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计师事务所的职员宿舍在2号楼一楼，只有四间，105、107是保安宿舍，104是男职员宿舍，106是女职员宿舍。一间二十五六平米的屋子，进门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左边是洗漱间和厕所，卧室又被分隔成里外套间，挤了满满的八张床，上下铺，住的都是家不在本市的未婚女职员。雪容住在外屋靠门口的下铺。狭窄的屋子被生活用品塞得密不透风，还用杆子和布搭了三个简易的衣柜，屋子里几乎再也没有其他的空间。雪容很庆幸自己衣服不多。而且宿舍里收容了一只虎皮黑纹的流浪母猫，对尤利西斯来说也是个吸引力不小的存在，因此尤利西斯一反常态地没有抱怨，伪装成外边的流浪猫，一心想把那只黑纹母猫骗到手。
乔斯坦·内贾德在《苏菲的世界》里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天使和一个凡人一起穿过雾气弥漫的沼泽，两人遇到了一个树桩，人绕了过去，而天使直接从树桩中央穿过。人由此认为天使是气体一样的物质构成的，天使惊讶地说：“我们穿过了雾气，是因为我们比气体更固体。你绕过了树桩，而我像穿过雾气一样穿过了树桩，是因为天使是比固体更固体的存在啊！”
现在，午夜的会计师事务所女职员宿舍走廊里靠门口的一侧，就站着一位穿墙而过的，比固体更固体的天使。
凌晨一点，雪容对床的红艋起来上厕所，见到了门口站立的天使修长的身影，长发披垂。她大气也不敢出，以闪电般的速度走进厕所，关上门，又极快地闪了出来，恐惧和慌张中甚至忘记了冲水。她背对天使，一溜小跑地来到自己床边，钻进了拉起的布帘之后，将自己床上的狭小空间遮挡得严严实实。
“幻觉，一定是幻觉……我睡昏了头……”颤动的帘子后面，她低低地自语。一会儿，低语声被疲倦的鼾声取代。
凌晨四点，雪容起床走向厕所。昨晚临睡前的一大杯热水果然没有白喝。
“Shirley，好久不见。”走廊尽头，立着一个细长的人影。
雪容的眼睛讶异地睁大了：“Eula？你不是在上京吗？怎么会到我这里？”
“来看看你嘛。”Eula的声音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般甜腻。
“三更半夜在这里吓唬人，把我同事们吓着怎么办？”
“不会吧？我可是大天使长啊，一般人想见一面都没有机会！”Eula骄傲地说。
“你个老没正经的白痴！谁要看见你，估计要后悔一辈子。”雪容一扫平日的斯文，“不知Eula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虽是凌晨四点，Eula精神十足，摇头晃脑道：“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天使星夜到此，正是为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快说。”雪容催道，“我还要睡觉呢。”
“提防魔王的复活。”天堂军团的大天使长Eula表情郑重地说出了一句在市面上的幻想小说里最常见也最滥俗的一句台词。
雪容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半晌，她才缓缓开口：“不用你提醒吧。我们这些狩魔天使在人间这么多年，不就是为的提防吗？”
Eula叹了口气：“可是，我对你仍然放心不下……我知道你喜欢力量，可不要因此而误入歧途。”
“实战总是面临危险，不拥有强大的力量就无法胜任狩魔的工作。”雪容面色如霜，“我可不像坐在天堂里每天传达上面命令的那些家伙。”
“另外，还有一件事，听说魔界军团装备部开发了一种能够隐藏灵力的类人身体并投入使用，这样一来情势变成了敌暗我明，对我们十分不利，几天之内我们已经损失了几十位在人间狩魔的低阶天使。”Eula的脸色有些难看，“当然，Terry也在带领天堂的研发团队加紧开发，估计我们的应对装备也很快开发出来，只是这段时间……”
“知道了。”雪容道，“我会小心。”
Eula沉默了一会儿，说：“Shirley，请珍重。”她的后背生出了荧荧光翼，身子轻盈地飘浮了起来。
“Elven到了上京，你知道吗？”雪容问。
Eula点头：“知道，只是我们住的地方相隔很远，还没有见过面。”
“如果有机会，好好照顾她。”雪容请求。Elven是她放心不下的同伴，常常在心中牵挂。
