死尸是什么情景了。然而日后每见一次,心必寒上一分。到如今,他的心早已冷硬不堪了。可是他仍一如既往地讨厌见到死人。
此时,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渐渐松散,他隐约听到园中有下人起床走动的声音。之前守夜的护卫和丫鬟并不多,他尚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一击倒,却无法在天光大亮后,一个不伤地把园中所有醒来的下人给弄昏。
“梅香,咱们该走了!”他催促道。
“嗯!”梅香失魂般地点了点头,担忧地望着方少铭。后者仍呆坐在那里,机械地反复问着“怎么会这么白?”
“老爷,”她忍不住上前握住了他冰冷的手,哽咽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方少铭停止了念叨,无意识地不明所以地望着她。一旁的吴铭则神色大变,紧张而失落地望着她覆在方少铭手上的纤长素手。
此时,梅香正满心酸楚地看着方少铭。不过一月未见,尤其是过了这一夜,他好像变老了许多,不复是从前那个意气飞扬、唇红齿白的得志少年了!梅香满腹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草草地道:“死者已逝,请节哀顺便,别忘了您还有夫人和大小姐,您可是她们的依靠!”说着,转身和吴铭向外走。
快跳出窗外前,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回头朝方少铭道:“老爷,俗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夫人虽总是思虑不周全,心性却不坏,也聪明好学。您若想要家宅得安,不妨堂前枕边一起教好了。无论如何,她终是要一辈子跟着您,您避不开的!”说着,便匆匆地往外跳。
方少铭怔怔地呆在那里,入了定一般。当身边的管家和妈妈们进来为方展鸿收敛尸身时,他木然地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当小厮丫鬟过来询问他是否要洗漱用饭时,他仍木然坐着,仿佛没听到似的;当何总管进来请示他是否可开始为大少爷净身小殓时,他仍未作任何反应。
直到有一个女人哭着把头撞进他怀中,紧握成拳的双手死力地锤打着他的胸膛,打得他快要吐血时,他才仿如魂魄回归身体一般,幡然醒悟,猛然跳了起来,一把推开身上的女人,用嘶哑难听的声音怒道:“你干什么?咳咳,这般下死力地锤打,是想谋杀亲夫么?咳咳咳!双拳跟铁球似的,我快被你活活打死了,咳咳咳…”
被推开的年轻女子发鬓凌乱、双眼通红,可不正是方夫人刘映月?此时,见方少铭反应过来,她一怔,随即喜极而泣:“相公,您终于肯理人!您再这样下去,妾身和晨儿还有什么活头?趁早一块儿死了干净!”
“什么生啊死啊的,你别乱说!”方少铭喝斥道,感觉口干舌燥,身子僵硬麻木,忙走到门外去,叫小丫鬟端热茶热水进来。
屋内服侍的人见了,早全都欢喜地动了起来,有人跑去禀报总管和张妈妈,有人飞奔到厨房去传话,有的则自发去准备换洗衣物。刘映月却紧紧地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待他吩咐完回过身来,才顿住脚步,掩着脸嘤嘤地哭道:“相公,妾身知错了!妾身不该叫张妈妈她们过来帮着照顾晨儿…妾身不是故意的…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
方少铭胡乱地抹了把脸,两只手指掐着眉心,疲惫地道:“我知道了,你别再说了!”坐回位置,又问:“晨儿怎么样了?还咳不咳嗽?”
刘映月忙欢喜地答道:“昨儿还有点嗽,今儿早上再没听到一声了,大夫们都说痊愈了,只给开了滋补调养的方子!”
“嗯。”方少铭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哑了嗓子低沉地问,“他,展鸿,开始殓身了没有?”
刘映月一怔,旁边的菊香忙福身答道:“何总管做了主,已吩咐给大少爷净身小殓了。”
方少铭沉默了一会儿,对菊香道:“以后我问夫人话,你们不要代她回答!还有,”他严肃地望着刚跨进门口的何总管道,“以后内宅的大事,要夫人亲自决断才行,你不可代她做主,明白吗?”
