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骚归牢骚,抱怨归抱怨,失意人重整旗鼓,仍是一位勇敢的斗士——富贵贫贱岂由他人来定,早晚一日壮志终酬!既然抱着这种信念,就无需再被“闲愁”束缚,索性尽享韶光,醉倚芳姿,甚好甚好。“除此外何求”一句隐约有几分安心醉倒温柔乡的意味,但一个“算”字,已透露出柳七心里的千种算计、百般计较。高志未酬,绝不肯离去;失意徒劳,索性醉倒!
“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此语中一股豪气横生,浑不似写惯了莺莺燕燕、花花柳柳的柳七所作,颇有唐人李白“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气魄,又有刘禹锡“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的执着。不过柳七的气魄比李白差了三分,执着又比刘禹锡逊色一筹,这一段求仕路,当真走得着实辛苦。
若一直独行,便如踏着茫茫夜色赶路,月光清幽,夜凉如水,走了那么久,依然看不到夜色的尽头。有人陪伴,并非就不会再寂寞,也未必就能逃脱夜的暗影;可是若这个人刚好与你相爱,一个人的勇敢加上另一个人的温柔,寂寞和夜色,也就不再那么可怕了吧。
温柔如春风如艳阳的虫娘,是柳七的曙光。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年少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木兰花》
此前为了备战春闱而暂时搁浅的柔情,犹如枯木在烈日下曝晒多日,爱情的花火迸溅,愈发精彩绝伦。
在柳七为虫娘创作的多首词篇中,《木兰花》是把佳人形象刻画得最清晰、最直观的一首。她姿色出众,举止柔和,似月影下静静飘香的梅花,又如一幅精致美人图,冲和恬淡。但是音乐一响起,就像阵阵微风扰动疏影横斜,氤氲朱砂滴落美人额间,她在悦耳的丝竹管弦声中跳起舞来,成为众多歌舞伎中最受瞩目的一个。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静处如一幅水墨,舞动若绚烂云霞。
檀木拍板一声挨着一声,虫娘的纤纤玉指拿捏出万千风情,仿佛也拿捏住了在场所有观舞者的心;画鼓声一阵紧过一阵,虫娘移动金莲,步步踩中鼓点,似一只蝴蝶翩跹而过,逗引着众人的目光。
浓妆淡抹,动静相宜,已是风情万种尚不足够。为了赢得座中人的顾盼,她更是使出所有舞技,夸张地卖弄风姿,往往一曲终了,眼中缠绵、舞中情意依旧不绝。
昔日三国时东吴大将周瑜善识音律,即使酒醉也能分辨出乐曲中的细微错误,而且会一针见血地指出来,故而当时盛传“曲有误,周郎顾”。因此,便有不少恋慕周郎的歌伎会故意弹错曲子,只盼得来周郎顾盼。唐代诗人李端有一首《听筝》,写的便是这般情形。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为了博得心仪男子的青睐,故意拨错琴弦是一种方法,如虫娘这般“夸风韵”博知音一顾的做法,也是殊途同归。她这样用生命舞蹈,把座中少年迷得神魂颠倒,个个争相追问虫娘家住哪里。可不论他们如何搭讪讨好,都是徒劳的,虫娘一舞,只为柳七顾盼而已。
真不知,柳七静静坐在一群向虫娘示好的少年中,拥着独系于他的一颗芳心,当是怎样甜蜜而满足的心情。科举落第的失意,在红粉佳人的柔情蜜意下,已不再值得蚀骨悲伤。原来,有了爱与寄托,生命中一些本会带来痛苦的事情,果然可以化为调剂。
若谁能遇到这样一个能引爆快乐又稀释痛苦的人,务请珍惜。山高水长,云雾苍苍,每一次相逢都太不容易。有些河流悄然干涸,有些云朵没了踪影,还有些人,错过就不会再重逢。
誓言不兑现,如同谎言
爱人的情话,像四月丁香八月金桂,又像晨间彩云暮时霞光,空气被熏甜,天空也染色。“你的唇边,是呼之欲出的春天。”心就融化在这春天里,软绵绵的,浮在云端。可世俗凡人,谁能一直停留云端呢?我们总要坠落,从幻想构筑的国度里出走。
现实如此,让很多人说起情话时,常常心虚。比如穷极时的情话,总少了三分底气。不求锦衣玉食也要争个衣食无忧,这样简单的要求,也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获得的。
汉景帝时,年少孤贫的书生司马相如,以一曲《凤求凰》俘获了才女卓文君的芳心。富甲一方的卓父卓王孙不能忍受爱女嫁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又一贫如洗的穷小子,竭力反对。后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到成都,文君典当首饰,他们开了一家酒铺,文君当垆卖酒。
