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一
黑暗早已笼罩了这座繁华的城市。
华灯璀璨如星,街道车流不息。
在躲躲藏藏的黑暗中,在零零碎碎的阴影里,有一双泛着蓝光的凶狠瞳孔,这瞳孔,不属于人类,不属于流浪的猫狗,不属于任何在这城市里委屈苟活的生命。
它像一阵风,又像一道黄色的闪电,在黑暗里穿行,在角落里歇脚,焦灼不安也疲惫不堪。它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它已经逃跑了整整两天,此时它趴伏在一栋大楼的旮旯处,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行人。
它想要穿过这条马路,到对面去,而它已经在这旮旯里待了大半夜了。
饥饿和疲惫让它有点儿眩晕,它微微地喘着气,耳朵像灵动的雷达。
一阵香味飘到鼻腔里。让它不自觉地低鸣了一声。是肉的味道,鸡肉的味道。
一个孩子,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鸡翅,站在外面的路口,正惊讶地看向它。它蓦地一慌,它不相信自己暴露了。
但事实往往背道而驰,这孩子显然发现了它——这只黄色的大猫。于是,孩子转而惊喜地朝它跑去,挥舞着手里的鸡翅,一边喊:“黄猫!黄猫!”一边把鸡翅丢过去。
它愠怒地躲过飞来的鸡翅,看都不看一眼,身子耸动,直接站了起来。它本来想等到夜深入静再赶路的,但现在,它不得不作出选择。
面前的孩子震惊地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了它硕大的体格,脸色苍白地陡然惨叫起来:“啊!怪物!”
它龇龇牙,身子后退两步,便如上了劲的弹簧,腾地越过已经瘫坐在地上的孩子,跃向了灯光璀璨的街道。
也许静悄悄地堵住这个孩子的嘴是最明智的举动,也许这样贸然冲出去会造成无法预测的后果,但它还是狠不下心来。
二
当时这周围的群山还没有受到人类的影响,它还生活在山里,是山里的掠食者,是山魅之子,是美丽而高贵的生灵。
两年前,人类着手开发了那片山林,建起了风风火火的旅游业。在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大改造中,它不幸踩中了旅游公司狩猎游乐项目在山里埋下的捉野鸡的兽夹。
当时,发现它的那几个旅游公司的员工显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大家伙中招,先是敬畏、骇然,但紧接着却惊喜起来。它当时脚踝疼得钻心,愤怒而慌乱地吼叫。后来,它被那些人五花大绑,塞进了车子,几经转手,卖到了市里的动物园。
那天,它就这样被塞进了冰冷的铁笼。
起先,它反抗、怒吼、撕咬一切想要接近它的人,但是却遭到了两个驯兽师的殴打和教训。一道道鞭子落在它身上,抽起一条条鲜红欲滴的燎痕;电棍击打,让它全身痉挛。剥夺自由的束缚,饿尽了它所有的能量。
无尽的屈辱。
它病倒了,躺在灰白阴暗的笼子里,奄奄一息。
它受够了,它真想就这样死了,它也以为自己就要这样死了。
但是那天晚上,它突然挣扎着起来,来到铁笼旁,朝着远处模糊的黑暗看去,朝着那隐隐约约的山头看去,它从心底升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暴怒和不甘,甚至是仇恨。
