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朝建武十八年十月初,狄人破金陵城,轻取江南肥饶之地。
十一月初,狄人沿江西进,夺鄂渚,江陵等地。
月中,剑门关失守,狄人深入蜀郡腹地。
月底,皇子烜率三千轻骑夜袭狄军,重创之,死伤殆半,狄人退至剑门关外。
临近年关,本应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阖家团聚,为着一年的奔忙做一个愉悦的收尾。在这一时节,寒冷的天气通常不能抑制人们沸腾的热情,凛冽的冬风吹不断归家的脚步。可是今年却异于往昔,家家关门闭户,强劲的北风卷着枯黄的落叶肆意驰骋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全无往日繁盛的街景。转角冷清的小巷里杂乱地堆着主人家仓皇逃离时舍弃的物件:曾抱在怀里的玩具,被精心照料过的盆景,仔细把玩的端砚徽墨……三个月以来景朝军队的节节败退,让整个益州都经历了一遍从张皇失措到绝望心死的过程,陆续逃亡的人家占了城中半数,剩下一半无不是死气沉沉,又心惊胆战,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折断人们脆弱的神经。
两个月前,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贵之家——苏家,变卖诸多房产地契,遣散家中仆婢,一一满足前来苏家钱庄兑换现银的顾客,引得城中霎时一片赞誉之声,就连从不曾存过钱的卖菜大妈都知道苏家个个都是好人。
不过没人知道,苏家众人从那天开始喝粥度日,而苏老爷的肚腩更是以光速消退着,甚至向着他年轻时代的瘦削样貌不断发展。
一个月前,苏家位于城中最繁华街道上的大宅被卖掉了,尽管买家压价压得厉害,可苏家几乎根本没有计较,爽快脱手。城中纷纷猜测苏老爷或许已得到前方线报,恐怕狄人大军不日便会兵临益州城下,这才狠心卖掉家宅,轻装出逃。联想到之前苏家钱庄赔本赚吆喝的行径,众人更是确认苏家知情不报,居心叵测。舆论转瞬变了风向,连卖菜的大妈都知道苏家阴险狡诈,故意卖房子,等狄人来了,卖掉的房子说不定又回到投敌叛国的苏家人手中。
不过,真相往往是最简单而出人意料的:苏家没钱了,这才不得已卖了可供栖身的房子。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没人知道:苏家的崔姨娘趁着月黑风高,席卷仅剩的家产出逃,连家中略微值钱的锅碗瓢盆都没放过,只留下书信一封。在信中恶狠狠地嘲讽苏楚楠所谓的君子风范诚信作为,累得全家与他一起受苦,却只为了面子和虚名。她不无得意地庆幸自己脑子活络,她虽然失了儿子,但至少不会和苏家的傻子们一起等死。
苏老爷对苏家大宅有着深厚的感情,家中的珍器重宝虽早已变卖一空,他仍是舍不得卖的。只是战乱逼近,家里又落入无钱无粮的窘境,这才狠心卖掉。交接的那天本来说好由崔夫人出面,最后他还是硬要跟去,而后一言不发地望着宅子发呆。
那宅子毕竟倾注他半生的心血,一砖一瓦背后说不定都有一个故事。当年刚买下这城中最贵地皮的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既心疼这一大笔银子,又不免自得地摩拳擦掌,他终于从任人欺凌的小人物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大人物,左邻右舍非富即贵,可算是跻身上流社会。那宅子里的花园,是他专门从江南请来的工匠修葺的,因着他的邻居,世代书香门第出身的张大人私底下颇有些看不起他的品味。园子里还有一方菜畦,都是他亲自耕种的,闲暇时看看疯长的蔬菜瓜果,才能让他迷失在金钱中的心灵找回片刻的安静,他还曾经设想等自己年老时,定要在乡下置一处房产,享受真正宁静的田园生活,儿孙绕膝……