昔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小姐,不得不粗服乱头地为生计劳碌,贫困中国色凋零,也不知曾许下无数甜蜜誓言的司马相如看在眼中,心里是怎样的百转千回。
“爱情”二字诚然纯粹,心意最重,但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牵系,没有心意就少了根基,但如果只有心意,必然也是不牢靠的。情诗、情话固然美好,终如情花一朵,绚烂一时却不能盛开一时。誓言的未兑现,是有情人挣不脱的梦魇。
不是所有女子都如卓文君,守着一箩筐情话就心满意足。爱到满足与爱到贪婪,都是私人的事,旁人无可厚非。譬如虫娘,虽然深爱柳七,醉舞九天只为一人,又有缠绵情话不绝于耳,她还是渐渐生了抱怨。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被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情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地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始终。
——《集贤宾》
虫虫,这是柳七对虫娘亲昵的爱称。想那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青衫男子,在小楼上、深巷里,深情呼唤她的名字,她回报以璀璨笑容。人们爱用“泛黄的时光”来哀悼岁月,可古旧长卷里,也从不缺少潋滟惊人的亮色。美丽的虫娘,就是不会褪色的风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也是如此,才能把风流多情的柳郎留在身边。
鸳被暖,凤枕香,贪欢享乐,人间天上。
如柳七这样的才子,少不了将连绵情话奉上。他在她的耳边,细细碎碎的数说,称赞她的美好与温柔,连道一定是自己运气太好,才能得到这么一位与自己两心同的曼妙佳人。情话脱口而出,常在情动时,情感超越了理智,捞月摘星都是愿意的,承诺也随着悦耳的情话吐露出来,又哪里顾得上能否兑现。
男人说完就忘掉的情话,常常就成了女人心口的一点朱砂。
虫娘身在烟花地,不管她和柳七的感情如何真挚深浓,在旁人眼中,终归是妓女与嫖客的关系。爱深了,爱真了,人都容易变得贪心。在欢场浮沉多年的女子,谁不想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谁不想上岸?
可是,柳七是虫娘的稻草吗?
彼时妻子亡故,他尚未续弦,若能得柳七相助脱了贱籍,再与这情投意合的郎君共度余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可这件事,柳七是做不了主的。一个从青楼中走出的女子,根本不必奢望进入柳府的大门——以儒学治家的柳氏家族,能容忍柳七的放荡不羁已是不易,怎么可能容忍他把烟花巷里的艳遇带回家。
是真情还是假意,长辈们才不在乎。家族名声与文人道统,容不得半点亵渎。
柳七许下的共结连理的约定,曾让虫娘欢喜,可一旦这约定迟迟不能兑现,她便从云端坠落,清醒地回归了现实——他们的爱,是得不到祝福,也得不到保护的。柳七爱惜她,她便矜贵迷人;柳七要离开,她便一无所有。
想东想西,寻不到出路,整颗心都被悲剧填满。再七窍玲珑的女子,中了爱情的毒,也会弄丢那一份天赐的聪慧,因情生怨,因情生恼。对此,柳七岂会浑然不觉,在短暂而匆忙的偷期暗会中,虫娘的恼与怨,他都看得到,看得懂,也明白该如何安慰她的心——“争似和鸣偕老,免叫敛翠地啼红。”虫娘想要的是鸾凤和鸣、相携到老的爱情,唯有如此她才能舒展愁眉。柳七懂她心事,也因此更是为难,唯有宽慰:“他日定寻个宅院,誓与你作伉俪,结同好,共始终。”
不知这样的许诺,是否还能安慰忧心忡忡的虫娘。但对于沦落风尘的女子来说,能得一知心人如此体惜已足够幸运。欢场中尽是浮花浪蕊,被侮辱、被损害、被辜负,这似乎就是烟花女子注定的宿命,如柳永这般真心爱慕、诚意体惜的男子,已非常难得。
柳七流连京都多年,主要的经济来源是为教坊乐工还有青楼歌伎填词,以及脂粉红颜的偶尔接济。虽然他在歌舞场中轻狂挥霍,但事实上生活还是相当窘迫的。只不过,被月亮蛊惑的人,哪里还会看到夜色的漆黑?
太多人看到了他的风光,却看不到他的潦倒。
想为当红的青楼歌伎赎身脱籍,然后寻个宅院安稳度日,对柳七来说,这并不是容易实现的事情。此时,他又格外怨念起来,倘若科举高中,便不会如此一筹莫展了。
后来,又为了干谒仕进,柳七曾离开京城。难辨《乐章集》中哪一首是为了此次与虫娘道别而写,但这首《征部乐》确确实实完全是思念虫娘的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