它发出一声响彻整个动物园的吼叫,它不能死,最起码,现在不能死。
它开始配合,开始进食,开始接受治疗,开始接受训练,开始忍受游客赤裸裸的目光,开始漫长的等待。它在等待一个机会,或者去制造一个机会。
无尽的煎熬。
它努力观察着这个动物园,从有限的空间和视角里。
终于,它找到了机会,当每天傍晚来清理笼舍的饲养员再一次开了锁,打开笼门,当他进来准备掩上笼门时,它冲了过去。
无与伦比的爆发力,让它在这一刻,箭矢一般地扑倒了那个人,右爪压在他的脖子上。当它龇起牙准备咬下去。这人泪如泉涌,吓得哇哇大叫。
它觉得如此厌恶。身下之人如此懦弱,不值得弄脏它的牙齿。它一个翻身,便像一条鱼,蹿出了铁笼。
三
它越过那孩子,冲了出去,冲到了明晃晃的灯光下。
它不属于城市。
它刚一现身,立马引起了混乱。路人吓了一大跳,哇哇叫着躲开了,有些胆大的则拿出手机一阵乱拍。它冲着那些得意扬扬的闪光镜头一阵低吼,爪子抓着水泥地,就蹿向了机动车道。
穿行的车子也乱了起来,被它这一闯,喇叭尖鸣,车轮子在司机的惊慌中四下打滑,很多车差点儿碰到了一起,也差点儿撞到了它。
它紧张地、焦躁不安地躲过一辆辆灯光大亮的车子,终于有些狼狈地蹿到路的另一边。那里是一排低矮的居民区,迎面是一群同样大呼小叫的人。它径直从人群中跨过去,朝着前面黑乎乎的公园逃去。
公园里的树木和灌木虽然不多,但也让它稍微安了安心。它气喘吁吁地躲过人的目光,腾地直立起来,四爪用力,攀上了一棵低矮的梧桐树。它卧在梧桐树的枝叶里,尽可能地藏起来。
没多久,一道道手电筒的光就照了过来。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和孩子,十几个一群,挤挤挨挨地朝前推进,表情丰富地说笑着,像是在探险。
有人问:“刚刚跑到公园里的是什么?谁看清了?”
马上就有孩子答道:“大怪物!”
有个大人纠正道:“我没看太清,但可能是豹子,老大一只了!”
人们议论纷纷,公园里一会儿就塞满了人。
它紧眯着眼,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一动不敢动。它突然又想起两天前逃出动物园时所经历的那一幕。
当时,它蹿出了铁笼,朝着远山的方向跑。被它放过的人拉响了警报器,尖锐刺耳的呼啸声仿佛在喊:“不要放过任何一只动物!不要放过任何一只动物!”
动物园里很多职工慌慌张张地冲出来,对着它一阵围追堵截,甚至那两个教训过它的面目冰冷的驯兽师,也跑了过来。那两人长得差不多,同样的虎背熊腰,光头,都蓄着一茬青胡子,一个拿着电棍,一个手里甩着皮鞭。拿皮鞭的朝着它猛喝道:“呔!”鞭子化作残影,在半空中爆破一声,就出其不意地抽在了它身上。
它咬着牙挨过这一下,不要命地冲向了那个驯兽师。驯兽师也怕了,趔趄了两下。它抓住机会,躲过别人的围捕,一下跳到了动物园的围墙上,再一下,才终于逃出了这座坚固的冰冷监狱。
此时它身上那道鞭伤依旧隐隐作痛,它无比担忧起来,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如果到了白天,它将暴露无余,而且逃无可逃。
这时,有人说:“这野兽不会是从动物园跑出来的吧?这么大个,也就动物园有。”紧接着,便有人附和着说:“对啊,对啊。”于是这个人便拨通了动物园的电话。
其实动物园那边一直都在寻找,只是因为这只豹子来路不光明,不好宣扬出来,此时一听发现了豹子,那个驯兽师粗重而冰冷的声音便从手机里依稀传了过来:“什么?在哪里?”
