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戈睿亲昵的安慰,丁敏慧想到了林浩楠,此刻受到惊吓的她也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她曾经很多次伏在林浩楠宽阔的胸膛上,那种温暖和幸福感令她陶醉。她不想失去他,他们彼此已经生命相容,失去他就等于失去了她的一半生命。
躲过了泥石流,大家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戈睿提醒,已经进入蚂蝗出没区域,让他们扎好衣服和鞋子,放下脸罩。
梁家宝望着一脸狼狈的魏沛姗,善意地憨笑了几声。
丁敏慧嗔怪地对梁家宝说:“梁叔叔,你还笑,沛姗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环境,她都快吓死了。”
梁家宝伸出手指比划着,咿咿呀呀地说个不停。戈向东替他翻译:“当年我们上战场,这样的环境一呆就是半年多,我们在林子里奔跑,后面还有敌人追着,比这危险多了。”
戈向东想起那个雨天,他们在丛林里被追着奔跑的情景。那些天下着大雨,他们身上背着伤员在雨雾蒙蒙的林子里奔跑,潜伏,躲避着追兵和炮击。他们没有时间感,更没有空间感,死亡时刻在威胁着他们,无边丛林像死神的大手,随时都可能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拉入地狱。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比眼前的大树要大得多,粗大的树根暴露在地表,拥抱肥沃广袤的大地。树冠张开,蓬勃地向周围的空间无限延伸,像一只张开双翅的大鸟,把周边所有的植被都拢到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当年老连长就靠在那棵大树上,把那个艰难的使命交给了他。
黄昏时,雨停了,乌云也在风中消散。夕阳从残破的云层露出来,红彤彤地悬挂在苍茫西天。燃烧的红色云溪慢慢消退,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了半个天空。魏沛姗不停地用照相机拍照,她要留住这美丽绚烂的瞬间。
他们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找到了鲁四海居住的小院。小院和两座破旧的土砖屋笼罩在黄昏中,袅袅青烟正从小屋的屋顶升起来。两只大狗狂吠着跑出来,或许是长久没有外人到这里来,它们叫得很凶。
一个清瘦的独臂老人从屋里走出来,喝住了狗,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山外来客。戈向东立即用正宗的天海话跟老人打了招呼。一听到熟悉的乡音,老人就激动起来。他没有想到,在这个寂寥的黄昏,在几千里外的异乡,他还能听到久违的乡音。他立即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屋。
戈向东一坐下,就说明起来意。
老人忍不住站起来用那只幸存的手紧紧地握住戈向东,颤抖着双唇说:“你父亲当年是我的机要科长,我是机关警卫连的副班长,谢谢他这么多年还能记住我。”戈向东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瘦弱的老人。老人非常消瘦,就剩下一把坚硬的骨头了。
老人用浑浊嘶哑的声音叙述了那场惨烈的剿匪战斗。那一次,他们警卫连的尖刀班前出侦察时遭遇了数倍于他们的敌人的包围,尖刀班最后冲出来的只剩下两个人。而他幸运地活了下来,但胳膊负伤了,因为当时环境比较复杂,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很快感染,送到医院时,只能进行截肢。伤好后,他被安排到了当地的公安局,没有随大部队去朝鲜。但他最后没有去公安局,他要求来看守这片大山,在这里娶妻生子。
在离房子不远处,掩埋着他十几个亲密的战友。尽管后辈都相继离开了大山,但他想一直守在这里,陪伴战友。
听完老人的介绍,戈向东和几个年轻人都落泪了。这样的情谊,如大山一样厚重。丁敏慧像是突然理解了戈向东失去周海龙和孙茂群的那种痛苦。这种生死不离、唇齿相依的情感或许只有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才能结交。
聊了一会儿,老人就起身带他们去看那些逝去的战友。戈睿拿出爷爷的地图,上面标示的那些坟茔,与现实环境一对照,并无二致。
先烈们静静地躺在群山之间,聆听着溪流的欢畅,百鸟的鸣啭,安静而祥和。戈向东和梁家宝带领年轻人给这些牺牲在异乡的先烈们鞠躬致敬。那一刻,梁家宝像是回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哭了起来。
祭奠完毕平复心情后,他们又到了老人的家。老人高兴地砍来了竹子,挖来了竹笋,开始准备晚饭。他看起来瘦弱,但爬起山来的敏捷度远远胜过年轻人。老人为他们烧了竹筒米饭,炒了腊肉竹笋,还拿出了他自己酿造的米酒。戈向东望着老人在他们身边忙来忙去,十分敬佩。尽管他年过九十了,但思维敏捷,行动自如。这样的活着,活的是一种坦然的心态,靠的是一副铮铮铁骨。戈向东邀请老人今年八一建军节回老家住一段时间,看看家乡的大海和翻天覆地的变化。老人高兴地答应了。戈向东举起酒杯跟老人相约:“到时候,我会亲自到这里来接您。”
夜晚,山里又下起了雨。躺在老人的茅草屋里,听着窗外潇潇风雨,戈向东怎么也睡不着,沿着父亲戈正北的道路一路走过来,他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父亲那一代人,在追寻信仰的道路上,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去牺牲,也随时随地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一个人倒下去了,十个人接过信仰的旗帜,接着朝前走,没有人停下,没有人迷茫,没有人顾虑,甚至连死亡都那么从容和坦然。他们这一代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已经有人开始左顾右盼,甚至没有了目的。那么戈睿、林浩楠这一代人,面对富足的生活、和平的环境、奢靡的泥沼,他们该走向何方?
