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慧欲哭无泪。原来,她一直都在寻找的爸爸就在他的身边。这样的消息让她一时间很难接受。她趴在戈睿的肩头,颤抖着身体悲憾无语。戈睿用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他也不知道此刻该用什么样的话安慰她。他觉得,这件事情一定要尽快地告诉戈向东。父女间的隔膜,要尽快弥补。戈睿流下的眼泪打湿了丁敏慧的脖颈,他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姐,上苍是感到他太苦太难了,把你这个女儿派到人间来帮助他的;谢谢你这些年对爸爸的照顾和帮助,我知道,没有你,天海集团早已经不是现在的天海集团了,更不要说‘红星公益基金’;从上中学时,我的心里就一直憋着一句话,我没敢告诉你,今天我可以大声地对你说了,姐,我爱你。”
丁敏慧终于“哇”的一声痛哭出来。孙昭阳和魏沛姗听到声音,从自己的帐篷里出来,看到戈睿跟丁敏慧拥抱着站在那儿,孙昭阳惊愕地问魏沛姗:“沛姗,什么情况?”魏沛姗也动情地说:“他们姐弟两个,终于相认了。”孙昭阳一头雾水,拉着魏沛姗的胳膊问:“什么情况你告诉我?什么姐弟两个终于相认了,他们本来就认识。”魏沛姗甩开孙昭阳的手说:“你真笨,敏慧姐,是戈睿的亲姐姐。”孙昭阳做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两个人长得这么像。”魏沛姗嘱咐:“别张着大嘴巴到处说,戈老爸很有可能还不知道呢。”“干嘛不说,这是喜事,上天惠顾善良的人,我们戈老爸算是双喜临门,媳妇马上娶到家了,上天又给他空降一个如此能干的亲生女儿,他不欢呼雀跃才怪。”孙昭阳主张大告天下。
这时候,戈向东从帐篷里走出来,看到几个人都站在那儿:“怎么还不睡觉,明天还要赶路。戈睿,督促他们回帐篷睡觉。”
戈睿想叫住戈向东。丁敏慧制止了他:“如果他真的不知道,我们就都不要告诉他,其实这么多年来,他完成了父亲应尽的责任。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戈睿,我不想让他内心充满愧疚,他的那颗心已经千疮百孔了。”
戈睿满眼泪光地点了点头,冲着孙昭阳和魏沛姗:“睡觉,睡觉,明天早晨七点钟出发。”
丁敏慧回到帐篷,魏沛姗挤到了她的睡袋里,从后面搂住她说:“姐,我想请你原谅我,其实这件事情梅雅莹妈妈已经告诉了我。”
丁敏慧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她躺在那儿默默地流泪。二十几年来跟戈向东生活在一起的一幕幕,电影一般浮现在她眼前。她强迫自己快一点儿睡过去,在梦境里回到过去那些幸福的时光。
她想,她要是一生下来,戈向东就知道她是自己的女儿,这些年她就得不到那么多照顾了。戈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她吃最好的东西,用最好的东西,戈向东几乎把所有的闲暇时光都倾注在她和林浩楠的身上,陪他们去公园,去游乐场。他们几乎抢走了戈睿所有的父爱。
想到这里,丁敏慧很快释然了。戈向东给了她健康的身体、优秀的基因,还有比戈睿更多的爱,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去责怪他呢?哭过之后,她疲倦了,特别想酣畅地入睡,像婴儿那样,快速、深沉而甜蜜地入睡。她不想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事情再耗费心神,她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她觉得很多时候,她在扮演着戈向东的角色。上天冥冥之中把她送到戈向东的身边,就是要她陪着受苦的。