通身儒雅如书生般的何总管,闻言已有些猜到他的用意,半是惭愧半是发愁地应道:“是!”。
“相公,妾身――”站一旁的刘映月,开始听到时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却更多的却是欢喜。她转了转眼珠,见周边的下人,包括那不可一世的何总管在内,全都是一副敛气恭顺的模样,不由得得意起来,倾心而崇拜地望着丈夫,娇憨大胆地对他道:“相公,妾身事儿多,有些个琐碎小事就顾不上,让菊香她们做也无妨。不过往后小殓这样的大事,妾身会亲自过问的!”
“有什么琐碎小事顾不上?就算是鸡毛蒜皮,你也要给我搞清楚了!”方少铭板着脸训教道,“还有,展鸿到底是养在你名下的长子,自家孩子的葬礼是小事吗?往后,没有往后了,从今儿起,我问你什么事儿,你都要亲口告诉我,不许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我――”刘映月有些委屈,想要反驳,被方少铭一个厉眼瞪过来,忙住了口,低头应道,“是!”
方少铭脸色微霁,疲靠在椅子上,眼望着窗外,才发现原来昨儿夜里下了雪。
那白到极致的颜色,又一次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幸好,太阳已高悬于空,给白雪镀上了一层可爱的莹莹光润,俨然与死人脸上那令人窒息的全然苍白不同。幸好,白茫的雪地中,点缀着粉红色的梅花,在冬日里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他心中渐渐明朗起来。无论如何,在往后的生命中,他已再也承受不起另一个芳菲儿或另一个展鸿了,也不会有另一个梅香来收拾残局。既然娶了刘氏,既然逃避不开,那么,就接受吧!就算是赶鸭子上架,他也要试一试,看能不能逼着刘氏去当个尽职的主母!
皇宫内,御花园里同样挂满了雪。莹白的雪映着粉红娇嫩的梅花,煞是好看。
一身华丽宫装、披着大红对襟刻丝斗篷的宁嫔,脚步轻盈地走在清晨尚无人的御花园中,后面跟着四个宫装女子。
不远处有座十来丈高的假山,山顶上的四角雕龙凤凉亭中,身着皂青色官服的吴钦正背着手站在那里。宁嫔来到假山底下,吩咐四个宫女留在底下守着,只身踩着石梯上了假山。
这个地方空旷而高耸,无可藏身之处,加之山上风大,凉亭无可挡风之处,在上面说话,声音会立刻被吹散,旁人纵有顺风耳也听不到。
见她走进了凉亭,吴钦躬身行礼道:“姑姑!”
“不必多礼!”宁嫔淡淡道,走到铺了锦垫的石凳子上坐下,抬头望着吴钦问:“三儿回来了?”
“嗯,刚到!正守着皇长子。”吴钦点头道,又有些犹豫地补充道,“不过,我看他面色疲惫,里面的衣服也未换,应该是一夜未睡。”
“胡闹!”宁嫔斥道。
“他不肯领官衔,钱财报酬什么的都不要,自然爱来就来,谁能约束得住他?”吴钦无奈地道,言语中未必没有袒护的意思在内。
宁嫔眼角抽了抽,想到这个三侄子之前执意不肯接受皇上亲封,可不是为了什么自由,吴钦这么说就要误导的意味了。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他还是天天往金家跑么?”
“最近是的。”吴钦老实地道。
宁嫔大皱眉头:“金水之前可是安国公麾下的得力干将,就是现在,也仍效忠于安国公本人,为安国公府做事。他怎么能--”
“姑姑放心,”吴钦安慰她道,“有些人爱屋及乌,有些人却不会,金水就是后者!公理正义,他心中自有一杆称呢!”。
宁嫔听了,却仍很是不放心:“即便如此,过从太密,也不好吧?毕竟是敌我双方!”
“那又能如何?”吴钦啼笑皆非,“他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就犟得很!从前又跟安国公府的那帮人走得那么近,十几年的情谊,哪能说断就断?而且,您忘了?他根本就不赞成咱们对付江家!报仇对他来说,只意味着杀了江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