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日卯正,乘州骆巡道府上的大门吱嘎嘎大开。骆老夫人领着二儿子并儿媳妇送庶孙敬延并嫡出的孙女安荞上京。
兄妹二人郑重叩别了祖母并父母亲大人,这才率众人离了府门。林氏夫人由人扶着,见车辙缓缓动起来,终究忍不住又甩脱了芦苇、香蒲二人,踉跄到女儿坐的马车跟前,“阿荞!娇儿!一路上你务必保重!”又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递与女儿,“都是你自小最喜爱的小吃食,一路上与两位掌事嚼一点儿也解一解路上的乏闷。”
见女儿红着眼圈接了那包裹,林氏夫人再也忍耐不住,捂住嘴哀哀啼泣起来。安荞扭头再向车外头细瞧一眼祖母,终究扬声说了句,“请诸位长辈宽心!儿此去定好生照料六妹也使自己无恙。”
孟侍卫长在马上对着二老爷抱了抱拳,扬鞭打马开出一条路来,骆敬延在人群中寻到了生身姨娘冯氏又细细瞧了一眼,也打马随着孟侍卫长扬起一路烟尘来。
马车之内,薛掌事与焦掌事瞧着二房的三姑娘,见她眼圈红着,却并无珠泪落下,“三姑娘莫要伤别离,咱们这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有十余日也到京中了。待六姑娘见了三姑娘指不定要何等样儿欣喜宽慰呢,姑娘这是替老夫人并二老爷二夫人分忧解难,是真孝敬,姑娘该宽心些才是。”
薛掌事这一番话说得安荞连连点头,焦掌事眼珠儿一转,和蔼地笑起来,“薛姐姐说得是呀!三姑娘您想是头一回离乡,伤心惧怕也是有的。咱们郡主是最和善不过的,虽离了乘州有近七载,不过三姑娘幼时,郡主是极爱姑娘的,便是如今也是每日里都要叨念个几遍才罢了呢。”
“两位掌事说得在理。”安荞此时的心情已平复下来,知晓两位掌事着力宽慰自己,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来。
一行人赶得极快,才方九日的工夫儿竟已到了通州。这一路上并无差池,安荞带的红绡、绿绮、紫罗、绛纱四个在后头跟了一辆车,又有两位掌事照看,虽说到底不如在家中那般自如舒适,却已比出路上徒步的人们强出几万丈不止。
刚进了通州地界儿,车内的人就能听见外头极是热闹,像是到了一个什么集市上。骆敬延紧打马追上前头的孟侍卫长,“孟大人,这一路咱们日夜兼程,实在累极,今日到了这通州地界儿,离着京城不过咫尺之遥。时已近午,不若烦请大人寻一个干净些的客栈,也好叫舍妹人等落个脚儿,稍事梳洗,明日再进京也不迟。”
孟侍卫长一心想赶回礼部侍郎府中给郡主交差,听了骆三少爷这番话,不由得抬头以手遮眼瞧了瞧天上的日头。“三少爷,虽说通州离着京里近,可认真走起来,也需大约一日光景,不若咱们一鼓作气赶到礼部侍郎府中,令妹还在病中,定是极盼着三少爷跟三姑娘呢。”
他这里话音刚落,跟随骆敬延同来的一个小厮哎呦一声儿,不待众人回神儿,那小厮已滚落到马下。
“杨柄儿!”骆敬延的贴身小厮旺儿大喊一声,紧随着翻身下马一把将那小厮抱起来,“你如何了?可摔着了?哪里疼?你莫要焦急,慢慢儿说。”
“哎呦!我肚子疼,肚子疼!”那个叫杨柄儿的小厮扯开了喉咙大喊起来,惊动了队伍后头的车马。
“绛纱,前头这是怎么了?你使个婆子到前头去瞧瞧,好好儿的怎么停住了?还似听见有人叫嚷,出了何事?”
绛纱忙使了个粗使婆子到前头探看,不一刻那婆子回转到三姑娘的马车前,后头还跟着孟侍卫长和骆府三少爷骆敬延。“三妹妹,哥哥的一个小厮肚子疼,瞧着像是得了绞肠痧,走不得了。孟侍卫长我们二人商议妥当,先寻个干净些的客栈妹妹你将就一夜,旺儿几个已送了那小厮去寻医馆了,明日咱们再接着赶路可好?”
