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些乡镇时，不断有勇敢的村姑跑进行军的队伍里。在一个叫德安的小城，丽娜冒充战地医院护士，坐上了列车。在欢送的锣鼓鞭炮声中，列车驶离德安。到达昌北露宿一晚。第二天清早，乘火轮渡赣江。刚刚上岸，满城里震耳欲聋枪炮声。丽娜最初以为是欢迎鞭炮呢。队伍加入了战斗，全城陷入一片火海。很快，从浔阳来的军人占领了南昌。丽娜被派刷革命标语。跑遍了这座江西最大的城市的大街小巷。她一头短发引起了一个军官的注意，知道她是从浔阳跟来的学生，把她安排在师部。丽娜穿上军装正式革命了，成了梦寐以求的女军官。接下来，集会、检阅、游行。
南昌城各路英雄豪杰云集，名流显贵纷纷赶来这个胜利了的城市……丽娜见到了许多传说中的北伐头领。丽娜陶醉在革命成功的喜悦中。好景不长，没出一个礼拜，部队开始撤离南昌。上面说是要打到广洲去，夺回孙先生缔造的革命大本营。
枪炮声又起，伤兵激增，文官们都拿起枪，补充到战斗系列中去了。秩序有些混乱。丽娜领着姑娘们打竹板喊口号，穿梭在伤兵医院、师部、辎重队、急行军的战士们中间。部队走得很慢，最引人注目的是伕子队。除了大量弹药枪炮，就是缴获的洋马、华丽的大轿，银洋、金器珍宝贵重物资，还有耷拉着脑袋的俘虏。撤离南昌不久，她和姑娘们正站在一个土坡上给官兵唱《少年先锋队歌》：“走上前去啊！曙光在前，同志们奋斗，用我们的刺刀和枪炮开自己的路……”走过来一群军官。一位高大魁梧男子停下来带头给她们鼓掌。那男子长着浓密的眉毛，颚骨突兀，器宇不凡。姑娘们唧唧喳喳称他作“美须公”。美须公长官称她们是“女将”，说“等打到广州，站住了脚，派你们去苏联深造。”跟在美须公长官身后的军官们，给她们打气说：“美须公是周参谋长。周参谋长说了，派你们去苏联，好好干吧，姑娘们，广州见。”
“去苏联！”为了这个前景，丽娜激动好几夜不能合眼。
可是，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再往前走，形势十分糟糕。部队全被打散了。军部不见了，师部也找不着了，到处是被杀的士兵尸体。整连整排的战士打死、活捉，整团整营地投诚、反水。经常遇得到惊慌逃窜的官兵。这些曾经攻城掠地的勇士，流落在陌生的荒山野岭，成了误入平川的老虎，甚至被民团追得团团转，躲在山里不敢出来。
丽娜就是在这时碰见杨主任的。乱军丛中突然冒出了一小股队伍，这小股队伍护送一位神秘的大人物。大人物得了疟疾。处于亢奋中的丽娜被派去护理。丽娜精心照料这位大人物。至于混乱之中，谁派自己的，要将大人物护送到哪里去，丽娜连想都没来得及想，自己都没弄明白。后来，警卫员战死，那一小股部队打散了，仅剩下一个随从。丽娜这才得知自己护理的大人物姓杨，是个主任。杨主任渐渐复原，但丽娜、杨主任和随从却与部队失去了联系。仨人先在一个不知名的村里潜伏，后辗转到了高安地界。又碰上部队……
说到这里，丽娜就不再说了。说起遇上杨主任这一节，闪烁其词，似有隐情。大家对这一节最感兴趣，都感余兴未尽。本来都想鼓噪，看看杨主任那副城府颇深的表情，没人说话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恭维话，又喝了几巡酒，邱国轩起身告辞。苏英俊见了，也起身告辞。一直歪靠着的杨主任，不知那来的精神，从座位上起立，凑近苏英俊捏着他的一只手，把他拉下，亲热地说：“苏团座，难得今日相遇，不妨上我那里再吃盏茶，叙叙旧。你不比邱老弟，他可是要换防，今夜要开拔，不能强留，军令如山嘛！我送送邱老弟。丽娜同志，你先陪着苏团座……”
邱国轩与苏英俊不约而同地对望。二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送一留，说的也都合情合理。都透着随和、得礼，透着他杨主任的落落大方。但一句邱老弟，一句苏团座，显出了微妙的差别。
杨主任不动声色，又对余浩和彭楷讲了几句闲话，拿出东道主的殷勤，不容分辩地说：“苏团座，我马上就回来的……不可令丽娜小姐失望哟。”说完，拉着邱国轩出门。尽管弱不禁风，也竭力像一个军人的步姿，不摇不摆。