“我会的。”Eula转身穿过湿迹斑驳的洗漱间的墙壁，穿过厚重的防盗铁门，穿过外面的白色走廊，飞上天空。外间白色走廊里沉睡的黑纹猫咪在直觉的驱使下醒来，目送了天使飞过的最后一点荧光。
不知不觉已经将近一个月了，每天晚上雪容都穿过召临公园去巡船胡同的十八层公寓吃晚饭，羽辰的做饭手艺渐渐有了起色，可是他的记忆恢复情况却不容乐观。丁香银行里有他的档案——桂花市人，二十四岁，金融硕士。可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家乡的样子，连自己上过的大学也没有丝毫印象。雪容觉得自己仿佛在公园的长椅上捡回了一个初生的婴儿，他对她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与依赖。
“Eula要是知道这件事，可就热闹了……”雪容心想。Eula是天堂军团的七位创建者之一，大天使长，最接近上帝的风之天使。自从她与另一个大天使有过一段未开始就结束的情缘，就再也不相信任何陌生人，将自己封在冰冷洁白的云端之上，高处不胜寒。要是她知道雪容捡回一个陌生男人，不把他从十八楼上扔下去才怪。
有一天晚上雪容从十八层公寓出来，看着流光溢彩的街道与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想起好久没有联系Elven了。Elven原本也在人间狩魔，还有了一个人类男友Firleo，在人间界的金达莱市工作。Elven深陷与人类的恋情中难以自拔，为了寻找未来毅然去了上京，在妹妹的帮助下很快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出纳的工作。在雪容到丁香城之前曾经给她打过一次电话，她说公司快解散了，大家都在递交辞呈。这令雪容更加放心不下。她拨通了Elven的电话。
铃声响过许久才有人接，那端传来的声音有气无力。
“阿紫，我是雪容。”雪容急切地说。Elven在人间界狩魔时，名字是紫雾雨，出于个人偏好，雪容更喜欢称呼天使们在人间界的名字。
“……嗯。”
“你还好吧？”
“……还可以吧……”
“你过得怎么样？找到新工作了吗？”
“正在找。钱快花光了，再过一个月，也就是回去的时候了。”紫雾雨在雪容面前是一贯的坦白。
“回来吧。”雪容劝道，“人间界这边其实很好。上京太大太挤，不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地方。”
在他们小时候，大家都想去上京、上沪一带寻找未来，可是其实大多数人的未来并不在那里。两座大型的天堂都市只不过是粉红色的梦，存在于天使们的幻想当中。雪容也曾做过这样的梦，可是很快就清醒过来，觉得在人间随意地飘荡更适合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恐怕已经留在上京了吧？时隔多年，雪容的感觉已经渐渐淡去，不再像过去那样，一想就是伤心的疼痛。
她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由于爱情而被削职的天使，在来到凡间狩魔之前曾被关入罪之渊度过八百年。八百年被锁在冰冷潮湿的岩石上受尽煎熬，再走出地下，来到人间，已是沧海桑田，也断了去上京的念。
“上面说，希望你来上京。”Elven轻声说，“当年你是最耀眼的晨星，你的光辉引导太阳的金车在天穹运行。”
“谢上面的美意。”雪容淡然回答，“我已经习惯了人间的生活，不像过去那么想去上京了。再说，人间也需要我。”
Elven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挂断。雪容抬起头，见建行和新港两座大楼矗立在夜空之中，仿佛《魔戒》中的双塔。水泥场院寂然无声，黑纹猫蜷在台阶下面，值勤的保安笔直地站在白色走廊门口，仿佛一尊雕塑。暗蓝的天空中忽然划过一道闪亮的光迹，雪容凝眸细看，不是流星，是一团很强的灵力，不知是敌是友。
“今天我累了，不想多管闲事。”她自语，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来开门。
“Shirley!我是Fiona！有一个A3级魔鬼逃到了你的辖区，请提高警惕！”一个轻快的女声在雪容的脑海里响了起来。“我讨厌直接切入思维通讯！下次有事打电话过来！”雪容抗议，“我脑子里的东西全被你的声音搅乱了。”
“对不起，我这正忙着恋爱呢，总打电话老公要问的。”那人不好意思地笑了，“而且那魔鬼好像无心和我交手，只打了照面就匆匆逃了。我用水镜追踪去向，看到往你那边去了。”
