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贲民烦燥地在院中踱步,小院子依山而筑。松柏茂盛,悬崖如削,充满松籽柏实特有清香。奇特的是石壁间有飞泉洒落,像一串晶莹珠宝,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其间跳跃啾鸣,一点也不害怕。
于贲民无心欣赏院中景色。这院子是座早已颓塌的书院。山长是清朝光绪二十四年的举子,捋着长须凑到于贲民身旁:“于老弟,可想出什么妙策破城?”于贲民朝老者彬彬有礼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微微一笑,掩盖住自己的烦燥不安,不露声色地说:“攻城本来不难……但萍乡城我是经常去的,景致挺好。我还想坐在城墙草亭上玩呢!因此上没有用洋药轰它。前辈,您想想,这样一座美好的城市,我能让爆破营炸它个百孔千疮吗?故而一再拖延……”“难得,难得。”老者嗬嗬大笑:“兴兵之初,老弟就有如此心机,想得此样周到,真有古良将之风……古今天下,楚霸王火烧阿房宫,赤眉军掘帝后墓,李闯王大掠燕京,都是草莽流寇,终不能南面而王!兴大事、创帝业,凡有成就者,莫不在兴师之初即戒掠夺、戒淫杀、戒毁灭……”
“前辈说得有理,前辈说得有理。”于贲民心中暗笑,这老朽酸腐劲上来了。老者捋着长须,神态越发庄重:“我也曾寒窗数十载,苦读苦学,以求被朝廷相中,施展平生抱负!唉,结果呢?老夫虽饱学经书,可朝廷腐败,无用武之地啊!只能枉自蹉跎,期待朝中出圣贤!后来康梁入朝,心想这下好了,大清有望,大汉有救,遗贤盼到出头之日了。不承想,百日维新,犯了急热攻心的毛病!好端端的一个维新的前景葬送了。六君子没,康梁亡命。老夫这才幡然醒悟!在下才高高不过梁任公,学深深不及康南海,胆豪不如谭同年!这些旷世英才,杀头的杀头,亡命的亡命,何况我等鼠辈!我对皇帝从此心灰意懒!改良没有出路哟……后来,孙大炮联络袍哥,光复华夏,我虽不赞成大动干戈,令生灵涂炭,可反清兴汉,委实大快人心!老夫拥护孙大炮。不料孙大炮也是无大能耐的!手下四分五裂,都不是正路子,只知道争民国正统!”
“老前辈,我们共产党人不争什么正统,我们要铲除一切剥削,天下寒士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于贲民老大不痛快,觉得他好笑好气,甚至可嫌,不免打断他。
“于老弟,老朽对共产党的主张不太清楚……这个主义,那个主义都是西洋镜。看得,吃不得的!不过,贵党灭贪官、除腐恶,解放黎民,这是亲善之举。秉承了孙大炮正大光明一面。老夫看在眼明在心!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汉高祖卖过豆腐,朱皇帝当过和尚,王侯将相没有根种!老弟,你日后发达了,或坐龙廷,或做了封疆大吏,请记住今天老夫说的话——若为君王则效尧舜,若为相辅莫忘魏征……”
“前辈的话未免扯得太远。眼下我连萍乡城还过不去,谈什么致君尧舜,解民倒悬。”
“老弟前途无量!老朽夜观天像,算定近日必有龙军兴腾!应在您于贲民将军身上!今年中秋举兵,二十二年之后,可得天下!”
“怎么讲?”
“于贲民!好名字!于者,一只脚还没站稳,站稳了,王也;贲者,火烧貌,兴盛是也!上头三个十,下面宝贝的贝,贝既财。天下财富!有三十年天下可坐也。贲民,《礼记》有‘贲军之将’,暗合‘贲民之王’。如今黎民生活在地狱之中,等待你来颠覆啊……于贲民、于贲民,今日湘赣举事,颠覆民生,二十年之后,出王者,坐天下!”老者觉得尽吐心曲,十分畅快。突然变得实际起来,郑重地说:“长官,萍乡城乃弹丸之地,犯不着在这里耗费弹药。打下一个长沙比十个萍乡重要得多。容老夫斗胆进言:放弃萍乡,借道入湖。”
“借道?”于贲民迷惑不解。老先生一大堆话不着边际,姑妄听之。后一句却令于贲民竖起了耳朵。
“萍乡城守军团长曾经是我的学生,老夫修书一封,你派人送去。你不攻城,他决不拦你,敞开大路让你过去,他断无不应允之理。”
“真的?谢谢前辈。”于贲民烦恼一扫而光,长揖到地。
入夜,萍乡城头亮起了两盏灯笼。大路上守军全部撒回城里。于贲民率领一千五百名战士顺利通过萍乡守军防地。
在漫长的湘赣边界有许多大山脉,将洞庭湖水系和鄱阳湖水系分开。北起湘鄂赣三省的幕阜山脉,南抵湘粤赣的南岭山脉,中间有武功山、罗霄山、诸广山。山脉与山脉之间形成狭长的谷地,成了两省之间的重要通道。湘赣边界一些重要市镇,都建筑在这些谷地里。
醴陵就处在这样一个谷地,是由赣入湘的门户。由于与萍乡近咫尺,几十年来汉冶萍公司日见发达,醴陵随之繁荣,这里的居民,几乎家家与煤有关。马帮、骡队、车行特别兴盛。南北交战以后,北煤无法南下。武汉、长沙等大都市,全靠萍乡的安源供煤。醴陵是萍煤重要集散地,各种运煤车辆南来北往川流不息。醴陵县厘税局仅放关税月进八万。
当于贲民领着人马杀到醴陵城下时,县长、地方豪绅、大富户和守军早已逃之夭夭。只有一些民团抵挡一阵,就弃城跑了。醴陵乡村的农军先于于部混进县城,农会干部张贴红色标语,迎接于贲民所率武装入城。
欢迎的锣鼓、锁呐热闹地响起来。醴陵农军首领迎上来,满口黄牙,衔着烟斗,一路嚷嚷:“谁是于统领,谁是于统领?”
