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抬在沈府大门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天色都有些阴暗了下来。
还未到府门,就看一个褐衫矮髻的婆子双手紧握,急匆匆的步子踱来踱去,脸色铁青带些焦急,一看一顶轿子挺稳在了沈府的门前立马就停滞了来回走动的步子,待看清身边的安嬷嬷时忽而舒了一口气,急匆匆的奔了过来。
“里面可是三姑娘?”秦嬷嬷往里探了一眼,低声问着一侧的安嬷嬷。
嬷嬷点头答是,看到秦嬷嬷脸色焦急,双手冻得铁青,想必是在门外等了好一阵子。她立马心中一紧,忙问:“可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秦嬷嬷脸色铁青的点了点头,不做作言,斜睨了一眼面前站着的一群小厮,手一挥吩咐旁边的一个女婢递了银子,安嬷嬷小心翼翼的将沈明伊扶出轿子,心里却不停的打着鼓,烟云被唤去了停梅阁,姑娘和她都不在,留下的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婢人只会偷懒或是去别家小主哪里讨喜,年纪小些的根本不经事。既是老夫人将秦嬷嬷都派来等着小姐,想必一定是什么大事。
安嬷嬷不敢妄加定论,拉了姑娘的手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在耳旁低语了几番,而后退后几步,望风着看周围有无闲来无事的婢人听墙角的。
沈明伊表情严肃起来,握紧手中的帕子:“嬷嬷,是否大母出了什么事?”
秦嬷嬷脸色一滞,膝盖一软便在姑娘面前直直的跪了下去,话语中带些哭腔,连连道:“我服侍了老夫人半辈子了,无病无灾的,她为子孙操碎了心,我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只希望她能颐养天年过上余生舒服的日子,可…”话还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拿出手帕捻了两下眼眶中的泪水。
这话说的含糊,可是沈明伊却听明白了。她上前一步,急忙扶起了地上的秦嬷嬷,连连道:“嬷嬷你身子大了,有话直说便是,再对我行这么大的礼便是折杀小婢了。”
秦嬷嬷嗳了一声,对于今日的事徐徐道来。
原来自打沈明伊出门之后,敖氏就一直阖眼靠在太师椅上,脸色很是不好,几个送饭的女婢都被打发了出去,说是自个今日食欲不好没有心情,秦嬷嬷担忧,在旁提点了一句,要不请个郎中去看看,谁料一句话不爽惹得老夫人更怒了,提了茶杯就砸了几个婢人,然后轰走了一屋子的人。
沈明伊心里直嘀咕,这早晨还好好的,怎会突然生这么大的火?
她狐疑的盯着面前的秦嬷嬷,却发觉面前的人神色有些不自在,定是有事情瞒着自己,她拽了几下秦嬷嬷的衣袖,仰头皱紧了眉头,问:“大母为什么突然生了这么大的气?可是有人欺负了她?”
秦嬷嬷身子一怔,这才料到姑娘才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就算说了什么也只当是笑话听罢。于是脸色舒缓了起来,犹豫的说:“今日碧源进来对老夫人说了点什么,可是当时奴婢和几个伺候着的人都被轰到了门外,她不大一会就出来了,也没看出什么奇怪的地方。要不然,姑娘去打听一下碧源?”
见状,沈明伊了解了这婆子的想法,原来是想让她仗着自己三姑娘的尊贵身份去打听事情,且认为小孩子天真又童言无忌,就算打听出了什么也不会细想便汇报出来。
沈明伊有些犹豫,一来碧源是三姨娘手下的婢女,今日在大母的阁子里闹得那么凶,两人定是拉不开脸以后不相往来,二来大母素不喜别人打听她的事情,既然已经把秦嬷嬷都轰了出来,再去打听就会遭人憎恶。
思索再三,她摇摇头,直直的望着远处藏匿在竹林一角的小阁楼,朝秦嬷嬷摆了摆手,道:“你先拿些点心来,我去看望一下大母。”
听罢这话,秦嬷嬷脸色苍白,连忙上前一步跟着,口中阻拦道:“现在老夫人脾气不定,怕伤了姑娘的身子,不如…等明日?”
“不行,”沈明伊连头也没回,语气格外笃定,“今日有重要的宴席,二姨娘请了那么多的宾客来,若是大母不来出席难免会让她难堪的,这样拂了二姨娘的面子。”
二姨娘本就不受宠,待到大母搬去与之同住,这才镇住了阁子里一堆势利眼的婢人,若是今日大母不出面,免不了那些闲话就传了出去,二姨娘以后的日子就更难办了。
晃了几步,待她走到舒云阁大门的时候,自个心里也有些虚乎。
安嬷嬷在旁神色堪忧,她也知道敖氏乖戾的脾气,生气起来六亲不认的,连自己的亲儿子都可以下手鞭打以至数月皮肤皲裂,半点水也沾不得,更何况是这个老夫人正眼都没有看过的嫡女。
她在旁劝阻道:“姑娘,不如等老夫人心情好了,再来问问。”
沈明伊还未开口,只听屋内传来沉闷闷的一声:“是明儿么?”
