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赤萍坐在稻草上哭泣,哭得很伤心。邱国轩率兵占领臭名昭著王田里吴府,解放家奴、佃户,邱国轩主持牛牛嫂与陈晓明的新式婚礼……这样一个与反动派势不两立的革命军官,说变就变了?反动派,反动派应该在反动派的阵线里呀,革命者怎么会变成反革命呢?好痛哦。反革命的巴掌真恶毒!张赤萍摸着微微肿涨的脸颊,委屈得放声大哭。认识邱国轩有一月余,那种接触也是刻骨铭心的。邱国轩的耳光,却令张赤萍再次陷入迷惘。北伐军官们的面目怎么这么多变……
“天啊!”张赤萍恐怖地大叫一声,双手掩面,倒在稻草里。她想到了卢西渡,一个正悄悄闯入自己心扉的北伐军官。卢西渡变成了一个无头血人,更加辨不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赤萍感觉浑身燥热,胸口被什么压着,喘不过气。有无数蚂蚁在大腿上爬行,下腹奇痒无力。外婆家的老水牛,喷着鼻息,发出青草气味,在舔自己的头,湿漉漉的。张赤萍睁开眼。不是外婆家的老水牛。是人!那人长着一张奇丑的脸,像老鼠。正伏在自己身上。鼠爪在自己胸口乱动。用余光望去,屋内还有一个人。那人远远地站着,好像在簌簌打抖。张赤萍又闭上眼睛,长长叹息,很无助很绝望的叹息。
那老鼠脸一怔,离开了。淡淡地飘过一句话:“活过来……”
张赤萍听清楚了,清醒了。自己刚才昏睡过去。低头看见自己披头散发,衣带解开,赶紧掩住胸口,愤怒得像头母狼:“土匪,强盗……滚!”
那老鼠脸退后几步站住,那三角眼还在贪婪地打量张赤萍胸脯。“别误会,张同志,我是你哥哥的朋友!”
张赤萍大吃一惊:“我哥哥?”
“啊……”屋内另一位人也大吃一惊,比张赤萍更吃惊。
“是啊,你哥哥。”老鼠脸男人露出黄牙,皱纹挤成堆,笑得很猥亵,“我姓杨,称我老杨好了……告诉我,你哥现在在哪里?”
张赤萍惊魂未定,一时无法判断眼前这老杨是善良还是鼠辈,支吾无语。
“张委员张同志,你放心,我也是在党的……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江西党特派员?”老鼠脸大张着口,急促地说,“快告诉我,我救你出去!”
“你哥哥?他,他没死?”屋内另一个人凄厉地尖叫,掩面失声恸哭,顺着墙壁跌坐地上。
张赤萍和老鼠脸,互相对视,不解何故。尤其是老杨,脸部不停抽搐,口眼歪斜,惊恐张望,手按住腰间短枪直哆嗦。屋内死一般寂静。
“萍!我是,是丽娜!”掩面恸哭那人,破涕为笑,怯生生地喊。
“谁?你是丽、丽娜?”张赤萍一骨碌爬起来,盯着看。,却又迈不动步子。
丽娜站起来,整整衣冠。脸色灰白,目光却生动起来,缓缓走过来。
“你……站住!你,你刚才说什么?你问我哥死没死?”张赤萍几乎是哭着说出来。她认出对面这个戎装打扮的军人!真的是闺中密友,多年的同学!刹那间,往事涌上脑海。浔阳督府巷!太老爷寿宴!毕业聚会!小玉蹊跷死去……刚从武汉回来的哥哥,那一场大火!
