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魏沛姗在西南政法大学读书,听说丁敏慧跟林浩楠好了,高兴得不知所措,连夜坐火车去长沙国防科技大学找戈睿。上车没有座位,她站了一夜绿皮火车,一到长沙火车站,一掏口袋,发现钱包和车票都不见了。戈睿闻讯赶到车站的时候,她正在补票室门口栅栏边蓬头垢面地蹲在那儿呜呜地哭。戈睿责怪她来的时候也不打电话。
魏沛姗拿眼睛怯怯地望着戈睿说:“我是逃课来的,我怕你不让我来。”望着魏沛姗楚楚可怜的样子,戈睿揽住她的肩膀拍拍她说:“没出事就好,你要是出了事,魏叔叔不吃了我才怪。”依靠在戈睿健壮的胸口,一身疲倦和委屈的魏沛姗感到所有的不愉快烟消云散。傻傻的她见了戈睿第一句话就告诉他,丁敏慧跟林浩楠好了。那一刻,魏沛姗没有看到戈睿的伤心。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好就好了吧,有什么奇怪,他们很多年前就好了。戈睿就是这么个波澜不惊的人。或许那时候,一身戎装的戈睿没有闲心去想男女间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了。
戈睿要准备物资器材到野外进行外训,就请了一天假,陪她游览了岳麓书院和湖南第一师范后,给她买了票匆匆送她上了火车。那一次去看戈睿的经历,魏沛姗把它当作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虽然只有短暂的一天。黄昏的时候,戈睿在站台上送她上火车时,那句话她一直憋在心里。她想说她喜欢他,她想跟他好,可这句话在嘴边火团儿一样滚来滚去,还是没有说出口。少女的矜持和羞涩,让她错过了一次表白的机会。
戈睿军校毕业到部队后,魏沛姗曾经应戈睿的邀请去过一次军营。戈睿连队的一个士兵家里涉及经济纠纷,需要聘请一个专业律师。戈睿找到了魏沛姗。没到过军营的魏沛姗一下子就被这个男人的世界吸引住了。清一色青春洋溢的军人,朝气蓬勃,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向上的蓬勃力量。魏沛姗看着戈睿站在这些年轻士兵面前,挺拔自信,霸气十足的样子,怦然心动。戈睿曾经对她说,男人的帅来自军营。过去,她曾经质疑过。此刻,英姿飒爽的队列在她面前一走过,社会上那些衣冠楚楚的型男,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伪娘”靠边站。
那场官司,魏沛姗帮那个士兵打赢了,为他们家挽回了十几万元的经济损失。戈睿和那个战友请她吃了一顿饭。饭桌上那位高大健硕的战士泪流满面。官司打赢了,挽回的不仅是他们的家产,更挽回了一名军人家庭的尊严。后来,戈睿说,那位士兵是他们连里的尖子,在国际特种兵比武赛场上拿过很多个冠军,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钢铁战士。男儿有泪不轻弹,魏沛姗面对着泪流满面的特种兵不知所措。
戈睿告诉她,只有他们这些经历过生死磨砺的军人才知道同伴的重要和友情的珍贵。“战友”这两个字,是可以彼此把命运相托的。
魏沛姗产生了免费为军人实施法律援助的念头,当她把这个念头告诉戈睿时,他激动地冲她直竖大拇指。那一刻,魏沛姗心里产生了从未有过的甜蜜。戈向东和父亲魏东阳常常告诫她,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原来做公益事业的幸福感就是这么来的。
在部队的几天里,戈睿没有时间陪她。戈睿带领的连队是尖刀部队,训练十分紧张。戈睿担任教官的特种兵“魔鬼训练营”闻名遐迩,从他们连队走出去的士兵个个身怀绝技。作为对魏沛姗的感谢,戈睿为她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特种兵技能观摩。士兵们表演了攀登悬崖、城市反恐、擒拿格斗和硬气功。魏沛姗兴奋得差点把手掌都拍肿了。
戈睿前往国外担任军事观察员的那段日子,魏沛姗每天都看国际新闻。画面里的枪炮声和弥漫在残垣断壁间的硝烟让她惊心动魄。为了不让亲人们担心,戈睿每天都发微博。微博里,戈睿会把当天发生的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和战争情况发表在博文里。魏沛姗每天都看,每次都会跟贴写出篇幅很长的祝福和思念。关注戈睿成了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当一个人的生活成为另一个人生活的一部分,生命成为另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情感成为另一个人情感的一部分,这可能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生死不渝的爱情。