突然的一句声音让在场三人吓了一跳,安嬷嬷与秦嬷嬷面面相觑,眼睛直愣愣的盯着面前的姑娘,沈明伊也是一怔,忙糯声称是,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听闻大母身子不适,明儿忧心的很,想来看看。”
里面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沈明伊神色不变,上前一步又敲了几下房门,又是得到了允许才推门而入。
进门的正中央,敖氏正闭目养神躺在檀木躺椅上小憩了起来,身上裹着一个绒毛半裹的褐色貂裘,整个身子都被掖的严严实实的。一旁炉子噼里啪啦烧的正旺,红彤彤的炭火滋滋的冒了几丝热气。看她进门,靠椅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握着把手有些费力的探起身子,沈明伊忙过去扶起敖氏的身子,把一旁的软垫塞在枕下规整好了,低头小声说道:“大母您要起来吩咐便是了。”
敖氏摆了摆手,自个扶着座椅坐端了,神色恹恹的看着面前孙女,淡漠的说了句:“回来了。”
沈明伊心中一紧,垂低头不说话,她知道自个出府的事情是瞒不过大母的,大母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个沈府都布着眼线,一点风吹草动她都是知晓的。
她犹豫再三,还是如实说了:“明儿记挂着二姨娘的生辰,知道姨娘喜佛理,上山去寻了个佛像想赠与姨娘,也不知喜不喜欢。”
敖氏脸色稍稍缓和了,嘴抿成了一条线,僵硬的语气不自主的舒缓了几分,道:“你是与你二哥求的吧,年纪小小的就懂事了。”听到孙女的这番话,敖氏不由沉思了起来,以前以为她除了吃喝玩乐就是疯癫,木讷的不谙世事的样子,可如今居然懂得奉承人,乖顺心思缜密到了这个地步。
敖氏一句点破她的用心,不愧是在爹走后维系了沈家半辈子的老人。沈明伊敛下眸子轻抿唇随着笑,却不多作言。敖氏突然朝她找了招手,又拍了拍侧旁的扶手,道:“你搬个小凳,坐我近些,我有话问你。”
她言是,乖巧的坐在红木圆椅上。
敖氏摸着她的云鬓,眼睛含些怜惜,看了几眼之后微微叹息道:“都怪我身子不好,一心都扑在了你生病的哥哥身上,却常常忽略了你。也不知我沈家前辈子造的什么孽,大孙儿和儿子一模一样的气我,都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二孙儿又指望不主,疯疯癫癫的简直是魔障附身。”她眼睛透过自己无神,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的收不住话,看她落寞的神情,沈明伊心中也是一凉,方才想尽办法找不到合适的词安慰,只听敖氏忽而叹了一口气,苦笑着摇头说,“罢了,我与你说这些干嘛,你年纪小正是无忧无虑快活的时候,以后嫁个好人家我便是安心了。这人老也,连话都多了。”
沈明伊心中一咯噔,以前快至二九岁了,从未从敖氏的口里听到“嫁人”这两个字眼,有婆子登门拜访说亲也被打发去了,老夫人说儿孙都不在身边想多留丫头。
可如今…?
她心里一沉,难不成大母心中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沈明伊沉住气,哪家的女子会不知羞去问自个定下的亲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定下了只有依的份上。
她弯了眼睛,略带娇羞的低下了头,笑说:“大母说哪里的话,明儿若是嫁了人不就如轻蕊姐姐一样被大红花轿抬到府里,活活闷死在里面了。”
轻蕊是大哥的夫人,因为大哥常年征战在外,家中的女婢也大多被分到了别处,每日都被困在冷冷清清的雪松阁里郁郁寡欢,既无人陪又念家的很,以前沈明伊会时常跑过去寻她一起踏青,但敖氏怕着大家闺秀的女儿染了孙女调皮张扬的毛病,就断了两人的来往。
敖氏脸上有些不悦,道:“轻蕊举止谈吐合理,不像你一样疯癫。”
沈明伊也没反驳,含笑说是,低头顺眉甚是乖巧的模样越看越让人喜欢。
敖氏定定的看了她半晌,又带着复杂的目光移开到了别处,揉着额间轻叹道:“只可惜了我没有女儿,更没有真儿家的福气,南氏的女儿入了宫门宠了隆恩,这是旁人做梦也想不来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