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决确实清楚,不过没有挑明,自言自语般委婉道来:“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但寡情薄义者不少,痴心坚笃者却也不乏,若要论断,武将军当属后者。”
仿如霹雳当头,武一涵神色顿变,跟着心跳也在瞬间快了不只一拍,但仍旧克制着内心的紧张,故作冷静:“何以见得?”
容决离座而起,来到他近前,沉声道:“为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青梅竹马抛血十数载,终身未娶,无怨无悔,不求相守,只求她安然无恙便心满意足,如此痴情,世之罕见,晚辈深为敬佩。”他说这话时眼中毫无冷芒,尽是发自肺腑的折服。
不过顿了顿,他又转了话口:“付出虽好,但若佳人不知,只怕武将军至死也难瞑目。”
武一涵身体一僵,面色开始发白。
容决绕过趴在地上惶恐观望的两个将领,在离武一涵最近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笑道:“如今她过得并不开心,被禁幽院,思女成疾,若再不相救,只怕也会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武将军既然对她念念不忘,便该做出抉择——是选择愚忠,以此逃避心中所眷,还是坦诚面对,不弃她妇人之身,与她相守晚年,就看你这一生到底为何而活了。”
一语出,武一涵眼睛潮湿,蕴出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心里常年压抑的情感被人揭开,山洪一样决了堤,再难克制。
如此人所说,他不是热衷于功名利禄,也不是热血方刚之人。相反,此生所求不多,就是看着心中牵挂的人安好如常便满足,所以从二十几岁起,他就跟随了苏烈。本来是苏府武仆,但是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就被调到沙场充兵去了,至此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一直牵挂的女子。
他无计可施,唯有奋勇杀敌,成为苏烈麾下一员,才能在他偶尔回府时带上自己,从而有机会接近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同时又不会给她带来困扰。在知道她的生活并不是自己心中希望的那样时,他曾有过挣扎,想要带她远走高飞,哪怕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无所谓,只要不让她身陷苦郁就好过所有,只不过终归没有向她开口的勇气。
之所以尽心辅佐苏烈的独子苏湛,就是觉得他为人坦荡,率直真诚,待她如生母。为表感激,他就把精力如数投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身上,希望他能尽早成为一家之主,好让她过上安乐无忧的日子。
只是数年不见,他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得当年那个与她一起在水塘中嬉戏玩闹的懵懂少年?
长久不见武一涵言语,容决首先出声,打破了室内的死寂:“一个人若能知道自己一生为何而活,即便追求不到心中所冀,那也未必是一种不幸,至少已经争取过,此生无憾。但若对放在眼前的机会视而不见,错过的话,只能空留嗟叹。”
明白武一涵的挣扎,片刻停顿后,他复又离座,来到他跟前屈膝蹲下,看着这个战将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每个人的命运不由他人决定,选择哪条路,我不会勉强武将军,更不会左右你。如果已经习惯了营中那股铁血豪情,我会放你离开,让你重新回到苏湛麾下。假若武将军放不下她,那我给你机会,但是能不能如愿以偿,就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一席话,让武一涵神色怔愣地看来他,视线对上那双幽潭一样深不见底的眼睛,久久不动。片刻后才移到虚空中,似乎在那里看到了一个女子的一颦一笑和喜怒哀乐,模糊而遥远,却又真真实实地发生过。
“是去是留,武将军但可自便。”容决迎上他复杂的目光,没再多说,抬手示意起阳:“放了他。”
“公子——”起阳惊呼出声,担心道:“苏烈和皇帝要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容荟深也惊慌莫名,他比起阳更担心这点:假若这个病子尚在人世的消息被皇家和苏烈知道,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容决却似无所谓,俯首看去武一涵呆立不动的坚挺身姿,承诺道:“武将军尽可放心离开,我不会杀你,更不会用她威胁你。”
听到这样的话,武一涵怔怔不动,一双潮红的眼睛定定注视着这个莫测却又无害的病弱公子,百转千思:“可否让我走得明白……你是谁?”
容决失笑,没有立即回答,仿似也在思量着告诉武一涵后,会不会生出对容家,也就是对他自己不利的后果,因而避重就轻,看了一眼微微发慌的容荟深,自嘲笑道:“一个十年前死在豺狼堆里的人。”
死在豺狼堆里的人?武一涵的表情微微愣住。
“我走。”挣扎良久,他才看着虚空沉沉道,“带她走。”
容决笑笑,并没有立即放他离开,而是向起阳使了个眼色,让他带一个人进来。
武一涵不解,以为会是心中牵挂的那个她,但是看到来人熟悉的面容时,他吃了不小一惊,脱口呼出:“风泽?你……”
进来那人也是一身将服,弱冠之龄的样子,眉目明朗,呈现在凛凛俊姿中的,是一张丝毫看不出城府的厚诚面容。
此刻,年轻将领挺身而直,清俊面容上含着令武一涵倍感陌生的表情,进来后向容决俯首欠身,行了一礼后才转向他,语声近乎冷漠:“武将军,感谢您对风泽的信任。”
武一涵彻底呆住,猝地看去容决淡淡挂笑的病容,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明白过来了,这个与苏湛相交甚好的年轻将领,是那个病子安排在漠北大营的暗棋,所以他才会对他晓之不误,或者说他对苏家父子也了如指掌……
“风泽年少有为,虽然不在武将军麾下,但深得你厚爱,相信定不会让武将军失望。”容决笑意清浅,凝视着武一涵震惊难言的面容,对身边这个年轻战将令语有加:“若当真离开,想必武将军对那五万将士也有牵挂。风泽无父无母,但知恩图报,纵然身出两营,但一定视十二营一众士兵为手足,善待那些生死兄弟。”
言外之意是何,武一涵如何不清楚?他要自己彻底妥协,要自己让位于风泽,让他代替自己,去驾驭那五万精兵。
“武将军威望有加,风泽视您为楷模。虽然年少,但一定体恤下属,优待兄弟,不负您厚望!”年轻将领挺身抱拳,向着这个年长自己一辈的将帅拱手一礼,言语诚恳,丝毫不见不敬。
武一涵表情复杂,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后长叹口气,颤抖着双手拍上他肩膀,哑声道:“……好好干吧,别做伤天害理的事就行……随我来吧,去跟那些兄弟交代一下。”
风泽郑重点头,看了看容决,得到他的允许后跟去武一涵,与他向着华灯初上的相府前院走去,片刻间身影消失不见……
容荟深彻底呆住,不知道这个病子什么时候用了手段,竟然已经在漠北大营安排了暗手。那么他虽然缠绵病榻,常年待在枕月轩调养身子,却对外面的事晓之不误,是否他身边……还有暗线?
兀自思量的时候,一阵求饶声突然传入耳际,打破了他的思绪。俯首一看,是剩下那两个将领幡然醒悟过来,跑到容决身边哀声讨饶。
看着像狗一样趴在地上的两人,他突然很想知道,他们又会有怎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