戈睿休假的消息是梅雅莹告诉她的,接完这个电话,她心中像小鹿乱撞。戈睿出国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在渴望见到他。每次视频电话,她总是握着电话不忍关掉。魏沛姗一直跟梅雅莹联系密切。每次见面,梅雅莹总是喜欢买一些礼物给她。她拒绝的时候,梅雅莹就跟她半开玩笑地说:“拿着吧,给你买就等于给我们家买。”她心里清楚,梅雅莹希望她跟戈睿在一起。
魏沛姗从北京回来的那天晚上,她跟梅雅莹躺在一张床上。交谈中,梅雅莹告诉了她一个连戈睿和丁敏慧都不知道的秘密:丁敏慧是戈睿的亲姐姐,是戈向东跟丁馥芬的女儿。听到这个消息,魏沛姗很久才缓过神来。的确,两个人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尤其是尖尖的下巴,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魏沛姗突然间释然地笑了,原来她心里如此惦记的情敌,竟然是姐姐。
那天夜里,梅雅莹跟她讲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讲了那场战争和战争中的人;讲了她跟戈向东的爱情以及她跟丁馥芬的过去。梅雅莹还讲了戈向东转业后所经历的那些事;讲了那些烈士和那些烈士的亲人、遗孤。她们聊到了很晚,要睡觉的时候,梅雅莹望着天花板长叹一口气:“做一名军人难啊,面对生死,需要担当的太多;作为一名军人的妻子,更难,你得跟他一起担当原本不该担当的一切。”
这些年,魏沛姗亲眼目睹了戈向东和梅雅莹的担当。他们两个为了那些军属、烈属操碎了心,费尽了神。戈向东那些战友和那些战友的亲戚、朋友不断登门,南来北往,什么要求都有,孩子上学、亲戚找工作、带老人来省城看病、家里困难需要救济……戈家几乎成了车马店,吃、住、行都得管。
魏沛姗躺在梅雅莹身边,眼睛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吊灯轮廓,久久不能入睡。她眼前浮现出的全是戈睿的影子和军营那些年轻的士兵。她知道梅雅莹对她说这番话的原因。梅雅莹知道她喜欢戈睿,想让她冷静地思考一下她跟戈睿的未来。
一个女人对男人的爱慕最初是从崇拜开始的。因为崇拜就特别关注,因为特别关注就开始惦记。但真正的爱情是通过时光慢慢滋养起来的。爱情就像一粒种子深埋在厚厚的土层,萌动、发芽、在时光年轮中茁壮起来,枝蔓蓬勃,直到开满鲜花。这些年来,无论是大学校园里主动献殷勤的奶油小生,还是后来职场上风流倜傥的成功人士,魏沛姗的身边从来不乏优秀的男性。可是,把他们跟心目中的戈睿作一下比较,这些人犹如皓月的繁星,跟她心中常常惦记的戈睿相比,微不足道。
5
戈睿陪着戈向东和梁家宝跑步。滨海五号地的秋天没有那种肃杀的感觉。翠绿的热带雨林树木像是适应了温带的生活仍然生机盎然,博士罗雅用科技手段为地处温带的滨海城市留住了一片天然的氧吧。
阳光温和而持久。斑驳的光落在树林间的鹅卵石小路上,让那些光亮的石头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戈睿跟跑在梁家宝后面一个身位的地方,隐隐能听到梁家宝急促的喘息声。他不想超越他,这样的老兵值得敬佩。事实上,在他的部队里,至今仍然能找到这样品质的老兵。军营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地方,体验过这个集体生活的很多人都能保持一个良好的生活习惯。
梁家宝像是有了对手,他奔跑的速度显然比往日要快一些。戈向东在后面追逐着,有些力不从心了。前些日子,他悄悄去医院进行了检查,他肺部的阴影有些扩大了,医生告诫他不要做过于剧烈的活动,他只有慢跑,肺部那两块弹片正好卡在主干血管的两侧。手术是梅雅莹做的,她清楚弹片的位置,如果要剥离它们肯定会影响主干血管。他刚刚做过CT,两块弹片呆在那里还算是老实。
梅雅莹和魏沛姗坐在长椅上看着三个男人跑步。
山坳里的朝阳坡,阳光正好。魏沛姗被这里美丽的景色吸引住了,温泉边芳草萋萋,还有零星的野花在开放。这是繁华都市里很难寻觅的一处山水美景。明亮干爽的太阳光,照耀在眼睛里像是一点一点地融化掉了,温柔得令人沉醉。温泉里升腾起薄薄的雾霭,在远处苍翠的林木间久久不肯散去,那绿色的树木宛如刚刚出浴的丽人,披着一层随风飘动的细纱。远处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和正在建设的滨海别墅。别墅和别墅之间被绿色的植被笼罩着,看不出正在搭建的三角架和施工的工人。
