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锦州、湖广和山东的帐都已经收上来了。今年风调雨顺,田庄里的收成涨了一成。不过圣上初登基这两年,一直实行兴农抑商的政策,(顿了顿),就是鼓励老百姓去种田,打压那些做买卖的商人。因货物每走过一个县城都要课收百分之十的税,故而今年店铺里的结余反不如去年,少了一千五百二十六两银子…”梅香清柔婉丽的声音回荡在内院正房周围。
在内外间或服侍或休息的丫鬟们,院子里或来回走动或做事的婆子们,均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倾听,连带脚步和手上的动作也变得沉稳而轻柔起来。
说话的对象、依旧躺着炕上的刘映月,却有些神不思属的样子。然而时不时又抬了睑,探索的目光迅速在梅香身上扫一圈,随即又好像怕被她发现似的,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收了回去。
看来夫人已经知晓她拿回身契的事情了!梅香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心想:这大概就是老夫人昨儿忽然登门的原因了,而且十有八九是刚进京的刘家女眷带来的口信!
走出正屋后,梅香悄悄喊来了昨日在正屋里当差的一个二等丫鬟,和守着垂花门的一个粗使婆子,从她们口中得知,刘夫人昨天来时虽然面上故作轻松随意,眉眼间却分明是心急如焚的样子!
待到晚上时,见刘映月待方少铭如昔,一副亲昵依赖讨好的样子,她心中便有了底。
戌末,梅香来到小书房,见方少铭正在书桌后面看书。她想了想,支使了书房内站着服侍的两个丫鬟去煮茶熬汤,自己走到他身边磨起墨来。
见方少铭抬头略有些吃惊地望着她,她干脆开门见山地低声问道:“老爷,您是怎么拿到我的身契的?”
“呃――”方少铭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突然,微微愣了愣,忽然发现自己很不想回答这问题。
左右环顾了几下,依然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说辞,而梅香依然定定的看着他,笃定要他解释的样子。他头皮有些发麻,吞吞吐吐地道:“其实,是有人悄悄放在我这里的,就夹在这本书的书页里!”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幼学》。他这两天看的都是这本书。
原来如此!梅香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问:“您可知道是谁?还有没有其他东西跟着我的身契放一起?”
方少铭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就只有这身契,没有其他东西了!”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天在书房偷听他们谈话,从屋顶上射出小瓦砾来阻止他亲吻她的人。
“是你认识的人吧?!”方少铭若有所思地问道,语气却几乎是肯定的。
梅香摇了摇头。她孤身在京,哪来相识之人?
心里乱糟糟的,索性告辞走了出来,看着弯刀似的月牙,及月光下暗影重重的老树。
会是谁呢?难道是大弟?不可能,大弟凌云飞刚入军营,肯定抽不开身,再说他也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
或者是阿罗?也不可能。阿罗心肠虽然好,为人却冷淡了些,和她有共事之谊、点头之交,却不是闺蜜,没理由背叛东家、给她出头。
想了又想,她干脆走到书房边的老槐树下,脱了绣鞋爬上去。
方少铭听到屋顶上传来频频的瓦动声,连忙跑出来,瞠目结舌地看着攀在树上,正伸脚欲往屋顶上走的梅香。
“你干什么?那檐木和瓦片都脆弱得很,你会摔下来的!”方少铭气急败坏地喊道。
旁边有护卫飞奔而来,躬身问他:“少爷,要不要卑职把梅香姑娘带下来。”
方少铭匆匆看了他一眼,指着树荫下的房顶道:“铁头,你上去看看有没有人藏在那里?”又冲着树上喊:“梅香,你肯不肯自己下来?还是要人带你下来?”
梅香没有回答他,只紧紧地抓着树枝,泪已不知不觉地盈满了眼眶,心里却若有若无地期望着,希望看到这世上有个人关怀着她,支撑着她,为她灰暗的生命带来哪怕一点点的温暖和光明。
过了一会儿,透过模糊泪眼,她看到一条粗健的黑影从屋顶上跃了下来,落到方少铭身边,耳中隐约听到那黑影禀报“没看到什么人”。
那豆大的泪珠终于夺眶而出,小溪般的流过她洁白如玉的脸颊。
“喂?”方少铭听到她隐隐的抽泣声,哭笑不得,“你准备在树上站到天亮吗?”
当然不,那不是让人看笑话?梅香心里立刻否定了。
可她还是不愿意下树。眼泪却越掉越凶:到底是谁?对她那么好,替她做了这么些事情,却为什么连面都不肯见一见?连姓名都不肯透露一下?
方少铭在树下急着团团转。转了半天,忽然想到什么,下定决心,微笑着朝树上大喊道:“梅香!我们结拜为兄妹吧!大哥一定好好照顾你的!”