于贲民不悦,握握手,大大咧咧地问:“你们是哪一部分的?”
首领一愣,结结巴巴地说:“前几天听煤贩子说安源煤矿闹起来了,我们醴南农民就等你们来。一大早县太爷逃了。我领着弟兄便冲上来。我原来做过农会委员,我还入了国民党。”
于贲民很失望,不耐烦地打断他:“你退出国民党,国民党不革命。”
“你们不是国民党?”首领也很失望。
“你们没有去杀‘肥猪’打土豪吧?”于贲民严厉地问。
“长官,哪敢哩!你们没来,商号、当铺、窑子行,我们连正眼都不敢看,留着等你们来,一齐去革命!我敢发誓!”
“走,跟我们进城。”
醴陵城惊慌了一阵,又热闹起来。精明的商人见不打仗,赶紧开门做买卖。一下子涌进千多人的军队。商人们清楚,打了胜仗的军队,弟兄们腰间缠了财物呢,吆喝叫卖声格外响亮。
市集拥挤、喧闹,狭小的街道上布满摊子,这是醴陵特色。店家喜欢把各色杂货摆到地摊上,或蹲或踞,坐地看货,立地还钱。在巷头檐下,临时支起许多吃食摊。年糕、煎饼、红枣蒸饼、茶干、豆乳、牛肉面凉粉、烧鸡、鱼丸子、腊肉、熏鱼,还有一家竟挂起黑白旗,正宗兰州味道羊肉泡馍。
于贲民传令,队伍不必埋锅造饭,以班结伙,上街自由打牙祭。
到了县衙门口。于贲民突然回头,问首领:“你的人马多少?”
“一百零八人。”首领答。
于贲民沉思一会说:“我的人马要去打长沙,不能在醴陵久留。这样吧,我封你做醴陵城守备官,守着醴陵城。”
首领受宠若惊:“我一定把守好县城。”“你还是当县长吧。你不懂军事!”“不,不,”首领又惊又怕,连忙推辞:“我坐不了公堂衙门,我坐不了公堂衙门,还是当醴陵城守备,当民团团总吧。”
于贲民想一想,说:“好吧。你就当团总。你去找个旧县衙差人来。”
“是”首领高高兴兴跑了。不大一会,首领押着一个头戴瓜皮帽的老头走来,一见于贲民,嗑头如捣蒜。“起来,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于贲民问。
“鄙人姓范,名统。”瓜皮帽老头说。
“在县衙当差?”于贲民问。
“报告长官,在下是县署科长。”瓜皮帽老头答。
“好!”于贲民眼睛一亮,“我现在考考你,是真当过差还是假当过差……官衙里枪毙人是怎么打的?”
“以前不兴打枪的……大刀片砍人。枪毙人是新朝的事情。不在新衙门里混差的人是不知道的。”瓜皮帽老头想了想,说,“打枪的人不能站得太远,开完枪要把人翻个个,看看死没死,再补一枪的。”
“好。”于贲民高兴起来,“我现在让你当县长。”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是好人,县长跑了,坏事都是他干的。”瓜皮帽老头仍然嗑头如捣蒜。于贲民走过去,将他扶起,和颜悦色道:“本师座听你这一说,知道你是老衙门,你办事干练……我们以前不知道衙门事,有一次枪毙地主时没打死,半夜让他跑了。有人做过衙卒,告诉说枪毙人要翻身看看的……你说对了。证明你懂得衙门官场规矩。本座委任你做醴陵县长。今日上任视事,不得推诿。”说着又指着首领道:“他是你的团防局长。”“范县长,”于贲民严肃起来,“马上签发布告,通告各乡,自即日起,革命政府正式成立视事。下午召开万人群众大会,还要游行呢。去准备吧。”
“我……我怕辜负您的恩典。您,您大人自己做县长,小的还做跑腿……”瓜皮帽老头摇头摆手,如拨浪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