“是。”余浩、彭楷恭顺地跟在后面，倒退着走了几步，朝苏英俊作揖告别，诡谲一笑，转身鱼贯而出。
那些伺候的道童，见客人离席，排列成行，垂了手，躬身细步送客。木履碰地，发出音乐般的声响。
苏英俊与丽娜有些措手不及。目送他们走远。屋内一下子变得十分宁谧。金丝熏炉还在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馨，令人心旌摇曳。丽娜压低嗓子，有些撒娇地唤：“哎，跟我走啊……”丽娜租住在山脚下一条小巷。这是一座只有一堂厅、东西各两间厢房的小院。掩映在一株浓密的黄连木树下。低矮的门首也笼罩在绿丝绦般的柳条中。屋前空坪，安放着石桌石凳。有一口古井。还有一架废弃的葡萄架，只剩下枯干的葡萄藤。借着月色，双扇门上镌刻着不知何年的楹联，依稀可认：
门对千杆竹短无 家藏万卷书长有
或许这里曾是耕读人家的住宅，如今却是落难军人的官邸。
苏英俊本不想进门，就在屋外石凳上等待杨主任。但经不住丽娜连骂带扯带耍赖：“有什么怕的？到家门口也不进！？不要管他，我要你管我呀……”院门一推就开，没等苏英俊看清屋内陈设，丽娜用脚磕上门，一双柔软粉嫩的胳膊就钩着他的脖子。头埋在胸脯乱晃，揉搓得苏英俊魂飞魄散，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
丽娜娇滴滴地抱怨说：“苏哥哥，你好狠心……你不念旧情。你早把我忘了。”苏英俊连忙抚慰道：“天打雷劈。我呀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骗人。只怕最放心不下你那萍妹妹呢”丽娜使劲擂着苏英俊的胸脯。苏英俊捉住她的小拳头，慨然地说：“有你无她。苏某一若千金，可不是那靠不住的风流男子。”“呸。你就是风流团长。谁叫你坏了我的姑娘身子……你不能不负责的。我要跟你去五老峰！”丽娜撒娇撒赖。苏英俊攒着眉头，小心翼翼地说：“不成呀。你去算什么事呢？要打仗呢……”
“我去做压寨夫人……你不让我去，你就是心里没有我。”丽娜竟然哭了，泪珠儿一串串地洒落，抽抽嗒嗒地说。“我好命苦，好可怜……自小爹妈不要我，也没有人真疼我。”
苏英俊把她搂得更紧，吻着她的头发：“好了好了，别伤心。依你依你，等我把那边的事情办妥，在那边买幢屋，床帐碗盏，一切需用办理完，就来接你。你先跟着杨主任……”
不料，丽娜哭得更伤心了。“当我是什么？是粉姐儿吗？说要就要，说给别人就给别人！我跟着杨主任，算什么？是他的小婆子吗？女人好命苦，被你们男子让来让去……”
苏英俊急忙分辩：“哎呀，谁敢把你当粉姐儿。你是革命女性。你跟着老杨也是革命需要嘛。你们是同志关系……哪个让来让去的哟。”
丽娜慢慢止住哭泣，仰着泪脸扑哧一笑，像只怕冷的小猫团起身子，在苏英俊怀里扭动。“苏哥哥，你说的啊给我买屋，添置床帐什物。我还要一把古琴一口越王剑，还要西洋易卜生全套戏剧集。去上海买！”“小资产阶级情调。这可不是布尔什维克精神。”苏英俊轻轻挺起食指，在丽娜额角戳着，说：“革命成功了，我打保票，给你在上海买屋。现在不能买，要尽量避开人耳目。”
“那，那我们跑远远的。跑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给你生十个孩子……”丽娜的脸上火辣辣的，苏英俊感到热烘烘烫人。他眯上眼睛，不敢再看。喃喃地说：“怕么？要跑到没人认识的地方？”“我好怕，真的好怕……我们离开这里吧。不要跟这些人……革命很恐怖！”丽娜的声音是发自肺腑的，飘忽的眼球含着惊吓与哀求。苏英俊眼睛触到了她的眼睛。一瞬间，一个寒噤从他脊背滚过。此刻的丽娜多么无助，多么弱小！他只觉得喉头一股豪气，畅快异常，捉了丽娜的小手按在胸口，说：“别怕。我说别怕就别怕。有我在呢。革命成功我就来接你……就怕杨主任阻拦。”
“别说他……”丽娜几近哀求。
苏英俊犹豫一会，说：“杨主任是什么主任啊？军部还是师部？”
丽娜摇摇头，小手冰凉，怯懦地说：“他很厉害……本事很大。你们晓得的他都晓得，不晓得的也晓得……”这番话引起了苏英俊的警觉。暗自捉摸了一会，试探地问：“他是在党的吗？”“你问这个干什么？”丽娜反问。一骨碌挣脱苏英俊的怀抱。苏英俊没料到丽娜反应激烈。倒无言以对。“他从不让我问这问那的……”丽娜拉着苏英俊的手不放，在俩人腹前晃来晃去。也许觉得刚才的反应有些过当，拖长声音，娇颤颤地掩饰道：“谁爱管他的闲事呢。”