四
它耳朵捕捉到这熟悉的厌恶的声音,眼皮一跳,知道再不逃就晚了。于是站起来,瞅着周围走来走去的人群,确定了最稀松的地区,便头朝下,后爪一蹬,飞跃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兴致高昂的人群一下注意到了它,尖叫声再次宣泄出来,此起彼伏。数百道炫目的强光朝着它的眼睛直刺而来。它厌恶地躲过,尾巴一甩,身子化作一道闪电,朝前奔去。
有几人眼疾脚快,堵在它前面,挥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树枝,威吓它。它不避不躲,凶狠地龇起牙,吓得这几人落荒而逃。
它冲出人群的包围,冲出手电筒的锁定,冲向了另一条街道。
这就是城市,街道紧挨着街道,人簇拥着人,车辆追赶着车辆。雷同的灯光、声音和形状,所有的一切,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复杂缭乱的、好像永远也逃不出去的迷宫。
它晕头转向地朝前跑着,认准了极远处那座高于层层建筑的圣洁的山头,不看脚下的路,不理会一片又一片的惊呼和呐喊。
它不知道跑了多久,它不知道这个城市到底多大,它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逃出这个让人绝望的迷宫。
尖叫声源源不断,哪里都有人。
身后咆哮着的鸣笛声惊到了它。它微微顿了顿,朝后看去,见一辆粗野的吉普车越过混乱的车队,朝它疾驰而来。它瞳孔一缩,那车子里坐着动物园的人,还有那两个驯兽师。
它转身,继续朝前跑,它的双目流窜着疯狂,这是渴望自由和尊严的无声呐喊。
吉普车紧追不舍,而它的体力却渐渐不支,它的心脏因为负荷太大,膨胀得似要破膛而出,但它不能停下来,它必须不停地跑,它必须逃出这个城市。
它拼了命地跑,跑过一条条热闹的街道,跑过一排排雕塑般冰冷的建筑,一次次躲过前来堵截它的人,一次次在吉普车将要追上它时猛地将之甩开。
它眼前那座山头终于慢慢变得巨大起来,从一个渺小的点渐渐变成了一个面,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深绿色的屏障。
河水奔流着,山和城市间,还横亘着这么一条漆黑的河。
河上有座恢宏的石桥。
五
只要跑过那座桥!
快了,快了。
它拼命地朝那座桥跑去。此时桥上有很多人在放许愿灯,他们受到惊吓后,乱成一团。它焦急地想就此从人群中钻过去,但身后刺啦一声锐响,那辆吉普车一个前冲,滑到了它的前面,彻底堵住了桥头。
它双目血红,猛地跃出,想要从吉普车上跃过,但是车门突然打开,一只棍子抽在它的身上。电光一闪,它哀号一声,全身痉挛,跌落在地上。
车里的人下来了,两个驯兽师站在前面,冷哼着甩动着鞭子和棍子。
它忍着麻痛,站起身,低伏着身子,眼中凶光一闪,便射向了拿鞭子的驯兽师。这人表情凝重,朝后催促了一下什么,然后瞬间舞开了手里的皮鞭。
鞭子在石板上抽出让人哆嗦的啪啪声。它凭借着灵活的身体,连连躲过几道鞭子,然后趁这人防备的空隙,直直地扑咬过去。
这人脸色大变,身子朝一旁躲去,将将避过它的血盆大口,但却依旧被它飞起的爪子抓破了胳膊。它不恋战,趁此就要跳过吉普车,但一旁早已蓄势待发的另一个驯兽师已经把棍子狠狠砸向了它。
噼里啪啦的电光像是击出了一阵毛发的焦煳味,它再次痛号了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个受伤的驯兽师骂骂咧咧地朝后吩咐一声,后面几人就迅速举起刚准备好的麻醉弩箭,按下按钮。
麻醉箭刺破空气,嗖地一下不见了。
它低吼一声,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跳到一旁,躲了过去。
嗖嗖!又是两箭。
两支箭差点儿射到了它的大腿和背部,但它还是极度狼狈地躲过了。它焦急万分地朝周围看了看,闪光灯频繁地闪爆着,四周都是围观的人。
它已经精疲力竭。
难道就要被打败,再次被囚禁在那冰冷的铁笼里了吗?
它高高地仰起头,发出了一声凶狠的、绝望的、视死如归的咆哮。
这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紧接着,它一个转身,朝河边跑去,疯狂地一头跳进了黑魆魆的河水里。
六
这只豹子带来的震动,没两天就消停了下去。跳进湍急的河流,人们都认为它必死无疑了。城市还是城市,纵横交错的街道和建筑,将之组成了一座复杂而巨大的囚笼似的迷宫。
有些事物活在迷宫里,有些事物想要逃出迷宫。
那只失去自由、忍受屈辱的豹子,最终,算不算逃出了这个迷宫呢?
后来,山里的猎人说,夜晚狩猎时,时常会遭到一只黄色野兽的袭击。看不清,抓不住,更无迹可寻。人们给它取名夜兽,意思是活在黑夜里的野兽。
大山在河对面默默地伫立着,璀璨的灯光下,人群和车辆一如既往地流动着,而那些在城市中失去自由、失去尊严的困兽,都终将再次找到它们。
选自2015年上半月第4期《读友》(清雅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