张赤萍此刻的记忆特别清晰。那日,苏英俊不见了,丽娜竟然也毫无理由地消失了!躲到乡下后,张赤萍经常独自坐到义宁边,望着清澈的河水出神。张赤萍不敢再提督府巷五十七号!哪怕是与此相关的字眼,都会让哥哥陷入自责,数日不吃不喝。张赤萍常常回忆每一个细节。每一次线索的梳理,都令她惊恐不安,不敢继续!哥哥在佛堂偶遇羞涩娇媚的小玉,调戏不成,恼羞成怒,将小玉打死,这是结论。可是,为什么丽娜竟然也从此缈无音信?哥哥不停喊冤枉,怎么解释?丽娜与苏英俊通奸,被小玉撞见,小玉被杀,再嫁祸哥哥犯了王法。这是张赤萍内心无数次推演得出的结果。但张赤萍不愿意这是真的,她不相信苏英俊会背叛自己。可又愿意这是真的。这样就可以洗脱哥哥的罪孽!这是两难结局。这样两个结局张赤萍都不愿看到。张赤萍把痛深埋……
但这根神经特别敏感!突然出现的丽娜,突兀的问话,首先刺激了这根神经,几乎把张赤萍击倒!
丽娜走到张赤萍面前,扑通跪下,抱着张赤萍泣不成声:“萍!活……就好。”
“丽娜小姐!丽娜特派员!你,你要注意身份!”老鼠脸气急败坏,用枪指着张赤萍,咬牙切齿,“快说,你哥哥在哪里?他是赣省秋收起义首领吗?”
“杨主任……别逼萍了!”丽娜哀求道。
“什么话!这是逼么?时间来不及了……赤萍哥哥有危险!”杨主任说。
“他是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是反动派么?”张赤萍呼吸急促,愤怒充满胸膛。她一低头,双手捉住杨主任手臂,狠狠咬住。
“咬吧,咬吧……张委员受惊吓了。只要你心里好受些,你就死劲地咬。告诉我,你哥哥……”杨主任并不躲避,意外地冷静。虽然痛得龇牙咧嘴,声音却竭力保持轻柔。直到鲜血淋漓,牙齿完全嵌入肌肉,痛得钻心,他才意识到张赤萍不会自动住手!这才急了,喊:“你疯了!我喊一二三,再不松,打死你!”
“一!”杨主任喊。
“萍!”丽娜捂着嘴,小声说。
“二!”杨主任再喊。
“杨主任……”丽娜站起来了。
“三……”杨主任手指插入手枪扳机孔。
“你这条狼!”丽娜是从牙缝间吐出来的。话音未落,杨主任“扑通”一声倒地。丽娜将匕首扎进他的后心窝。
张赤萍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杨主任,大梦方醒。捉住丽娜的双手,急不可耐地询问起来。俩人互诉思念,讲叙各自的遭遇。丽娜告诉张赤萍,督府巷大火后,跟着队伍去了南昌,后来就参加了组织。组织的纪律很严格,若有变节行为,那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追杀。杨主任是她的上线。杨主任不但控制着她的思想,还控制着她的肉体。丽娜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张赤萍问丽娜,他们的组织是反革命还是革命的,丽娜想想,说自己真的不明白,也不知道属于哪个主义派别,只晓得任务是寻找各军中暗藏的共产党!至于杨主任属谁指挥,最高中央首脑在那里,一概不知。
“你们寻找共产党,干什么?是不是要让他们坐牢?说呀。”张赤萍的表情泛起了恐惧。声音低如游丝。
丽娜痛苦地点点头。这一个月来的遭遇,不堪回首。她是在欺骗和伪装中度过每一天的。公开场合,她的身份是北伐军人,不同番号的北伐军人,南方军人阵线中不同派系的军人!背地里,搜索情报、输送情报、组织暗杀。她始终不知道在为谁工作。但有些时候,这紧张刺激且光芒四射的日子,能暂时让她享受冒险的快乐,满足少女的原始冲动。这种享受这种满足,却让她失去亲情友情爱情,失去了平常女子应该有的天伦之乐。