薛、焦二位掌事在车内听见骆三少爷这话,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来。骆氏安荞也是心觉不妥,却碍于如今身处市井之中人来人往,三哥哥话音儿又高,若是自己强要说不,只怕惹出事端来也未可知。
“三哥哥此言有理,人命关天,绞肠痧此症耽搁不得,还请哥哥快些随着去瞧瞧那小厮。孟侍卫长大人带着妹妹们去寻客栈便可。”
骆敬延听见妹妹这话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暗暗赞叹那扮作小厮的小丫头柄儿机敏。他得意地睨了一眼骆氏安荞乘坐的车,口中敷衍了一句,“那妹妹你万事小心,哥哥去去就来。”打马向着城西疾奔而去。
孟侍卫长扭头盯着骆敬延远去的背影瞧了瞧,心里头怪怨这骆府庶出的三少爷不堪大任。乘州离着京城千里之遥,一路上风餐露宿,娇弱的骆三姑娘跟丫头们还有两位掌事都不曾染恙,偏这位三少爷,先是要寻客栈歇着,见自己不允,他那小厮又出纰漏。“不知是赶巧儿了,还是……?不过,他们如此这般又能是所为何事呢?”孟侍卫长摇了摇头,索性下马到骆三姑娘的车前。
“骆三姑娘,两位掌事,请随在下到通州城内的升祥客栈咱们暂且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就启程前往京中。”
“有劳孟大人了。”安荞见两位掌事虽面色不虞却也对着自己点了点头儿,遂在车内对着车帘外头以手作势福了一福。
孟大人带着众人往通州城中的升祥客栈行去,待到了门口,却见店小二满面热忱哈着腰儿跑出来,“哎呦!孟爷!您老这是公干回来了?许久未见您老了!今儿您这是住店?”一边儿说一边儿拿眼睛瞟了一眼后头那三辆红昵顶的马车。
“挑四间顶好的上房来住。”孟大人一边儿使人去卸车,一边儿吩咐了店小二。“哎呦呦!孟爷对不住您了!有一位金姓公子把通州城里客栈的上房都包了。昨儿夜里金公子使人来包的,这不么,才刚儿那公子带着仆从进了天字房呢。”
店小二这话把孟大人难住了。他沉吟片刻才到骆三姑娘的马车跟前,“三姑娘,这升祥客栈无有上房了,听那小二方才话里头的意思,这通州城的客栈今日都无有上房空闲了,姑娘看这如何是好?”
“孟大人,一夜而已,房净屋洁也就罢了,并非定要天字房。”孟大人听见这话,细一思量也是如此,索性回转身儿叫那小二备出四间洁净的房舍来,再将随行的仆从分男女安置妥当。
小二领命去了,两位掌事先行下车,红绡绿绮才到车上服侍着姑娘戴上面纱预备下车。
众人进了这升祥客栈,只见大堂之内一片嘈杂。孟大人前头带路引着两位掌事与骆三姑娘往楼上行去,登登登,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让开、让开、让开!咱们公子下楼来,闲杂人等闪躲一旁!”
两个虬髯大汉猛冲下来,其中一人冷不防就把孟大人搡了个趔趄。另一人伸手就往两位掌事跟安荞身上抓去。
“大胆狂徒!”薛掌事厉声断喝,以身挡在了骆三姑娘的前面,“郡主府上亲眷,岂容你等放肆!还不快闪避一旁!”
那大汉闻言惊住了,斜眼上上下下把两位掌事扫了一个遍,又微抬下颏瞄了那戴面纱的姑娘一眼,“嚯!我呸!什么郡主亲眷!就凭你们几个还想拿个郡主名头吓唬爷!爷行走江湖一十五载,还要看你们几个雌儿的脸子不成?趁早儿让开了!惹着了咱们少堡主,管你们啥亲眷!”
说话之间,那大汉竟又要动起手来。安荞困在狭窄的木楼梯上,进不能,退也不得,眼见着那大汉的一双粗黑大手就到了眼前,说时迟那时快,她只觉头晕目眩猛地一阵袭来,再抬眼,自己的人已稳稳当当在一男子怀中。
木楼梯之上,一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护着薛、焦二位掌事正往楼梯下头退来,孟侍卫长跟另一位男子与那两个虬髯大汉缠斗。
“丁豹、丁虎!休得无礼!殊不闻: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楼梯之上传来一个浑厚好听的男子声音,安荞循声望去,只见一男子持一柄羽扇,紫衣貂裘,额佩东珠,发插玉簪缓步踱下楼来。
那男子唇角挂着一丝和善的笑意,立定了往楼下瞧了瞧,眼眸中乍然一亮,兴味盎然地盯了安荞身后头一眼,“冰为魂魄雪凝脂,通身玉骨媚风姿,真绝色也。难怪、难怪。”说话间脚步挪动处,还不待众人瞧清楚,人已到了楼下,“在下烟树堡金其宣这厢有理了。”
安荞尚未还礼,人已被护到了一个男子身躯后头。“原来是江湖上人称‘笑面阎罗’的金少堡主!失敬!失敬!这位姑娘乃是在下的一位朋友,在下代她还少堡主这一礼了。”
那男子说话间对着那位金少堡主拱了拱手,二人又言谈几句,安荞却已立在那男子后头目瞪口呆。却原来这人并非旁个,却是年前曾驾临乘州骆府的七皇子薛仁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