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城座落在东北边境,是一座临江城市,凇华江穿城而过,将这座城市分成南北两部分。江南的旧城区和江北的新城区由三座过江大桥连通,遥相呼应,如同江边闪耀的一对双子星。这座边境城市历史悠久,江南的旧城区更是有许多欧式风格的古老建筑,给城市增添了神秘优雅的异国情调,其中以中心大街最为著名。召临公园就在中心大街附近,公园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已不可考,出了公园北门往江边的方向走,有一条老旧的巡船胡同,再过去就是江畔了。
十五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在巡船胡同高层公寓顶层的一间屋子里了。这是二十多平米的小屋,一室一厨,从屋子到厨房有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走廊。他们进屋时,墙上的老式挂钟刚刚敲响了十一下。
这间小屋铺着黄色的木地板,地板中央是一张玻璃面的圆茶几,上面放着一份粉红色的《经济观察报》,茶几旁是看上去不甚结实的蓝色塑料凳,靠墙立着一个深绿色的拉杆行李箱,轮子上沾了不少土,拉杆的把手部位已经有点磨损了,临窗是一张双人床,对着床是一个矮几,上面放着一台老旧的电视机,没有机顶盒,只有一条积了灰的白色线路一直伸到窗外。
少女走进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给男子端过来:“在外面冷了吧?喝点暖一暖。”她端咖啡杯的手指纤长洁白。
男子接过咖啡,坐在凳子上,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看上去十八九岁年纪,光洁的黑色长发披在肩上,肌肤如雪。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纳兰雪容。”真是人如其名。
雪容脱去外面的白色风衣,露出里面绣有淡淡彩色花边的白衬衫,很随意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摸着白猫柔软的长毛,轻轻地给它搔痒。“我想你的失忆大概是暂时的,看你好像刚刚失去记忆不久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刚失忆?”男子问。
“看你的打扮,不像是流浪很久了。”雪容说,“你翻翻你的口袋,里面或许有身份的标志。证件、手机里总能查到一点线索。”
男子依言翻了翻口袋,果然摸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黑色的皮夹,雪容松了白猫,跳下床来和他一起看,里面是驾照、银行卡、几张纸币和一张报到证——九月一日到稻笠十二街的丁香银行报到上班——证件的名字是华羽辰。
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公园长椅上休憩的男子一样迷失,忘记自己是谁,忘记何去何从。但是有一些痕迹——比如这些证件——是印有人生轨迹的凭据,可以帮助我们回忆。如果这些证件是真实的,无疑可以起到证明身份的作用,如果是伪造的,失忆的人也无法辨别,并且多半会信以为真。这一套身份证明的真假无从查考,我们姑且相信这是真实的,称这名男子为华羽辰。羽辰看见了这些,便向雪容打听今天是几月几号,以及从这里去丁香银行的方向。他要从现有的线索逐步查起,找回自己的记忆,即使面对的是茫茫大雾一样的过去与未来。
雪容一一告诉了他。然后歪着头问:“你已经知道了自己叫华羽辰。感觉有没有找回一点过去的记忆?”
华羽辰喝干了咖啡,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是想不起来。即使有了一个名字,如果别人这样叫我,我也要反应一下才肯答应呢。”
“不要急,慢慢想,有了一点线索总比什么也没有好。”雪容微笑,“也许睡上一觉就想起来了。”她指了指双人床。
华羽辰看了看她,目光有些复杂。如果她肯和在公园里的一个失忆的陌生人共度一宵,那她也未免太过随便。也许有些时候,越是看上去安静清纯的女孩越有奔放热烈的内心。
“我在小床上睡。”她笑笑,抱了一条被子走向狭窄走廊的壁橱。
他跟过去,壁橱明显曾经做过孩子的小床,有一盏可爱的天使形状的壁灯,四壁还挂有一些积满灰尘的玩具,但现在已经用做衣柜,放着为数不多的几件款式简单的衣服。她把壁橱里的衣服全部放进深绿色拉杆箱里,铺上被褥。
“你睡大床,我睡这里吧。”他充满歉意地推辞。
雪容看了他一眼:“壁橱这么小,你能睡下才怪。”
“可是,你睡也不舒服啊。”他说。
“总比你舒服。”她爽朗地说,“进屋吧,我要睡了。屋里有电视,想看可以打开。锅盖天线,收不来几个台。还有,床不太结实,有一处板子有点塌了。没办法,房东搬来时就是那样的。你小心点儿。”白猫跳到她床上,很显然她要抱着这只猫一起睡。华羽辰微微皱了皱眉,他并不讨厌猫,可是看见这只白猫,多少总觉得有些不舒服,白猫绿荧荧的眼睛里好像充满了戒备与敌意,竟像是面对着一个对手。雪容却毫不在意,信手将壁橱的隔断帘拉上了。这是一幅深蓝色的棉布帘,上面印着淡金色的星星和月亮,还有一间小屋,窗口透出温暖的灯光。
华羽辰想到天下之大,自己竟无一处可去,不禁叹息一声,回到房间里关上门,躺在那张大床上。枕衾的清香令他觉得十分舒适,但他心事沉重,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打开电视。令他失望的是,这台黑白电视只能收来一个新闻频道,还夹着雪花与杂音。他发现自己虽然忘记了身份,但是对电视里播报的时事却没有忘记的迹象,曾经掌握的知识也还牢牢地扎根在他脑海里,所以新闻中接受采访的对象用英文发言时,他完全能够听懂。华羽辰心绪缭乱,渐渐地电视也看不进去,一心一意地思考着自己失忆的事情。自己记忆的断点应当就是公园的长椅,自己突然发现身在公园的长椅上,但是不知道应当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在那里多坐了一会儿仔细回想,然后被白猫撞到,遇上了雪容。在那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雪容翻身的声音,时钟敲响了一下,已是凌晨一点。他只好关了电视,在纷杂的思绪中朦胧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