帐篷外面也开始颤动,噼噼啪啪的雨点拍打而下。南方雨季的气候阴晴难测,刚才还满天星斗,此刻又暴雨如注。明天肯定还会如此,雨季已经来临,绵延无休止的雨水会让他们的这次旅途变得更加艰难。
清晨,蒙蒙细雨还在下着,戈向东找到了戈正北在笔记本上描述的那个小树林,带着大家去看望祭奠衡宝战役的逝者。戈睿介绍说,当年,打这一仗的时候,爷爷是团里的机要参谋,据他说,这一仗是他们打得最过瘾的。他们那个团猛打猛冲,钢刀般插进了国民党第七军的军部,一下子打乱了敌人的阵脚,大部队秋风落扫叶一样就把白崇禧的主力部队给歼灭了。因为仗打得太猛,部队还要追击溃散的敌军,伤亡的官兵交给了南下的工作队,牺牲的官兵就地埋在了这里。
戈向东没有在父亲标注的地方找到那些坟茔。戈睿找来了衡宝战役纪念馆的负责人。负责人是一个年近六旬的老人,他说,当时部队追击敌人行军速度太快,人太多,牺牲得太零散,没有选择好墓地,只好把他们先埋葬在了战场上,后来南下工作队带领当地的民兵把这些坟墓归拢到了一起,建了烈士公墓。
戈睿望着细雨中向远处眺望的父亲,心情沉重地走出了树林,回到了汽车边。他冲孙昭阳要了一根香烟,在蒙蒙细雨中一口一口地抽着烟。
孙昭阳也抽着烟说:“像我们这种整天在刀尖上滚爬的人,或许更理解戈老爸和爷爷的心情。牺牲是常有的事情,客死异国他乡随处可见。我们那些缉毒警察,在毒枭那里卧底,很多人不明不白地就消失了,像一粒尘土,消失在这个世界。”
戈睿狠狠地抽了一口烟,说:“过去,我们无法理解,他们总喜欢生活在过去的苦难时光里,这不奇怪,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经历过国家和民族的危难,所以体验不到生死离别的滋味,我们更不明白什么叫做一诺千金。没有人把一件事情记一辈子,还要用一辈子去兑现。那些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拥挤在繁华城市里的人们,每天沉浸自己的世界里。我们这一代人没有疼痛,可腐烂得更快。”
孙昭阳附和道:“你说得没错,我看到过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被一个男人包养,十七岁开始吸毒,十八岁被人文身成一条青蛇,心甘情愿地被人当玩物。我刚刚就抓了一位,我审问她的时候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她说这样活着刺激,人想那么多干嘛,自己这样生活,连死都是爽死的。”
戈睿却笑不出来。他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我们这代人的生活到底怎么了,到处散发着腐烂的味道,肉体腐烂并不可怕,手术可以切割,如果连骨头都腐烂了,我们的民族还用什么支撑着屹立在世界。不想了,做我们该做的吧。”
13
几天后,戈向东他们从湖南辗转到了广西和贵州的边界。戈正北来云贵十万大山剿匪的时候已经是师里的机要科长了。那个时期的军队沿袭苏联军队的标图方式,标图仔细、精准。没有样图,戈正北的地图照样画得丝毫不差。公路、小路、村庄、河流、山川、沟壑,连那些被视作参照物的大树都标注得十分清楚。戈睿对照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北斗卫星地图,惊讶地发现,卫星地图无法跟爷爷的手工绘图相提并论。当年剿匪,十几个天海籍的老兵牺牲在剿匪的十万大山里,掩埋的地方地形条件十分复杂。