“所以你就把魔鬼给我留着，自己在那里享受。”
“魔鬼常常会对最亲近的人下手，我怕危及我老公嘛。”Fiona是另一个辖区的狩魔天使，高中曾经和Eula同桌，现在在人间某个都市穿戴名牌傲然出入，过着令人眼红的小资生活。
“韩冰姗，算你狠。记着，你欠我一个人情。”雪容懒洋洋地说。
“姐，你在说什么？”守卫的保安终于忍不住了，好奇地问她。他只有十八九岁，就住在她隔壁，每次见面总要点头微笑向她问好，一口一个“姐”叫得很甜。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认识她。
“没什么，有个朋友要我去客串戏剧，我在练习台词。”雪容诚挚地撒谎。
年轻的保安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姐，你生活还挺丰富的。”
是很丰富，丰富得过头了。雪容心想，前两天，商业大学的跳楼事件刚刚解决，现在又来了一件棘手的狩魔任务。还有每天永远也忙不完的工作，领导总是在下班之前的半个小时来到办公室里把一大摊新任务交派给你，并且带着鼓励的微笑告诉你明天验收。人生像陀螺不断打转，你以为在原地不动，其实已经不知道转到什么地方去了。即使每天站岗守卫的保安也是一样。
她回报他一个微笑，走进了宿舍。
天使军将混入人间的恶魔按灵力级别由高到低分为ABCDE五等，每等里从低到高又有一二三级之分。A3级算是能力很强的恶魔了，雪容自从来到人间狩魔，还从没有遇到过A级对手。
“这可不是普通的小喽罗啊，而是仅次于恶魔大军统帅的分队长，应该是魔界四大公爵之一吧。”雪容在心里估计着对手的份量。四公爵是魔军统帅的忠实部下，曾经由乌良、鲍婆、路却埃和坎特南分任，就像四大天使曾经是米迦勒、加百列、乌烈儿和拉斐尔一样。在一千八百年前的天堂与地狱的大对决中，雪容于响彻天地的厮杀声里，穿过天使凌乱飞舞的羽毛和恶魔横飞的鲜血，与每个恶魔公爵交手了一个回合。
一个回合，仅此而已。
她的剑快如电光，四位公爵全部倒下，再无还手之力。
然后她就站在魔鬼军团的大统帅面前。
他高大魁梧，头发和眼睛漆黑如夜，吸去了周围的所有星光。
唯有她傲然而立，银发如雪，红眸如焰，面容皎洁如月。
她的光辉照亮了他。他眯起眼睛，赞赏地望着她：“身手不错。”
她的眼中未有丝毫波澜，在他气势的重压之下，拿剑的手依然沉稳，未动分毫。一时间所有的天使和恶魔都为之屏息。他们是百万军中最强大的天使与恶魔，他们的决战，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搏。
两人同时跃起，长剑相交，响声如雷。宇宙在这交锋之下震颤，仿佛就要被两股巨大的气流撕裂。
雪容叹了口气。曾被打入罪之渊的她已经今非昔比，八百年的幽禁生活已经耗去了她的近半灵力。没有光，没有希望，不知还要被铁链锁住多久，每天都有小鬼来吃她的心脏，周围是墨黑的夜，听到小鬼们吱吱的叫声，听到它们在黑暗里猎食的饕餮之声，感觉到胸腔被利爪撕过的疼痛，温热的血滴在岩石上，渐渐冷却成紫黑的痕迹。偶尔会有恶魔来看她，嘲笑她，或是为她叹息。“看吧，天堂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大天使的。她在天地大战中曾经保护过他们，可是现在，他们不要她了。”她有时听见这样的低语。
有一天，他来看她。曾经败在她剑下的对手，如今目光中带着怜惜。
“真没有想到……”他轻轻托起她的脸，她颊上带有小鬼利爪留下的血痕，光辉不再，胸前白衣被血染透。
她沉默不语。
他诱惑地在她耳边低语：“顺从我吧，我能够带你出去。”
她的眸中忽然闪过一道光，又黯淡了下去。
曾几何时，当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当耶稣独自行走于郊外的旷野，魔鬼也这般诱惑过他们。
他分叉的舌尖喷吐着丝丝热气，手臂仿佛蛇一样缠在她柔软的纤腰：“怎么样？给你时间考虑。”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将近绝望的时刻，偏偏带来希望的是敌人。
如果那时她答应了他，将会发生什么事情？雪容想象不到，也不愿去想。还是集中精力准备对付眼前的敌人吧。她不去找那个魔鬼，魔鬼也很可能找到她。毕竟，对于魔鬼来说，打败天地大战中最强的战天使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