苏英俊拉开门，在门槛上坐下。门外清凉幽静，月光朗朗，从门口望四周，一览无遗。丽娜靠在石门墩上，离苏英俊有半丈远。俩人心照不宣。估计杨主任快回来了。
“你还是待在杨主任身边的好……他可能很有来头的。你可以帮我打听消息。”苏英俊声音很轻。
“不如让他上你那个二团。我就可以日夜在你身边了……”丽娜声音更轻，“他那么大的人物，去我二团，做什么？”苏英俊认真地问。
“可以当团副。”丽娜郑重地答。苏英俊不再言语了。往后退了退。他心跳加快，四肢出冷汗。他隐约感觉丽娜并不简单。自己犯了错误，小觑丽娜了。“可以当团副！”像这样冷静，逻辑清晰的语言，不可能是初出茅庐的学生的语言。倒像一个老练的政客。如果这句话不是故装老练，而是她脱口而出，那就太可怕了。不仅杨主任深藏不露，丽娜也深不可测。真匪夷所思！
“苏，是团副大还是主任大啊？”丽娜问。虽然月下朦胧，但丽娜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还是清晰能见。
“我们不说这些……说点其他的吧。你看今晚的月光，多圆！”苏英俊感到郁闷。仰头指着月亮说。他觉得此刻的丽娜表现得过于单纯，单纯得不敢相信。
“快别指！不能指月亮的……当心半夜割耳朵。”丽娜大呼小叫。伸手打落苏英俊指着天空的手，把自己的手打痛了。
苏英俊没有注意到这细节，轻轻地叹息一声：“还有几天又要过中秋！”丽娜将手指放在唇边吹着。问：“我去你那里过中秋……”
“去我那里？”苏英俊心事很重，勉强一笑，缓缓说道：“我去那里还不知道呢……”
“你不是在五老峰吗？还能去那里？”丽娜仰头望星空，不经意地问。她的头仰向苏英俊，竖起耳朵，生怕听不清回话。
“五老峰也不是久留之地啊。”苏英俊被钩起了心事，忧心忡忡地说。
“那你把队伍带来呀。”丽娜用欢快的语气说，“跟师长他们在一起。人家警卫团骁勇善战，天下闻名。你与他们合到一处闹革命，看天下谁能敌？”
“树大招风呀……”苏英俊目光一寒，紧接着说，“前途未卜哩。”
丽娜面现惶惑，好似自己说错B 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圆场。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说：“苏哥哥，那何不另觅高枝……找，找能看见光明前途的去处？”
“天下大乱，谁是高枝？哪里去寻高枝？又有谁肯说自己未来就不是高枝？”苏英俊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恢复了傲然神色，嗓门渐升，冲口喊，“你是革命青年，我问你，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书上说……没有。” 丽娜狡猾一笑，又恶作剧补充道，“书上说，也有。”
苏英俊张口结舌，没想到自己认为这么重要的话题，在丽娜那里变成了一个玩笑，一下子泄气了：“与你说这个……干什么哟。”
丽娜一下子跳到苏英俊身边，先是嫣然一笑，随即敛起笑容，秀目直视，一字一句地说：“我给你指一棵高枝！看你敢不敢攀！”
苏英俊大吃一惊，就像头顶炸了一个闷雷，眼睛发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给我？指高枝？”
“对。丽娜说的对。”杨主任突然出现。
苏英俊汗毛直竖，手按枪套，艰难地问：“什么高枝？”
“唐生智总司令。”杨主任完全没有了病恹恹的样子，开门见山，急促地说，“蒋总司令已宣布下野，流亡日本，部下作鸟兽散。南京政府垮台了。桂系吵成一团糟，白崇禧、李宗仁，主力远在两广，空有名分，不得要领；张发奎嘛，毋庸多语，叶贺这一闹，三十年别想复元；至于北边，二张、二冯、吴、曹、阎，搅成一锅八宝粥，都没有一统天下的势力。唯有唐总司令，手握雄兵百万，东西钳住宁汉两个政府，虎视眈眈，随时问鼎中原！苏团长，先骏兄，何妨再移玉趾，入内一叙？”