梅雅莹也很惬意。戈向东生意上的事情,她很少关注。她只是曾经听魏东阳说过滨海五号地,周海龙、孙茂群的离开就是因为这块地。现在看来,她觉得戈向东的选择是正确的。这里除了离市区远一些,确实是一片天然福地——三面环山,朝阳山坡面对大海,隐秘在山坳里的温泉更是一处奇观。尽管天海市遍地的海滨浴场,但到了秋天和冬天,寻觅一处温泉却是难上加难。梅雅莹在天海呆了将近三十年,她从来都没发现还有这样美的一个地方。戈向东总能看到很远的地方,丝毫不为眼前的利益所动。梅雅莹不懂生意,但她心里明白,久处喧嚣纷杂的都市,太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了。梅雅莹就想,如果有一天她退休能在这里颐养天年,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去处。
梅雅莹不知道戈向东到底有多少钱。离婚的时候她也没有要他的钱。很多人劝她,最少也要戈向东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她不知道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到底有多少。后来听魏东阳说,孙茂群百分之十的股份就拿走了天海几个亿。当时她吓傻了,她不知道丈夫竟然是传说中的“富豪”。没离婚的时候,她收到过不少以“家庭开支”名义给的钱,后来存起来也有几百万之多。这些钱她一分都没有动,那是他戈向东的钱。梅雅莹升任医院副院长的时候工资已经好几千块了,她的生活很简单,花不了那么多的钱。
梅雅莹的印象里,从认识戈向东的那天起,就没有花过他的钱。上世纪80年代中期,老爷子戈正北给了他们两万块钱,让他们结婚时用。那时候,正赶上林浩楠的母亲李琳再婚。戈向东用这些钱给李琳买了电冰箱、洗衣机和彩电。他说他曾经答应过老连长,要照顾好他的家人。他们的婚礼是用她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办的,婚后七八年里,家里一直是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家里的一切开销全靠她的工资和老爷子戈正北的退休金。她还从全家人的嘴里硬抠出六千块钱还了孙茂群的账。
梅雅莹不是个看重物质的人,她只在结婚时买过一件红羊绒大衣。她知道,戈向东心里装的事太多,装的人太多了。
早晨接到戈向东的电话,梅雅莹感到很奇怪。离婚后,他很少主动跟她打电话。戈向东跟儿子要去一个地方,问她愿意不愿意去。她提了个条件,要去的话得带上魏沛姗。戈向东在电话那端笑出了声,他知道梅雅莹的心思。他们之间常常有这种默契,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微笑,彼此就能心领神会。可这种默契只是他们夫妻生活的表面,很多时候,戈向东像个深不可测的谜,没有人能猜得懂。譬如,他能在不动声色中跟丁馥芬有了孩子,这件事就让她始料不及,也永远不可原谅。
三个男人大汗淋漓地相继跑过来。最先跑回来的是梁家宝,后面跟着戈睿。梁家宝指着戈睿冲梅雅莹竖大拇指。梅雅莹用毛巾给梁家宝擦着头上的汗,拍拍他的肩膀也竖起了大拇指。梁家宝的手术也是梅雅莹做的。当时在野战帐篷里,手术条件很差,脑部手术的要求又太高,创伤清理得不太彻底,到了后方医院,不得不进行了二次开颅手术。
梅雅莹最心疼的就是梁家宝。受伤时,他的年龄最小,才刚刚过完十九岁生日。手术后,梅雅莹对他的照顾就更细心一些。她亲自喂饭,自己掏工资买营养品,每个月一百来块钱的工资,大部分都到了梁家宝的嘴里。
梁家宝康复回连队前对梅雅莹依依不舍,他不止一次地对戈向东他们几个说:“梅医生就像观音菩萨,她的恩情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分手时,梁家宝送给梅雅莹一块缅甸翡翠观音,梅雅莹至今还挂在胸前。所以,梁家宝犯病的时候只认两个人,一个是梅雅莹,一个就是戈向东。
戈睿跑回来的时候,魏沛姗拿着毛巾迎了上去。戈睿穿了一件迷彩背心,浑身的肌肉在汗水浸泡下热气腾腾。魏沛姗为他擦着后背,戈睿没有拒绝,当指尖触及他宽阔的肩膀,一股男人陌生的气息袭来,她怦然心动。意乱情迷中,戈睿把她手里的长条毛巾要去了,他一边自己擦着汗,一边对魏沛姗说:“沛姗,去车上给哥拿一瓶水来,渴死了。”
戈向东最后一个跑过来,他的嘴唇有些发紫。梁家宝嘲笑他跑了倒数第一。戈向东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肺部隐隐约约又开始疼了。梅雅莹递给儿子一条毛巾,戈睿抓过来,擦着父亲背上直往下流的汗。在梅雅莹眼里,这是儿子第一次为父亲擦背,看着父子两个亲密的样子,她心里一阵温暖。
原本是幸福的一家人,却被另外一个女人生生地插了进来。梅雅莹想起这件事情就对丁馥芬心生恨意。
三个男人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小憩了一会儿,戈向东就让儿子陪着魏沛姗去看温泉,自己开车把梅雅莹和梁家宝拉走了。行驶的越野车上,梅雅莹呢喃了一句:“你这辈子终于做了一件明白的事。”
戈向东没有回应,只是呵呵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