“嘿,你们快点搬,田老爷今天就要住进去了!”负责搬家具的管事一声震耳欲聋地吼声好似平地惊雷,戳破苏老爷的怀旧情绪,把他拉回了冰冷的现实:他的宅子,代表着他半生的奋斗,到头来还是没能守住。苏老爷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一生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切都回到原处,没了家业,失了儿子,跑了老婆,这本该安享晚年的年纪,连处庇荫的地方都没有。思及此处,他不禁老泪纵横。
“爹,”苏禾在他身后站了半天,看他表情变换,心潮起伏,一直没有说话,待他平静下来才出声:“今天我们住在哪里呢?”话一出口,苏禾立马意识到不妥,心中苦笑,大概是当惯了孩童,学会了小孩子们天真的残忍。
苏老爷一怔,从追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感慨中抽身而出,不得不面对生存问题。前几天曾经登门拜访过一些朋友,所谓的朋友在危难之际全都翻脸不认人,竟没有一家愿意提供苏家一处暂居之所。可是这样的困境还是不能和孩子说,所以苏楚楠胸有成竹地说道:“爹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去陪着你母亲。”他转身准备再找人碰碰运气。
“爹,娘刚让我告诉您,她有个亲戚,人很好的,娘想住在他们家里。她不要和外人住。”苏禾笑得无邪,直接无视苏老爷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苏禾近来断章取义的功力见长,崔夫人这话本是安慰自己陪嫁过来的徐妈,告诉她纵使益州城破,她还是有地方投奔的,虽然这亲戚有些疏远,又住在深山老林,但好在安全,崔夫人顺便也劝一直不肯离开的徐妈找一处安全地方就安稳度过余生了。这话被苏禾转述出来,整个意义就完全变成苏禾的意思了。
苏禾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求尽快离开益州城。苏老爷和崔夫人和城中众人一样,在心中总怀着一丝侥幸,认为那烜皇子的部队既能将敌人赶出剑门关,那么收复中原沃土当是指日可待。这几日,许多原本关门的店铺又恢复营业,在路上闲谈的人也出现了,连卖菜的大妈都一口一个皇子烜,语气亲切如称呼邻家守门忠犬阿黄。苏禾就没有那么乐观了,所谓的剑门关大捷不像是胜利先兆,反倒像是回光返照。帝王一路西逃,沿途官员作鸟兽散,绝非是诱敌深入的妙计,根本是军心涣散,国家根基动摇的象征。纵使烜皇子英明神武,用兵如神,也挡不住一个国家的倾覆。所以,尽快逃离益州这个西南重镇,这块是非之地才是明智之举。苏禾不禁庆幸他们把房子卖了,不然更加不可能离开这里。
“真的?”苏老爷激动地问道,又仿佛发觉自己的失态,轻咳掩饰,“嗯,那家在何处?”
“在皋山附近,”苏老爷听到这个地名不禁皱眉,众所周知皋山常年积雪,山路危险艰难,“不过那家人的村子常有马帮来往贸易。”苏老爷脸色稍霁,有贸易的地方应该交通不大艰难。“娘说,反正现在外边正乱,倒不如学着夏家到别处避避,现下到也无牵无挂的,留在这益州城里反倒伤感。”语气是十足十地像了崔夫人,可内容全是苏禾的想法。
苏老爷可能是最近连遭打击,意志薄弱,几句话就被苏禾说得有些心动。或许他也不想呆在益州看自己的房子住进了别人,看昔日的朋友冷眼相对,触景伤怀,真不如一走了之。“去请你母亲过来吧。”已经有了决心,现在剩下就是离开的准备工作,苏老爷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苏禾本来忐忑不安,现在放下心来,去请崔夫人的时候脚步都是轻飘飘的。
苏老爷和崔夫人经过彻夜长谈,又是三天的准备,总算带着一家人踏上了投奔远方亲友的道路。苏禾一直担心会在益州待死的事情没有发生,踏上逃亡的路途于心情愉快的她来说,更像是一次远足。几日之后,她会更加庆幸自己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