“我是共产党!我是革命党……你为什么救我?告密去吧。卑鄙!让这个杨老鼠杀死我好了!”张赤萍突然变得无所畏惧。狂怒地挥舞双手揪打丽娜。“伪君子……邱团长一样的伪君子。”
“邱团长?快走……你不能死!”丽娜一听邱团长,吓出一身汗。猛然反应过来,身处险境,不能久留。“逃出去再告诉你更多事情。”
“不……逃那里去?”张赤萍泪流满面,伏倒在丽娜身上,手脚冰凉。
“去铜鼓吧。苏团长在铜鼓!”丽娜艰难地说。说完却有如获重释的感觉。
“啊……他在铜鼓?”张赤萍如遭雷击,随即赤潮涌上脸颊,摇摇晃晃,站立不稳,踉踉跄跄往前几步,却又很坚定地迈步向外跑。
丽娜瞪大惊慌的眼睛。本想伸手搀扶,手在半空中缩回来。没料到张赤萍会有这样迅速,这样义无返顾的举动。张赤萍好痴情啊!她像憋着气出不来似的,好一阵,眼泪哗的滚落下来。丽娜心酸极了,紧紧咬着嘴唇,直到一股微微的咸味,涌上脑门,用手拂拂嘴角,手指上粘了点点血迹。索性再咬一口,痛彻心肺!这才把心一横,冲出房门。
她俩转弯摸角地跑了一阵,陈晓明出现在她们前面。
陈晓明自从离开义宁城,护送杨主任、丽娜到了湘赣边界小镇白沙岭。在等待邱国轩的两天里,负责保护着俩人。俩人神出鬼没,陈晓明心生疑窦。无聊时便去找招募来的新兵老乡聊天。新兵老乡很紧张。说是邱国轩团长要谋反!陈晓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便多了心眼察看邱部动静,终于觉察出了异常。陈晓明害怕极了。卢西渡师长可不是好惹的!人家带的是革命的队伍,好人的队伍啊。凭什么就反叛呢?邱团长不也是做革命生意的吗?都是革命人,怎么说火拼就火拼?自己在县里做革命事情,好歹算一条战壕里人!到底该支持谁?说心里话,对卢师长,陈晓明满腹牢骚。一不该替张赤兵撑腰,捉了驼子牛牛!让自己大失颜面!二不该把牛牛嫂打成反动派!即使这样,陈晓明仍然十分崇拜卢西渡,不敢反叛他们!邱国轩多次救过自己,也很器重自己。可是这两天的见闻,让陈晓明大打折扣。他先期到达白沙岭,见识了邱部真面目。驻在白沙岭的四团一营,个个像从牢笼放出来的恶囚一般,撕去了循规蹈矩的一面,露出了狰狞的本相。白天豪赌滥吃,晚上召妓。小镇妓少,不敷使用,就敲大姑娘窗,砸寡妇门,弄得鸡飞狗跳。
陈晓明敢怒不敢言,私下里与招募来的老乡新兵一合计,以为这革命队伍不过如此。昨天合编今天又反目,大失所望。既不讲义气,又做出土匪行径。不如逃离。主意已定,只等机会。陈晓明探知,部队有一批宝物,便叮嘱老乡打起十二分精神,捞一把再走!
张赤萍被邱国轩捉住关进黑屋,陈晓明躲在人群背后看得清清楚楚。杨主任与丽娜溜进黑屋,他便远远跟着。心想,让张四小姐吃点皮肉之苦,以泄心头之愤。黑屋里发生的一切,没有逃过他的眼光。见她俩人合力戳死杨主任,陈晓明唬得魂飞魄散。俩女子又抱头痛哭,陈晓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懂得俩女子什么关系。但这种刚烈行为,却让他佩服。见俩人无头苍蝇似的乱窜,猜到她们想逃跑,便出现了在她们前面。
“跟我来!”陈晓明朝她们招手。她们见了,毫不犹豫地跟在他背后。这种信任令陈晓明感动。陈晓明弯腰带路,不停地说着一句话:“黄龙寺,马桶角落我都熟悉!”
寺院后面,一股三尺见宽的山泉从墙根下穿进来,曲曲弯弯地流向寺内。拨开掩隐着山泉的灌木,跳入小溪流,逆水便能钻出寺院。
陈晓明领着她们顺流爬出寺院,指着东面的山峦说:“喏,那边,东!就是县城。若是要找那些过路的北伐兵,绕过老槐树,顺一片红薯地直去,往西!”