魏沛珊从网上找到了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在这大山深处还住着一位年过九十的天海籍伤残老兵,这个老兵名叫鲁四海。戈向东查阅到父亲的笔记本上有“鲁四海”这个名字,并且还标注了他活着的信息。
上传鲁四海信息的是他的重孙女,现就读于贵州师范学院,她也是“红星公益基金”的志愿者。她说,他们全家都在遥远的贵阳生活,只有老人还守候在小山村里,一直不愿离开,她恳盼大家把曾爷爷带离那孤寂的深山密林。
戈向东决定带领大家穿越深山去寻找这个老兵。
午后,他们沿着一条河流向上走,一路能看到翠绿的树木。随着云贵高原海拔的变化,这里的植物生态也在发生着变化。从高耸入云的杉树、枝叶繁茂的樟树、楠木、紫檀、乔木杜鹃、木棉到低矮的灌木和依附在河边葱茏的水草,植被高低相间,层次感十分鲜明。进入这样的环境,梁家宝的情感记忆像是打开了闸门,一个人飞快地往前走,一度超过了在前面开辟通道的孙昭阳。孙昭阳喊道:“戈老爸,你得批评梁叔叔,他老是有组织无纪律。”
戈向东乐不可支地大声喊着梁家宝,命令他停下来。梁家宝听话地停下来,以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的开心状朝他们招手。他这种迫不及待的心情只有戈向东最清楚。
他只有在这样湿热的丛林中奔跑才能找到他想要的生活。
戈睿拿着爷爷戈正北标注的地图。
戈正北来广西剿匪的时候已经是师里的机要科长了。那个时期的军队沿袭苏联军队的标图方式,仔细、精准。没有样图,他的地图照样画得丝毫不差。公路、小路、村庄、河流、山川、沟壑,连那些被视作参照物的大树都标注得十分清楚。戈睿随身携带着北斗卫星地图,他对照了一下,还是无法跟他爷爷的手工绘图相提并论,十几个熟悉的战友牺牲在剿匪的十万大山里,掩埋的地方地形条件十分复杂,他在地图上却标注得非常清楚。
有过野外行走经验的丁敏慧告诉孙昭阳和魏沛姗,真正的户外旅游选择的是莽莽未知的大山,不仅仅是为了看美丽的景色,更是探险。苍茫的大山深处,隐藏着无数个变幻莫测的未知,探寻这些未知,才能让旅行更有经历感。
很快,魏沛姗就感到了这种变化。进入丛林还没多久,刚才还晴朗的天气说变就变,黑色的云团不断从远处被风吹到了山谷,在树林里弥散开来,闷热的树林连空气都变得稠密起来。滂沱大雨很快就落了下来,从高大树木上落下的雨水拍打着蓬勃铺开的芭蕉叶子,啪啪的声音很响亮。她瑟瑟发抖,悄声对丁敏慧说:“姐,都说雨打芭蕉能传出美妙的声音,我怎么觉得这声音很恐怖。”丁敏慧莞尔道:“那是因为你聆听的环境不同,你坐在那些楼台轩榭间,喝着香茶,听着悦耳的丝竹声,和着细雨拍打芭蕉的声音,心境自然不一样。”
戈睿在树林里用砍刀砍出来的路曲折迂回。大家踩着雨水浸泡后的泥泞小路,沿着溪流前行。在山谷中,看到一块稍为宽阔的空地,两个年轻女孩正准备坐下来休息一下,戈睿却在前面大声嚷嚷“快速通过”。
呆在山谷里很危险。
她们拼命地往山上跑,刚刚出了山谷,就听到一声巨大的轰响,半个山坡滑了下来,她们刚刚经过的地方被松软的泥土覆盖了。两个人正惊魂未定,丁敏慧突然惊叫起来,她的手背上正爬着一条蚂蝗,一个黄色的饱满的身体正晃动着尾部灵敏的吸盘,在她白皙娇嫩的肌肤上寻找入口。丁敏慧在读书时专门对蚂蝗做过研究,这种软体动物靠栖息在别的动物身上汲取自己所需要的营养,是最恐怖的吸血虫。此刻在热带雨林里遭遇它,她还是感到有些不舒服。她平息了一下心绪,用手指掐住蚂蝗的一头,狠狠地把它从手背上撕扯了下来。
魏沛姗也惊叫起来,她手腕上和额头上也出现了两条,其中的一条已经把吸盘伸进了她的身体,她哭喊着“戈睿”。处理完那些入侵者,魏沛姗伏在丈夫的怀里惊魂未定地哭泣。“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戈睿安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