想着周海龙和林浩楠的渐行渐远,戈向东的心开始痛了。
14
旅行的最后一站是云南——梁家宝的老家,当两辆车缓缓开进那个山寨小院时,除了丁敏慧,大家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叹不已:幽雅的林带上,四周绿树环绕,郁郁葱葱,两栋依山而建的小木楼坐落其间,古朴自然,在湛蓝的天空下,仿佛童话中的天堂。
戈向东欣慰地望着丁敏慧,这个孩子总能给他惊喜。梁家宝在家门口,静静地站着。戈睿和魏沛姗更是满心欢喜地说:“我们以后要到这里常住。”梁小宝郑重其事地发出邀请:“随时欢迎你们回家,我跟豆豆商量了,准备在家里开个餐馆,平时接待一些游客,更重要的是接待你们。”
梁小宝从看守所出来后,觉得没脸再见林浩楠,被丁敏慧安排在西南大区任销售主管助理。经历了牢狱之灾的他,虽然还有些不成熟,但也收敛了不少。他最近请假在家照顾寇豆豆,看到大家在微信、博客上晒的图片,分外羡慕,每天好几通电话追问他们什么时候到云南,一家人可以在他家新建的木楼里好好地聚一次。此刻终于盼到了大家,他满心欢喜地进入厨房,做了一桌子的菜。
大家都交口称赞,他美美地傻笑着说:“都是这些日子照顾豆豆琢磨的,她逼着我做吃的,锻炼出来了。”
吃完饭,没来得及休息,戈向东决定先去公墓看望老连长林春风和那些牺牲的战友,从梁家驱车到烈士公墓有四个小时的山路,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已近黄昏。
一望无际的墓碑从山下一直蔓延到半山腰。他们走了很远,才找到林春风的墓碑前。梁家宝咧着嘴巴伤心地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不停地对着墓碑敬礼;戈睿和孙昭阳在墓碑前敬了军礼;丁敏慧和魏沛姗蹲在地上烧着纸钱;戈向东脸色凝重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天色暗下来了。戈向东带着几个年轻人沿着墓碑寻找着战友的墓碑。戈向东再三叮嘱:“我们这一路走过来,代替你爷爷看望了他的那些战友,也看了我的战友,以后如若有时间,你们要多来看看,很多事情就不会忘记。”
身后的梁小宝拉着寇豆豆庄重地承诺:“戈老爸你放心,我们会经常来看他们的,不仅仅是我们,还会带着我们的孩子。”戈向东欣慰地笑着说:“好,我们的小宝长大了。”
夜幕很快降临,戈向东对大家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说完,他径直向墓碑的深处走去。他要回到老连长的墓前,他想陪他好好说说话。西山顶上的弦月开始明亮起来,细碎的月光洒落在寂寥的公墓深处,戈向东点燃了几根烟,并排放在墓碑前。他凝望着墓碑,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只剩下高远的天空和深沉的大地。
很久之后,他从包里拎出两瓶红酒和两盒鲅鱼罐头,慢慢地倒上了两杯,他拿起两个杯子碰了一下,一杯放在墓碑前,另一杯饮尽了:“老连长,这一杯酒,我向你检讨。我们活着的五个人没有团结好,周海龙和孙茂群跟我翻脸了,主要责任在我,是我没把他们带好。”
戈向东又倒上第二杯:“这第二杯酒,我得说说你给我留下的那句话,你说,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牺牲才会更有价值。你这句话说得没错,我父亲他们那代人为了让亲人们有好日子过,一路上不畏生死,为新中国成立流血牺牲了。咱们那些兄弟冒着枪林弹雨,喋血丛林,为的也是这个。这些年,我拼命挣钱,让我们活着的四个兄弟和那些烈士的亲人们过上好日子,为的更是这句话。现在,国家富裕了,生活富足了,吃穿不愁了,满眼都是高楼,满街都是好车,在这里,我可以拍着胸脯对你说,你交给我的那个名单上的家庭都过上了小康生活,我的‘红星公益基金’还在帮助更多的烈士后代、军人家庭过上这样的生活。可是,面对我们的下一代,我却害怕了。我不是害怕他们没有好日子过,而是害怕好日子不长。跟我们相比,年轻人更害怕记忆疼痛,更害怕苦难、牺牲、疼痛和担当。他们会觉得我们的诺言是负担,是累赘,会伤害他们幸福,妨碍他们快乐。他们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好日子遭受威胁,有没有更多的年轻人站出来?这个社会总得有股英雄气,总得有人担点事儿!”戈向东仰脸喝完,倒上了第三杯酒,说:“老连长,今天,这第三杯酒,为你的儿子林浩楠,他已经三十了,俗话说得好,三十而立,我原想当着你的面把这个接力棒交给他,可是,他今天没来。你也别怪他。这些年他没少受苦,早些年,是我没有照顾好他,让他走了一些弯路。这孩子一直不敢面对你,这个不着急,好在,我们就要回家了。我会好好地教他,免得我们在天上见面了,你再批评我。来吧,再喝一杯……”
半弯月亮坠落下去了,天边一片暗褐色。戈向东不知道在墓碑前说了多久。他抚摸着墓碑,满面泪水。不知不觉中,丁敏慧和梁家宝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丁敏慧轻声说:“戈老爸,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戈向东起身对着苍茫的碑林说:“连长,兄弟们,集合了!我们回家!”梁家宝对着那棵大树喊:“连长,集合了。”丁敏慧高兴地叫道:“戈老爸,我梁叔叔说话不磕巴了。”戈向东也感到惊喜:“家宝,你再说一句。”
梁家宝大声高喊:“侦察连,集合!”声音高亢洪亮,震飞了林子里成群的飞鸟。几乎一瞬之间,梁家宝突然不磕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