“你去哪里?不同我们一起走么?”丽娜诧异地问。几天里陈晓明都是以向导兼侍卫身份跟着自己的。丽娜习惯了身后有这么一个彪悍的汉子。
“我做不来你们的革命生意,各走各的路吧。张四小姐……”陈晓明转向张赤萍,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她。
“嗯……”张赤萍尴尬地低头整理衣裳,轻轻回答。曾几何时,张赤萍导演了山城亘古未有的一场新派婚礼。那次婚礼,轰动十里八乡。可是,婚礼产生的热浪未平,新娘就被打成反革命并处极刑了。新郎也成了怀疑对像。虽然这后一出戏不是自己导演,却参与了筹谋。眼下,这新郎成了自己救命恩人。张赤萍一时不知如何面对。
“四小姐还是回城吧……你杀不了人。革命是男子的事。你不是这道上的女人……大户人家小姐,比不得牛牛嫂这样寒门的。”陈晓明结结巴巴地说。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在这女洋学生面前,自惭形秽,有些紧张。
“牛牛嫂的事情……我也难过的。”张赤萍说。
“不怪你,不怪你……我也想通了。牛牛嫂说得对,她嫁得那样风光体面,死了值得!她感谢你的恩情。”陈晓明说到这里,抬头打量她们一眼,迅速跳回小溪流,甩下一句话:“丽娜特派员,张四小姐!保重。张四小姐,丁是丁,卯是卯。我不怪你,怪你哥。见到你哥,张赤兵委员,替我把头传个话,我会找他把话讲清白的!”
“你不能回去,没命的!”丽娜追到溪流入口处,想劝阻。
陈晓明不理睬,掉头钻回院墙,只听他在里面急促地喊:“快,快跑……我还有事要办呢,还有好几个弟兄在里面!前面打得很凶……哎哟!”
“哒哒!”里面传来枪声。陈晓明不再出声,显然已经中弹,她们听到那种猝不及防而跌倒的短促的呻吟。
丽娜与张赤萍慌不择路,撒腿狂奔。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方向。衣裳被荆棘挂烂,鞋子也脱帮了。俩人躲进一块苞米地。黄龙寺方向响起了一阵阵枪声,杀声四起。接着,寺内烧起漫天大火。
“肯定是卢师长救我们来了。”张赤萍惊喜地说,“回去吧。”
“你是去铜鼓还是去见卢师长?”丽娜很平静。突然,眉头紧缩,紧张地聆听着什么。
“去见卢师长!”张赤萍果断地回答。话一出口,顿觉不安,少女的羞涩神态表现出来。
“嘘……”丽娜做个手势。四周一看,吓得三魂丢了两魄。周围苞米地,躲着不少男人!
男人在偷看黄龙寺打仗!这些男子也是刚刚发现她们!这是些土人。山里穷,赤身裸体,仅用一块破布吊在裆处。他们被丽娜张赤萍吓坏了,抱着头埋在土里一动不动。等到明白眼前只有两个人,而且还是女的,苞米地开始骚动。那些肮脏的身子不停地扭动,干黑的脸显出贪婪之色,眼睛发出饿狼一般的青光。男人交头接耳,听不懂说什么。但那手势与身姿,无一不透露出急切和阴谋。
“女人!”有男子慢慢爬起来,声音与男子身上的难闻的气味,同时飘过来。
“快跑!”丽娜意识到危险,拉起张赤萍就跑。这些不是拿枪的敌人,手中也没有武器,丽娜觉得他们比拿枪的敌人更可怕。
“妈呀!哇……”张赤萍恐怖地大叫。她听说过,偏僻的山里,野蛮人会外出抢女人。父子兄弟同时娶一个老婆!自己要落入他们之手,生不如死!但她迈不动腿,两只脚颤抖无力,不听使唤。“丽娜,救我!”
已经跑出去很远的丽娜闻声返回。张赤萍不能动弹,只知流泪颤栗。丽娜急了,推不动,拉不动,狠狠地捉住张赤萍臂膀,咬得她鲜血直流。张赤萍这才撒腿跑去。丽娜却来不及跑了……十来个男人窜上来,嗷嗷叫着,野兽一样扑向她:“做老婆!”
“救命……”丽娜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呼叫,被淹没在一群赤身裸体的男子之中,无影无息。
张赤萍回头,顿时,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啊” 一声惨叫,脚下悬空,翻身滚下陡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