四周静谧。过了半晌,才忽然听到梅香“哇”地一声哭出来。方少铭眯起眼睛,借着月光,看见梅香终于把脚从屋檐瓦片上收回来,人却扑在树干上,双手抱着那树干,伏在上面嚎啕大哭起来。
“这傻丫头!”方少铭笑斥道,眼中却已含了泪。
当梅香终于肯下来,因颇感丢脸,低头半掩面地坐到书房中时,方少铭不免取笑她:“两眼通红浮肿,跟个兔子似的,看你明天怎么见人!”
梅香不理他的话,抬起头来,真诚地向他道谢:“刚才,谢谢您!”又想了想,“然主仆有别,结拜的话,还请您收回去。”看到方少铭立刻沉下脸来,又急忙讨好地补充道,“虽然不能称您一声大哥,可在奴婢…”忽觉得很肉麻,但仍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说下去,“在奴婢心里,您就跟我的亲大哥一般!”
方少铭却不接受,反过来要说服她:“我的话可是出口了!何况你今天闹得这么大,说不定你家夫人明儿就听说了,怎好收回?再说了,这样岂不正好,咱们结拜成了兄妹,就没有通房那回事儿了!你家夫人对你的疑心也能减一大半儿了!”
“不会的!”梅香笃定地道,“没有人会跑到夫人面前嚼这等无用的舌根的!就算过段时间,夫人无意中听说了,以她多疑的性子,也不大会相信,到时那些下人们更不敢出面证实了。”
“咦?难道没有人想把你这‘大总管’拉下马吗?”方少铭觉得十分惊奇,半开玩笑地问道。
梅香苦笑:“把我拉下了马,他不一定能取而代之。夫人可不是因功而赏之人,她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以前多的是在她面前告我状的人,夫人当然也罚了我,收回了我的权力,可却早忘记那告状的人了。如果那人敢提醒她,夫人肯定把眼一瞪,说:‘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要什么赏?’”
的确!方少铭想到妻子非常人所能理解的思维,“噗嗤”地一笑。
“久而久之,就没有敢到夫人面前嚼舌根了,夫人叫做什么做什么,问什么答什么,绝不多言。”梅香眨着眼睛道,“其实夫人这样不也挺好的吗?心眼不多,城府不深,至少不会像芳菲儿那样成功地算计了您!”
“唉!”方少铭叹了口气,有些难过地道,“芳非儿临死前,有没有提出见我?或留什么话给我?”
“没有,只说让我好好照顾孩子!”梅香道。
虽然暗怀胎儿是为了固宠,也为了日后有儿傍身,但到最关键的时候,却宁可丢掉自己的性命,来保住自己的孩子。天底下的母亲是不是都这样呢?
方少铭沉默了半晌,忽又问:“你真不肯做我干妹?”
“奴婢又没做什么,怎配得上做您的干妹?”梅香笑道,“如果是这样,那您的‘妹妹’就太多了!”
其实,想来您现在的“妹妹”已经很多了!梅香腹诽道。二千多年后不是有一道歌叫《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吗?
方少铭心说,你是不一样的。但又想到自己年少荒唐时,确实跟不少美婢清倌舞娘乱叫哥哥妹妹的,一时浑身不自在,只好挥手赶人:“好了,今天你折腾得够累了,我这边不用你服侍,你回自己房间好好睡一觉吧!”
“好吧!那奴婢告退了”梅香笑道。
她在后罩房西厢里有个独住的小间,这几日又是夫人分娩,又是收帐对帐,每日还得到大少爷方展鸿那里去坐坐,盯着下人,以免那些乳娘婢子以为大少爷失宠,没有尽心照料。
所以,她已有几日没回来这里歇息了。梅香亲切地摸了摸屋里的小摆件和简单的床铺,满怀心事地躺了下去。
刚闭着眼睛准备安睡,忽然感觉到枕头有点硬,似乎塞了什么东西。她骨碌地爬起来,抓着那枕头奔到床铺的另一个角落,那里的小方桌上摆着她的针线篮子。
她颤抖地拿起剪刀,一下子把枕头的边沿剪开,果然发现里面藏了一个用防水布包着的包裹。
她打开一看,愣住了:那里躺着两张有些陈旧的金关麻纸,一朵粉嫩的石榴绢花,一方小小的棉帕叠成的鼓包。
两张麻纸是役兵移交的凭书,上面写着父亲和大弟的名字,盖着锦州统兵府的大印,只要找到肯接收的军营就可以转进去了。
她又瞧了瞧那朵莹巧的绢花,感觉和市面上卖的大不相同。打开布包,掉出一枚秀气可爱的珠花。
她忙捉在手里,又抖开了那块鹅黄素色棉帕,发现边角上用墨笔写着几个极小的楷字:我走了,你保重。
我走了,你保重。这什么意思?梅香恍惚地想着,又低下头去研究那几个写得刚健雄强的字体,发现泪水又“啪啪”地掉了下来。
唉,怎么今晚的眼泪好像流不完似的!她半是欢喜,半是哀伤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